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光明戏院今夜上演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璀璨的水晶吊灯将巴洛克式的穹顶映照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空气里弥漫着名媛贵妇身上昂贵的香水味、雪茄的醇厚气息以及香槟气泡的微醺。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绅士淑女们低声谈笑,仿佛外面那个硝烟弥漫、动荡不安的上海滩,与这方精心构筑的、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彻底隔绝。
沐兮穿着一身色泽深沉、几乎能吸收光线的墨绿色丝绒旗袍,贴合的身段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外罩一件轻盈的黑色网纱小外套,帽檐宽窄适中,被她刻意压得略低,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涂抹着淡色唇膏的唇。
她独自坐在二楼一个位置相对偏僻、光线幽暗的包厢里,猩红色的丝绒座椅将她包裹。
欣赏歌剧不过是个体面的幌子,她真正的目的,是利用这人员复杂、流动性大的环境作为掩护,与何景精心安排的人手,交换关于南京方面因码头爆炸案引发的最新风波情报。
戏已开锣,乐池里管弦乐团奏出凄美哀婉的序曲。
舞台上,饰演蝴蝶夫人的女高音正用她清澈而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唱着那首充满憧憬与绝望的咏叹调。
悲戚的旋律在恢宏的乐声烘托下盘旋上升,直抵穹顶。
然而,沐兮的心却完全不在那异国女子缠绵悱恻的悲剧命运上。
她看似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纤细白皙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带着某种特定节奏,轻轻敲击着包厢座椅柔软的绒布扶手,全神贯注于即将到来的、转瞬即逝的秘密接触,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包厢入口处那厚重的、深红色丝绒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无声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然步入。
他带来一身与剧院里浮华甜腻香气格格不入的、清冷而独特的气息——是陈年旧纸与墨锭的沉静书卷气,混合着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品质上乘的冷冽烟草味道,还有一种……属于权力与秘密的、无形的压迫感。
他极其自然地、仿佛本就是预定好座次的观众,在她旁边那个一直空着的位置上坐下,动作流畅优雅,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沐兮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滞、冻结!
她甚至不需要回头,用眼角的余光,或者仅仅是那瞬间笼罩下来的、存在感极强的压迫力,以及那早已刻入骨髓的熟悉气息,就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了她来者的身份——
周复明。
他怎么会在这里?!此时此刻,按照常理推断,他不是应该在他的周府书房里运筹帷幄,或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据点,焦头烂额地应对来自南京方面的严厉责难和深入调查吗?
码头爆炸案余波未平,他怎么可能如此气定神闲、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出现在这歌舞升平的歌剧院,并且……精准地找到了她所在的包厢,坐在了她的身边?
沐兮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连呼吸的频率都努力控制着,目光甚至没有从远处灯光聚焦的舞台上移开半分,仿佛完全沉浸于歌剧之中。
但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已不受控制地如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她怀疑对方都能听见。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坐下时带来的细微气流变化,能闻到他身上那丝若有若无、却极具侵略性的冷冽气息,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将她笼罩。
周复明并未立刻说话。
他也像一位真正被舞台表演吸引的绅士般,姿态闲适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交叠着双腿,目光悠远地投向舞台上那个穿着和服、等待爱人归来的日本女子。
只是,在包厢幽暗的光线下,他嘴角似乎始终含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如同平静湖面下暗藏的漩涡。
舞台上的巧巧桑,正动情地唱着那首着名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Un bel di, vedremo),歌声充满对未来的无限希望与纯真幻想,甜美而脆弱。
台下这间隐秘的包厢里,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一触即发,与外界的艺术氛围形成诡异而尖锐的对比。
良久,直到那一曲终了,掌声零星响起时,周复明才仿佛不经意地、将目光从舞台上微微收回,侧过头,开口。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醇厚如陈年大提琴,在这相对寂静的间隙里,恰好只够她一人听见,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戏谑:“沐小姐好雅兴,外面风波未定,暗流汹涌,竟还有如此闲情逸致,来此欣赏普契尼的生死悲欢。”
沐兮的指尖在绒布扶手上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侧过脸,帽檐下的眼睛在阴影中努力闪烁着镇定与疏离的光芒,迎上他那隐藏在镜片后的深邃目光:“周叔叔说笑了。”
“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医生特意嘱咐我需要多散心,听听音乐,舒缓心神。”
“倒是您,日理万机,掌控着偌大棋局,竟也能拨冗莅临这种……消遣场所?”
话一出口,她心底便暗自一沉,暗叫不妙。
这话里,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挑衅和……下意识的试探。
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怎么没被南京那摊足以致命的麻烦事彻底缠住?怎么还能如此游刃有余?
周复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响,却像是从他胸腔深处共振出来的。
带着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致命的磁性与魅力,在这狭小私密的空间里回荡,搔刮着她的耳膜。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忽然侧过身,整个上半身向她这边倾靠过来。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极其危险、几乎逾越社交礼仪的程度。
他温热的呼吸,混合着那股独特的、冷冽的烟草与旧书气息,如同有形之物,拂过她耳廓最敏感脆弱的边缘肌肤,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从脊椎窜起的细微战栗。
他的嘴唇,几乎要擦到她那只隐藏在帽檐阴影下、薄而精致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之间最私密的耳语,温热的气流钻进她的耳道,字字清晰,却又带着暧昧的磨蹭感,精准地敲打在她紧绷的心尖上:
“我来,自然是为了欣赏……比舞台上这出东洋悲剧,更精彩、也更生动的‘现实杰作’。”
他刻意顿了顿,仿佛在近距离欣赏她因他的靠近而瞬间绷紧的侧脸弧线,以及那如同受惊蝶翼般微微颤动的浓密睫毛,然后,用那近乎在亲吻她耳垂的亲密距离,缓慢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将灼热的气息烙印在她的肌肤上:
“那一手‘借刀杀人’,驱虎吞狼,使得……真是漂亮至极。”
“我的……小狐狸。”
最后那三个字,他吐得极轻,气息灼热地、几乎是用唇形摩擦着她的耳垂肌肤说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叹惋的、毫不掩饰的赞赏。
却又在这赞赏之下,充满了无尽危险的、仿佛将她从里到外都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亲昵与占有意味。
沐兮的呼吸骤然停滞,肺部像是被瞬间抽空了空气!
他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码头爆炸案背后的推手是她,甚至可能清晰地掌握了她利用各方矛盾、引导张彦钧势力与南京方面冲突的每一步细节!
而他,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冰冷的威胁恐吓,反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带着玩味和激赏的认可,以及一种让她从心底感到毛骨悚然的、仿佛自己在他面前始终是赤身裸体、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的亲密评判!
那股她之前按捺下去的、因为初试锋芒成功而暗自滋生的、想要耀武扬威的小小得意与成就感,此刻被他这句轻飘飘的话,连同他这过分亲密的姿态,彻底击得粉碎,化为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急速窜遍全身,连指尖都瞬间变得冰凉!
她猛地转过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金丝眼镜的镜片之后,那双总是显得温和儒雅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丝毫的怒意或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以及一种……
近乎炽热的、如同欣赏一件亲手打磨的艺术品般的欣赏与浓烈的玩味。
他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弧度优雅却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仿佛很满意看到她此刻这副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儿般、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慌的反应。
沐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失序,几乎要挣脱束缚撞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向后仰,拉开这令人窒息的距离,逃离他气息的笼罩,却仿佛被他周身那股强大而无形的掌控感牢牢钉在了原处,动弹不得。包厢的座椅仿佛变成了困住她的柔软囚笼。
他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和迅速堆砌起来的、脆弱的镇定外壳,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景象。
喉间又溢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轻笑,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凑近了些许,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蹭到她的鬓角。
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声,慵懒地补充道,那语气像是最缠绵的情话,内容却带着冰冷的警告与提点:
“下次……想玩火之前,记得先看看……风,往哪儿吹。”
说完,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寻常的交谈动作,直起身子,重新将目光从容地投向舞台。
端起身旁小几上不知何时侍者送来的白兰地,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姿态恢复了之前的闲适与优雅。
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充满了暧昧挑逗与危险警告的低语,从未在这幽暗的包厢里发生过。
只留下沐兮,僵直地坐在原地,浑身冰凉。
耳畔似乎还残留着他灼热气息拂过的酥麻触感,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让她心惊肉跳的话语。
舞台上,巧巧桑那充满绝望的悲歌此刻穿透空气传来,每一个音符听在她耳中,竟都像是为她这个在真实猎场中蹒跚学步、自以为得计却早已被更高明的猎手锁定的雏鸟,提前唱响的挽歌。
她所有自以为隐秘、精妙的行动,所有那些在深夜里反复推演、暗自得意的谋划,在他面前,仿佛都成了透明棋盘上几颗稚嫩而显眼的落子,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不仅轻描淡写地接住了她蓄力挥出的招数,甚至还亲自下场,用这种极具压迫性又暧昧不清的方式,明白无误地告诉她——
游戏,从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真正的较量,此刻,才算是刚刚拉开了帷幕。
她攥紧了隐藏在丝绒旗袍下的手心,指尖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蔓延开来的、冰冷的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