路承屿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的房间是苏清然精心布置的,浅蓝色的墙壁,床上铺着印着小汽车图案的四件套。可他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今天晚饭时,路子矝和苏清然宣布了一件事:从今晚开始,承屿和知微要分开睡了。
“你们已经三岁半了,”路子矝说这话时,语气温和但不容商量,“是时候有自己的房间了。”
苏清然在旁边补充,声音软软的:“知微的房间就在承屿隔壁,就隔一堵墙,很近的。”
知微当时就红了眼圈,小嘴瘪着,要哭不哭的样子。
承屿没说话,只是把碗里的鸡腿夹给了妹妹。
现在晚上八点半,洗漱完毕,该睡觉了。苏清然牵着知微的手,要把她带去隔壁房间。知微一步三回头,眼睛一直盯着承屿,那眼神可怜巴巴的。
“哥哥……”她小声喊。
承屿站在自己房门口,身板挺得笔直:“知微乖,去睡觉。”
“可是……”
“我就在隔壁,”承屿说得一本正经,“有事你就喊,我能听见。”
知微被带走了。承屿听见隔壁房门关上的声音,听见苏清然温柔地讲故事,听见知微小声说“妈妈再讲一个嘛”。
然后,安静了。
承屿躺回自己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他在床上翻来翻去,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左边空荡荡的,右边也空荡荡的。以前知微睡在他旁边,小姑娘睡觉不老实,总爱踢被子,半夜他得迷迷糊糊爬起来给她盖好。有时候她做噩梦了,会往他这边蹭,小脑袋靠在他肩上,他就不敢动了。
现在没人踢被子了,也没人往他这边蹭了。
承屿睡不着。
他爬起来,从床头柜里掏出个小本子——那是苏清然给他画的“记事本”,封面上画着太阳和月亮。他拿起铅笔,很用力地画了个哭脸小人,旁边画个箭头指着隔壁墙。想了想,又在哭脸小人旁边画了个笑脸小人,手拉着手。
画完了,他把本子放回抽屉,重新躺下,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什么声音都没有。
太安静了。
承屿又坐起来,光着脚跑到墙边,把耳朵贴上去。墙是温的,他隐约能听见一点呼吸声,很轻很轻。
还好,知微睡着了。
他松了口气,回到床上,抱着被子数羊。数到第二十八只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承屿一个激灵坐起来。
然后是压抑的哭声,小小的,抽抽搭搭的。
承屿跳下床,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就往门外冲。他跑到隔壁房间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一秒——妈妈说过,进别人房间要敲门。
但知微在哭。
他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开着小夜灯,暖黄色的光晕里,知微坐在地上,穿着粉色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泪痕。她怀里抱着个枕头,看见承屿进来,哭得更凶了:“哥……哥哥……我掉……掉下来了……”
承屿快步走过去,蹲下身看她膝盖——有点红,应该不严重。他松了口气,伸手把妹妹抱起来。三岁半抱三岁半有点吃力,他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硬是把知微抱回了床上。
“怎么掉下来的?”他问,声音压得很低。
“我……我想找你……”知微抽噎着说,小手紧紧抓着他的睡衣袖子,“做梦了……梦见……梦见你不要我了……”
“胡说,”承屿板起脸,“我怎么会不要你。”
“可是……可是分开了……”知微的眼泪又涌出来,“哥哥不要和我睡了……”
承屿看着她哭,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爬上床,掀开被子钻进去,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知微眼睛一亮,立刻蹭过来,整个人缩进他怀里。
承屿拉好被子,把两人盖得严严实实。他的手轻轻拍着知微的背,一下一下:“睡吧,哥哥在,不怕。”
“哥哥不走?”知微仰起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不走,”承屿说,“等你睡着。”
“那明天呢?”
“明天也在。”
“后天呢?”
“后天也在。”承屿顿了顿,“一直都在。”
知微终于安心了,小脑袋靠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平稳。承屿维持着拍背的动作,直到确认妹妹真的睡着了,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低头看着知微的睡脸,小姑娘睡着了还皱着眉,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他试了试想掰开,没成功,反而抓得更紧了。
算了,让她抓着吧。
承屿就这么躺着,一动不敢动。他看了知微很久,最后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苏清然推开知微的房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两个孩子挤在一张小床上,知微整个人扒在哥哥身上。两个人都睡得很熟。
苏清然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关上门。
早饭时,路子矝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承屿低头喝粥,不说话。
知微眼睛转了转,小声说:“我……我做噩梦了……”
“然后呢?”路子矝挑眉。
“然后哥哥来陪我,”知微越说声音越小,“就……就一起睡了……”
路子矝和苏清然对视一眼。
“今晚不能再这样了,”路子矝放下筷子,“知微,你要学会自己睡。”
知微的眼圈立刻红了。
承屿抬头:“爸爸,知微害怕。”
“害怕也要克服,”路子矝看着儿子,“你是哥哥,不能总惯着她。”
“我没有惯着,”承屿认真反驳,“我是保护。”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把路子矝噎住了。苏清然在旁边打圆场:“好了好了,慢慢来。”
话是这么说,但问题总得解决。
转机出现在周六。傅家三胞胎来做客,一进门就闹腾开了。
予乐还是那副精力过剩的样子,今天穿了件橙色t恤。他一进门就嚷嚷:“承屿!知微!我们来了!”
慕安跟在他身后,推了推眼镜,手里拿着本书。知屿最后进来,穿了条浅紫色的连衣裙,头发编成蜈蚣辫。她手里拎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小饼干。
“燕婉阿姨今天有事,让我们过来玩一天,”予乐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苏阿姨,不会打扰吧?”
“怎么会,”苏清然笑着端出水果。
五个孩子凑在一起,客厅顿时热闹起来。知微把三胞胎带到自己的新房间,指着那张粉色的小床,委屈巴巴地说:“爸爸妈妈让我自己睡这里。”
予乐绕着床走了一圈:“这床不错啊。”
“可是我不想自己睡,”知微扁嘴,“我想和哥哥睡。”
慕安推了推眼镜:“书上说,三岁可以自己睡了。这样能变得更勇敢。”
知微听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话,眼圈又红了。
知屿赶紧瞪了慕安一眼,拉着知微的手:“别怕,慢慢来。”
“可是今晚就要自己睡了,”知微眼泪汪汪的,“我害怕……”
予乐眼珠一转,突然一拍大腿:“有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你怕一个人睡,那我们陪你睡呗!”予乐说得眉飞色舞,“今晚我们都不走了,就在你这儿睡!五个人一起,总不怕了吧?”
知微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
“当然!”予乐拍胸脯,“我去跟苏阿姨说!”
他说完就往外冲。苏清然正在厨房切水果,听完予乐的“提案”,有点犹豫。五个孩子挤一起睡,明早怕是得乱成一团。
她给燕婉打了个电话。燕婉在电话里笑:“让他们闹吧,难得一次。我们家这三个,巴不得有理由不回家睡呢。”
苏清然想了想,也是。她回到客厅,对眼巴巴等着的孩子们说:“只能今晚一次,而且必须好好睡觉,不能闹太晚。”
“保证!”予乐举手发誓。
于是晚上,主卧的大床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苏清然把主卧的床让了出来——那是一米八的大床,睡五个孩子勉强够用。她又从储藏室翻出备用被褥,铺在床边地上:“谁要是半夜掉下来了,就在这儿睡。”
但孩子们谁也不愿意睡地上,非要挤在一起。
最后排位是这样的:最左边是慕安,他坚持要睡边上。接着是予乐,他非要睡中间。然后是知微,她被安排在正中间。知微右边是承屿。最右边是知屿。
五个小脑袋并排枕在枕头上,场面热闹得很。
“关灯啦!”苏清然在门口说,“好好睡觉。”
灯灭了,房间陷入黑暗。
安静了三秒钟。
“哎,你们睡了吗?”予乐第一个憋不住。
“没呢。”知微小声说。
“我也没。”知屿的声音。
慕安叹了口气:“现在才八点四十。”
“那我们聊天吧!”予乐来劲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不要恐怖故事,”知微赶紧说。
“不恐怖不恐怖,”予乐清了清嗓子,“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这故事没完没了。”慕安幽幽地说。
予乐噎住了。知屿笑着打圆场:“我们来说说以后想做什么吧。予乐哥哥,你长大想做什么?”
“我啊,”予乐来了精神,“我要当宇航员!去月亮上看看!”
“月球上要穿宇航服。”慕安接话。
“慕安!”予乐抗议。
知屿问:“慕安哥哥,那你呢?”
“我想做科学家,”慕安说,“研究东西为什么会掉下来,星星为什么挂在天上。”
“哇,”知微似懂非懂,“好厉害。”
“知屿姐姐呢?”承屿突然开口。
知屿愣了愣才说:“我想开个花店。种很多花,让每个进来的人都开心。”
“真好,”知微羡慕地说。
“那我们一起开,”知屿温柔地说,“你当老板,我帮你种花。”
“嗯!”知微用力点头。
“承屿,你呢?”予乐问。
承屿沉默了几秒,说:“我要当医生。”
“为什么?”
“因为可以让人不难受,”承屿说得很简单,“知微感冒的时候很难受。我当医生,就能让她好起来。”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房间里安静了一瞬。知微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承屿的手,紧紧握住。
“哥哥最好了。”她小声说。
予乐“啧”了一声:“承屿你这小子,这么小就知道疼妹妹。”
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越来越小。予乐最先撑不住,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睡吧,”知屿轻声说。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吸声。五个孩子挤在一起,被窝里暖烘烘的。知微在中间,安全感十足,很快就睡着了。
承屿却还醒着。他侧过身,在黑暗中能隐约看见妹妹的轮廓。小姑娘睡着了,手还抓着他的手指。
他轻轻把手抽出来,掀开被子下床,光着脚走到自己房间。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玩偶。
那是只灰色的兔子玩偶,毛有点旧了,但洗得很干净。这是承屿出生时路子矝送的,说是“守护玩偶”。承屿从小到大都抱着它睡,直到去年,他觉得“我是哥哥了”,才把它收起来。
他拿着兔子玩偶回到主卧,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把玩偶塞进知微怀里。睡梦中的知微下意识抱住了,蹭了蹭,嘴角弯起来。
承屿重新躺下,给她掖好被角。
“它能赶走噩梦,”他对着睡着的妹妹,用气声说,“以后让它陪你。”
知微像是听见了,在梦里“嗯”了一声,把兔子抱得更紧了。
承屿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这一夜,五个孩子睡得格外香甜。苏清然半夜不放心,悄悄推开房门看了一眼,结果被逗笑了。
五个孩子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被子踢得乱七八糟。予乐一条腿搭在慕安肚子上,慕安在梦里还在推眼镜。知屿睡得最端正,但头发全散了。知微抱着兔子玩偶,整个人蜷在承屿怀里。承屿呢,手臂环着妹妹。
苏清然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卧对路子矝说:“挤成一团了。”
路子矝从文件里抬起头:“我就知道会这样。”
“但知微睡得很好,”苏清然笑道,“一次都没醒。”
“那就好,”路子矝说,“慢慢来。”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是被早饭的香味叫醒的。予乐第一个跳起来:“我闻到煎蛋了!”
五个孩子洗漱完毕,挤挤挨挨地坐到餐桌旁。苏清然做了丰盛的早餐。孩子们吃得狼吞虎咽。
“昨晚睡得怎么样?”苏清然问。
“特别好!”予乐嘴快,“我们聊到好晚呢!”
慕安慢条斯理地抹着面包:“根据睡眠时间计算,我们昨晚的聊天持续时间约二十八分钟。”
“慕安!”予乐哀嚎。
大人们都笑起来。路子矝看着这群孩子,转头对苏清然说:“下午送他们回去吧。”
“嗯,”苏清然点头,又看向知微,“宝贝,今晚……”
知微咬着面包,看看妈妈,又看看承屿,小声说:“我……我试试自己睡。”
承屿抬头看她。
“我有兔子了,”知微抱紧怀里的灰色玩偶,“哥哥说它能赶走噩梦。”
路子矝和苏清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他们看向承屿,承屿低头喝牛奶,耳根有点红。
予乐拍拍知微的头:“这就对了嘛!勇敢点!”
“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常来陪你。”慕安说。
“这个好!”予乐眼睛一亮。
知屿温柔地说:“随时都可以叫我们。”
知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看向承屿。承屿也在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眼神在说:不怕。
知微笑了:“嗯!”
饭后,三胞胎要回家了。予乐在门口抱了抱知微:“勇敢点!”
慕安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绘本,递给知微:“这本书关于勇敢。”
知屿最后走,她抱了抱知微:“有事给我打电话。”
送走三胞胎,家里安静下来。知微抱着兔子玩偶,有点不知所措。承屿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去玩积木?”
“好。”
两个孩子坐在地毯上搭积木。搭到一半,知微突然问:“哥哥,兔子真的能赶走噩梦吗?”
承屿手里拿着一块积木,顿了顿,说:“能。”
“为什么?”
“因为……”承屿想了想,“它陪了我好久,我抱着它,就睡得好。”
这是真话。
知微低头看着怀里的兔子,摸了摸它的长耳朵,小声说:“那它以后也陪我,好不好?”
“好,”承屿说,“送你了。”
“真的?”知微眼睛亮了,“可是这是爸爸送你的……”
“现在送你了,”承屿语气坚定。
知微抱紧兔子,把脸埋进绒毛里:“谢谢哥哥。”
承屿没说话,只是继续搭积木。他把一块红色积木放在顶端,整个城堡完成了,高高耸立,稳当得很。
晚上,又到了睡觉时间。知微抱着兔子玩偶,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苏清然蹲下身:“宝贝,要不要妈妈陪你一会儿?”
知微摇摇头,看向承屿。
承屿走过来——他下午跟苏清然要了两根红绳,还有两个小铃铛。铃铛是苏清然做手工剩下的,声音清脆。他把一根红绳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根系在知微手腕上,两根绳子中间打了个结,松松的,但连着。
“这个给你,”他说,“晚上要是害怕,就轻轻拉一下绳子。我这边能动,就知道你叫我。”
绳子不长不短,刚好能从知微的床头伸到承屿房间的门缝底下——两个房间门对门,距离不远。
知微拉了拉绳子,承屿手腕上的绳子动了动。她笑了:“真的能动!”
“那就戴着,”承屿站起来,“去睡吧。”
知微深吸一口气,抱着兔子,一步一步走进房间。她爬上床,躺好,苏清然给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的额头:“晚安宝贝。”
“晚安妈妈。”
门轻轻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小夜灯的光。知微抱紧兔子,手腕上的红绳安静地垂在床边。
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数数。
数到十七的时候,她感觉手腕上的绳子轻轻动了三下——哒,哒,哒。
那是承屿在拉:我在。
知微笑了,也轻轻拉了三下绳子:哒,哒,哒。
知道了。
她把兔子玩偶抱得更紧些,闻着上面属于承屿的味道——那是阳光晒过后的暖香。
很安全。
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