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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破庙后的废宅,断壁残垣上积满了厚雪,寒风从破窗灌进去,卷起满地枯草。阿穗缩着脖子躲在断墙后,指了指院内亮着昏灯的正屋:“就在那儿,我瞧见人被拖进那屋了。”

苏芷和李景轩伏在墙外,透过窗缝往里瞧,只见屋内燃着几支劣质蜡烛,一个身着锦缎长袍、面色油滑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簪,身旁还站着两个瑟瑟发抖的丫鬟。这男子正是太子府的管家赵德昌,素来有贪财好色的名声,今日便是由他来处理裴文渊的随从。

“不过是个小喽啰,还值得本管家亲自跑一趟?”赵德昌捏着玉簪往丫鬟的发间比了比,眼神里的贪婪毫不掩饰,“等处理完他,这城西的几处宅子,便都能划到我名下了,到时候再挑几个水灵的丫头伺候,岂不快活?”

两个丫鬟吓得不敢抬头,而里屋传来一阵闷哼,显然是被绑的随从在挣扎。赵德昌不耐烦地扬声道:“还磨蹭什么?直接了结了,省得夜长梦多!”

屋外的苏芷眸色一冷,刚要动身,却被李景轩拉住。他指了指院外的方向,低声道:“我已让车夫去给陆千户传信,再等片刻,玄镜司的人便到。”

可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了利刃出鞘的声响。阿穗急得攥紧了拳头:“他们要动手了!”

苏芷不再犹豫,摸出腰间的银针,翻身跃过断墙,足尖在雪地上一点,便已到了正屋门前。她抬脚踹开木门,寒风裹挟着雪沫涌进屋内,银针如流星般射出,精准钉在两个持刀护卫的手腕上。

“什么人?”赵德昌惊得站起身,见来人是个蒙面纱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又露出淫邪的笑,“倒是个标致的,可惜蒙着面,不如摘下来让本管家瞧瞧?”

这话一出,苏芷的眼神瞬间冷得像冰,她指尖一扬,又一枚银针直逼赵德昌的面门。赵德昌慌忙躲闪,却还是被银针擦过耳际,钉在了身后的门框上,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色厉内荏地吼道:“敢动太子府的人,你是不想活了!”

“太子府的人就能草菅人命?”李景轩也跟着闯了进来,亮出腰间的吏部侍郎府令牌,“我乃吏部侍郎之子李景轩,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拿下你这贪赃好色的恶奴!”

赵德昌瞧见令牌,脸色一白,却仍嘴硬:“你们敢动我,太子不会放过你们的!”

此时里屋的门被撞开,被绑的随从挣开了束缚,踉跄着跑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木盒:“苏神医,李公子,这是裴大人让我保管的物证,里面是东宫与外臣勾结的账册!”

赵德昌见物证被拿出,彻底慌了神,竟想趁机从后窗逃走,却被阿穗猛地绊倒在地。阿穗捡起地上的木棍,狠狠砸在他的腿上:“让你欺负人!让你抢我捡的馍!”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玄镜司的呼喝声,陆峥带着人马冲了进来,一眼便瞧见了地上的赵德昌和桌上的账册。“赵管家,你私劫朝廷要犯,窝藏谋逆物证,还有何话可说?”

赵德昌瘫在地上,面如死灰,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来办件“小事”,顺便捞点好处、占几个丫头的便宜,竟会落得这般下场。他贪恋美色和钱财,以为靠着太子的权势便能横行无忌,却终究为自己的贪婪和愚蠢的认知,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苏芷走到陆峥面前,将父亲的信和账册一并递出:“有了这些,东宫的阴谋,该可以揭开了。”

陆峥接过物证,沉声道:“此事我定会禀明朝廷,还苏家清白,还天下公道!”

废宅外的雪渐渐小了,阿穗攥着苏芷给的冻疮药膏,望着被押走的赵德昌,忽然咧嘴笑了笑。而苏芷望着天边微露的晨光,知道这场纠缠了十年的冤案,终于要迎来昭雪的时刻,只是这京城的棋局,还远未到落幕之时。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朱雀长街的琉璃瓦上,赵德昌囚衣下摆洇出的血痕在晨光里凝成暗红冰晶。阿穗将药膏塞进苏芷掌心时,指尖划过对方腕间那道陈年烫伤——那是三年前在诏狱地牢,赵德昌用烧红的烙铁逼她们招认私贩官盐时留下的。

苏掌柜的梅花笺可备好了?阿穗突然转身,冻得发紫的嘴唇扯出个俏皮弧度。她发间那支鎏金步摇在风雪中轻颤,垂落的珍珠串扫过苏芷手背,像极了那年上元节,她们在护国寺偷摘的冰凌花坠子。

苏芷望着赵德昌被铁链拖拽着碾过青石板,喉头泛起铁锈味。十年前就是在这条长街,她亲眼看着父亲被同样的铁链锁住脖颈,血沫顺着白发滴在雪地里,绽开朵朵红梅。此刻赵德昌腰间玉佩叮当作响,那纹样分明与当年父亲贴身收藏的北狄王印如出一辙。

药铺地窖第三排药柜。阿穗突然压低声音,指尖在苏芷掌心快速划动暗号。当押送囚犯的衙役转过街角时,她从袖中抖落一捧雪,雪地里赫然显出半枚虎符的凹痕,大理寺水井底,埋着你要的梅花雪。

苏芷瞳孔骤缩。十年前父亲临刑前塞给她的密信里,正是用梅花雪水调和的朱砂写着二字。她正要追问,却见阿穗已闪身钻进巷尾的馄饨摊,掀开蒸笼时热气裹着当归苦味扑面而来——那是她们幼时在药王谷学医的暗号。

卯时三刻的晨钟撞碎雪幕时,苏芷攥着尚有体温的虎符残片走向大理寺。沿途经过的胭脂铺突然集体挂出白绫,新糊的窗纸上用胭脂勾勒着扭曲的符咒,与父亲遗物中那张人皮地图的纹路渐渐重合。更蹊跷的是,当她经过赵府废墟时,残破的匾额后竟露出半截泛黄的宫装裙裾,金线绣着的凤尾蝶振翅欲飞。

苏姑娘来得正好。守门太监的嗓音像淬了冰,太后娘娘请您鉴赏新贡的波斯雪莲。苏芷低头瞥见太监靴筒上沾着的红泥,与昨夜阿穗在城隍庙后山挖出的墓穴泥土颜色分毫不差。她忽然想起药铺账本里夹着的那片干枯梅瓣,边缘竟泛着诡异的靛蓝色——那是漠北特有的鹤顶红结晶。

当苏芷被迫踏入慈宁宫时,檐角铜铃突然齐声作响。十二盏长明灯映得太后凤冠上的东珠流光溢彩,灯影里浮动着细碎雪霰,竟与十年前父亲咳在她手心的毒血在月光下的反光如出一辙。最骇人的是供桌上的冰鉴,里面封存着半朵晶莹剔透的梅花雪,花蕊处嵌着枚生锈的青铜钥匙——正是开启药王谷禁地冰窖的密钥。

哀家记得苏家世代都是药王谷的守墓人。太后指尖抚过冰鉴上的霜花,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你说这把钥匙,该由谁来打开昭雪录的最后一页呢?窗外忽起惊风,卷着雪片扑灭半数宫灯。在明灭光影中,苏芷看见太后身后屏风上,那幅《群芳夜宴图》里的仕女们,袖口都绣着与赵德昌玉佩相同的纹样。

慈宁宫的铜漏滴到子时三刻,苏芷的指尖刚触到冰鉴边缘,殿外突然传来金吾卫换岗的铜钲声。十二盏长明灯应声而灭,黑暗中太后广袖翻飞如夜枭展翼,鎏金护甲划过她颈侧:昭雪录最后一页该换了——当年你父亲私藏的北狄舆图,可还藏在药王谷寒潭下的冰髓玉匣里?

琉璃瓦上积雪轰然坍塌,苏芷旋身避开暗器时,瞥见太后云鬓间那支点翠凤簪——凤目处嵌着的正是药王谷禁地才有的冰魄髓。十年前父亲咽气前塞给她的密信突然在脑中炸开,泛黄的纸页上二字竟是用鹤顶红写就,字迹与眼前太后的凤尾蝶刺绣如出一辙。

陛下该用药了。太后转身时,十二名白玉雕琢的宫人抬着鎏金步辇鱼贯而入。苏芷瞳孔骤缩,步辇垂帘缝隙间露出的玄色龙纹皂靴,分明是三年前暴毙的太子李瑛的遗物。更骇人的是步辇扶手上缠绕的佛珠,每颗珠子都刻着药王谷弟子的生辰八字。

卯时的梆子声穿透雪幕时,苏芷攥着半枚虎符残片撞开大理寺水井。井底寒潭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幽光,青铜钥匙插入冰鉴锁孔的刹那,整座皇城地动山摇。无数冰棱从飞檐坠落,其中一支正中太后寝殿的蟠龙柱,裂缝中渗出腥甜血雾——正是当年毒杀先帝的鹤顶红气息。

好个昭雪录。李治的声音从井口传来时,苏芷正被冰鉴中升起的寒气冻僵指尖。年轻帝王玄色龙袍上沾着新鲜血迹,手中玉圭顶端嵌着的虎符残片与她手中那枚严丝合缝:母后用二十年阳寿炼制的梅花雪,当真能让人起死回生?

井底突然传来机括轰鸣,冰鉴中封存的竟是具与李治容貌相同的冰尸。苏芷腕间突然剧痛,太后留下的陈年烫伤处浮现出细密咒文——正是药王谷禁地《九转还魂术》的禁制。李治拾起冰尸手中玉珏时,井壁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壁画:先帝暴毙当夜,竟有十二名药王谷弟子将金针刺入他周身大穴。

当年母后为保我登基,将真正的李治冰封于此。帝王指尖抚过冰尸眉心血痣,眼底泛起癫狂笑意,如今虎符归位,该让那些篡改历史的蛀虫付出代价了。他忽然将苏芷推向井口,腰间玉佩撞碎冰鉴的瞬间,苏芷看见玉佩夹层里掉出的密信——正是阿穗在城隍庙地宫发现的半张人皮地图。

雪地上突然亮起数百盏孔明灯,每盏灯上都映着药王谷弟子的脸。阿穗的声音混在风雪中格外清晰:苏掌柜可还记得,十年前上元节偷的冰凌花要浸在鹤顶红里?她手中鎏金步摇突然炸裂,飞溅的珍珠在雪地拼出北狄王印的纹样。而远处朱雀门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声——正是边关急报中失踪的北狄狼骑。

(李治负手立于太极殿蟠龙柱前,目光穿透雕花窗棂投向宫墙外的朱雀大街。暮色中飘来一缕药香,让他想起当年掖庭宫暗室里那碗苦涩的汤药。檐角铜铃忽响,惊起寒鸦掠过他眉间那道旧疤——那是十岁为太宗吸脓时,被脓血里的碎骨划破的。)

当年窦太后握着哀家手腕选继承人时,指尖冷得像腊月井水。李治的声音在空荡大殿里激起微弱回声,腰间玉圭随着动作轻叩汉白玉地砖,她与窦武在解渎亭侯府密谈三日,最终定下刘宏这个十二岁的亭侯。话音未落,殿外忽有黑衣人影掠过飞檐,袖中寒光直逼他咽喉。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圭,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窦太后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枚虎符。三年前在骊山围场,正是这枚虎符引动三千玄甲军围剿长孙无忌党羽。)

窦武捧着刘宏的族谱跪在丹墀下时,哀家分明看见他靴筒里藏着半块虎符残片。李治转身望向殿外飘雪,任由冰晶在睫毛上凝结成霜,就像当年长孙无忌将先帝密诏缝在衣襟里。话音未落,案头烛火突然爆出灯花,映得墙上《西域风土记》的插画里,西突厥可汗的面容竟与长孙无忌有七分相似。

(突然轻笑出声,惊起檐角栖鸟。当年自己也是这般被元老重臣们当作棋子摆弄,直到在感业寺染血的指尖触到武昭仪的衣带。那日佛堂青烟缭绕,武则天腕间金钏碰撞的脆响,与此刻殿外更漏声渐渐重叠。)

侯览在太极殿前叩首时,额头磕出的血迹像极了西域进贡的玛瑙。李治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西域风土记》,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狼毒草,他说刘宏安静得像块祁连山玉石,不会硌疼掌权者的手。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急促马蹄声,十二盏长明灯应声而灭,黑暗中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正是当年囚禁李贤的诏狱刑具。

(书页在穿堂风中哗哗翻动,停在绘有河间王族谱的插画页。李治蘸着茶水在檀木案几画出个扭曲的字,水迹蜿蜒如当年诏狱地牢的铁链。忽有冷风穿堂而过,将案头梅花笺吹落,露出背面用鹤顶红写的密语:药王谷冰窖见。)

可谁曾想这温顺的玉石里,藏着北狄狼毒淬炼的寒髓。李治突然抓起案头镇纸砸向铜鹤灯台,飞溅的火星中浮现出刘宏登基那日景象——十二岁的少年帝王身着十二章纹衮服,腰间玉带却系着解渎亭侯的旧蹀躞带。更诡异的是,他腰间玉佩的纹路,竟与武则天入感业寺前佩戴的佛门念珠如出一辙。

(望着炭盆里扭曲变形的火焰,李治想起武则天称帝那日,太极殿的鸱吻也被熏黑了眼眶。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就像当年窦太后为刘宏准备的《孝经》注本里,夹着张写着清君侧的血书。而昨夜暗卫呈上的密报显示,北狄狼骑的箭矢上,刻着与武氏族徽相同的凤凰图腾。)

你看这西域商队新贡的琉璃盏,盛着最烈的葡萄酒却温润如玉。李治将酒液倾倒在刘宏的族谱上,暗红液体顺着解渎亭侯四个字蜿蜒成河,窦武至死不知,他亲手扶上皇位的,是个用二十年阳寿炼就的活蛊。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婴孩啼哭,声音竟与李贤暴毙那夜的哭声分毫不差。

西郊破庙,夜擒奸佞

亥时的西郊,铅灰色的乌云如浸透墨汁的裹尸布,沉沉压在天际,将最后一丝游丝般的月色也绞碎在云絮里。寒风裹挟着枯黄的落叶与砂砾,在龟裂的旷野上旋出鬼哭般的涡流,掠过荒坟间那株歪脖子老树时,虬曲的枝桠突然发出折断的脆响——半截焦黑的枯枝斜插在树杈间,形似被利爪攫住的断指。

破庙就立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斑驳的朱漆剥落处露出暗红血痂般的底色,庙门歪斜着挂在朽木门框上,门环锈蚀成狰狞的兽首,被风一吹便作响,像是被剥皮抽筋的恶鬼在磨牙。檐角残存的半截铜铃早已哑了声,铃舌上却挂着团黏连的蛛网,在风中摇晃时折射出磷火般的幽绿微光。

庙墙裂缝里钻出几丛野蒿,枯黄的叶片上凝结着冰晶,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靛蓝色。供桌早已倾颓,残存的三足青铜鼎倒扣在香炉底座上,鼎腹里积着层黑褐色的污垢,细看竟是层层叠叠的香灰与干涸的血迹。壁画残片零星散落在墙根,褪色的朱砂勾勒出半张菩萨面容,另半张脸却被人用利器剜去,空荡荡的眼眶里嵌着两枚生锈的铜钱。

地砖缝隙渗出潮湿的霉味,混着供果腐烂的酸腐气息。供奉的泥塑神像坍塌在墙角,金漆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那本该是莲花座的手指,此刻正诡异地扭曲成抓握的姿态,指缝间夹着半片风干的指甲盖。夜枭的啼叫突然刺破死寂,庙后荒坟方向亮起几点幽蓝磷火,忽明忽暗地勾勒出半截残碑的轮廓,碑文被苔藓覆盖处隐约可见昭和三年的字样。

风突然转向,卷着冰碴子扑进庙门。供桌下传出窸窣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舔舐地砖裂缝里的积水。月光恰好扫过神像残骸的脖颈处,那里赫然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绳结处缀着的铜铃铛早已瘪了气,却仍在风中发出断续的呜咽——与三里外乱葬岗传来的婴啼声渐渐合拍。

庙内更是破败不堪,断梁上悬着蛛网,积灰厚得能没过脚踝,几尊缺头断臂的泥像歪倒在供桌旁,供桌上的香炉裂成两半,里面的香灰混着枯叶,被穿堂风卷得四处飞扬。残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只隐约能辨出“护国”二字,却在这荒僻之地显得格外讽刺。

岳老二攥着淬了毒的弯刀,隐在正殿的梁柱后,刀锋蹭过冰冷的石砖,惊起几只躲在蛛网后的寒鸦,扑棱着翅膀撞在破窗上。他眼底闪过狠厉,耳尖却死死盯着庙外动静,身旁的梁柱上,一道裂缝蜿蜒而下,渗着夜间的寒气,冻得他指尖发麻。

刘三缩在供桌底下,浑身的狐臊气混着秋菀身上浓重的香粉味,在密闭的角落散不开,呛得他直皱眉。秋菀紧攥着袖中的迷药包,指节泛白,供桌腿上的霉斑蹭在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庙门方向,呼吸都放得极轻。

破庙外忽然传来一阵枯叶被踩碎的轻响,风声瞬间掩盖了后续的动静。岳老二瞬间屏息,只见柳玉芙一身夜行衣,揣着玉珏缓步走入,身后的青穗提着一盏羊角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她脚边晃荡,映出地上的断瓦与荒草。她的身影掠过歪倒的泥像,灯笼光扫过蛛网时,惊起的飞虫扑在灯焰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玉珏在此,秦中郎将何在?”柳玉芙的声音在空荡的庙里回荡,带着刻意的沙哑,灯笼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竟透着几分“不设防”的疲惫。

岳老二以为得手,猛地从梁柱后跃出,弯刀划破夜风,直劈柳玉芙后心。可刀锋刚到半空,便被一道凌厉的剑光格开——陈默不知何时已绕到庙侧,玄铁剑寒芒乍现,剑风扫落梁上积灰,簌簌落在两人肩头。“岳老二,你家中郎将已被玄镜司擒获,还不束手就擒!”

与此同时,青穗反手扣住秋菀的手腕,腕间的力道撞得秋菀的迷药包“哗啦”落地,药粉撒了一地,混着积灰腾起细雾。刘三刚要拔刀相助,庙外忽然亮起数道火把,埋伏在此的府兵应声而入,刀光映着他惊恐的脸,他脚下一软,撞翻了供桌旁的残香炉,香灰扬了他满脸。

岳老二见状心下大骇,却仍不死心,挥刀逼退陈默,转身便要去抢柳玉芙怀中的玉珏。柳玉芙早有防备,侧身躲过的瞬间,灯笼脱手落地,火光在地上滚了两圈,照亮了她翻飞的衣袂,也映出她眼底的冷冽。她顺势将玉珏高高抛起,陈默腾空接住,玄铁剑顺势横扫,斩断了岳老二的右臂。

凄厉的惨叫响彻破庙,惊飞了庙顶的寒鸦。岳老二捂着断臂踉跄倒地,毒刀“哐当”落地,他挣扎着想去捡,却被柳玉芙一脚踩住手背,指骨与冰冷的石砖相撞,发出脆响。“秦岳勾结东宫,谋害忠良,你助纣为虐,死不足惜!”柳玉芙的声音冷冽,话音未落,岳老二忽然张口欲咬舌自尽,陈默眼疾手快,一剑刺穿他的肩胛,将其钉在地上,石砖上瞬间漫开黑红的血渍。

秋菀见岳老二落败,当即瘫软在地,哭喊着往积灰里缩,裙角勾住泥像的断指,却顾不上拉扯:“是秦中郎将逼我的!我只是想摆脱府里的白眼,求小姐饶命!”刘三也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石砖上,磕出一片红肿,将秦岳与东宫勾结、意图颠覆辽东防务的阴谋和盘托出。

就在此时,乌云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月光洒下,穿过破窗落在岳老二气绝的尸体上,也映着刘三与秋菀被麻绳绑住的身影。青穗捡起地上的玉珏,拂去上面的尘土,递到柳玉芙手中。陈默收剑入鞘,望着破庙外赶来的玄镜司人马,火把的光在旷野里连成一片,驱散了夜的寒意。“人赃并获,东宫的阴谋,该收网了。”

风依旧在庙内盘旋,卷起地上的血渍与药粉,混着残香的气息,消散在夜色里。一场精心策划的截杀,最终以岳老二伏诛、刘三与秋菀束手就擒落下帷幕,而破庙的残垣断壁间,也悄然揭开了朝堂与江湖交织的更大迷局。

玄镜司的人马踩着碎砾踏入破庙,为首的总旗官沈砚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悬着刻有“镜”字的铜牌,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与被绑的两人,又落向陈默腰间的佩剑,拱手时声线沉肃:“陈佥事,幸不辱命,接应来迟。”

陈默微微颔首,指了指青穗递过来的、沾了些许尘土的玉珏:“此物是东宫与江湖势力勾连的铁证,你派人妥善收好。刘三、秋菀是活口,带回玄镜司天牢,务必撬开他们的嘴,查清东宫究竟还联络了多少江湖草莽。”

柳玉芙指尖摩挲着玉珏上的云纹,这纹路她隐约在去年宫宴上见过,是东宫太子贴身玉佩的同款制式,只是这枚玉珏的内侧,竟还刻着一个极小的“药”字。她心头一动,将玉珏凑到月光下再瞧,那字迹旁的裂痕里,似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带着腥甜的药气,与方才岳老二洒出的迷药气息截然不同。

“这玉珏并非寻常信物。”柳玉芙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内侧的药字,怕是与太医院的旧案有关。”

陈默眸色一凛,正要细问,却听被押解的秋菀突然挣动了一下,麻绳摩擦腕骨的声响在死寂的破庙里格外刺耳。她抬头看向柳玉芙,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哑着嗓子道:“柳姑娘好眼力,可你若知道这药字背后的人……怕是连玄镜司,也不敢轻易动东宫。”

这话落地的瞬间,破庙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兵刃相击的脆响。沈砚脸色骤变,反手抽出腰刀:“戒备!”

青穗已护到柳玉芙身前,袖中银针悄然滑至掌心,陈默的佩剑也再度出鞘,冷光劈开庙内的昏沉。众人奔至破窗旁,只见旷野里的火把阵竟乱了阵脚,数十个黑衣蒙面人不知从何处杀出,刀光霍霍,专朝着押解刘三、秋菀的玄镜司校尉而去。

“是来灭口的!”沈砚低吼一声,正要带人冲出去支援,却被陈默伸手拦下。

陈默望着蒙面人中那几道格外凌厉的身法,瞳孔微缩:“他们的步法,是西山剑宗的‘断云步’,西山剑宗素来不问朝堂事,怎会掺和东宫的事?”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借着夜色翻上破庙的残檐,掌风直逼柳玉芙手中的玉珏。青穗反应极快,银针脱手而出,却被对方挥袖打偏。陈默纵身跃起,剑刃与那人的掌风相撞,震得对方后退半步,也露出了蒙面巾下的半张脸——左颊上一道月牙形的疤痕,赫然是三年前被玄镜司追缉、却离奇失踪的江湖大盗“月痕”。

“月痕竟还活着,且成了东宫的爪牙。”柳玉芙心头一沉,攥紧了玉珏,“看来这盘棋,比我们想的要大得多。”

庙外的厮杀还在继续,火把接连倒地,旷野里的光影忽明忽暗。秋菀的笑声在庙内回荡,带着几分疯魔:“晚了,你们谁也护不住这两个活口,更别想动东宫分毫!”

陈默落地时,剑峰抵在了月痕的咽喉,却见对方忽然咬破舌尖,嘴角溢出黑血,竟是提前服了死契毒药。他只来得及扣住对方的手腕,却已无力回天,月痕的身体软倒在地,只留下一枚刻着西山剑宗徽记的铁令牌。

与此同时,庙外的蒙面人也已撤退,只留下几具玄镜司校尉的尸体和被砍断的麻绳——刘三与秋菀,竟在混战中被劫走了。

沈砚望着旷野里渐远的黑影,脸色铁青:“属下失职,愿领重罚。”

陈默收起铁令牌,目光落在柳玉芙手中的玉珏上,又扫过地上月痕的尸体,沉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们低估了东宫的底牌。西山剑宗、江湖死士、太医院旧案……这三者缠在一起,怕是还牵扯着更深处的势力。”

夜风卷着血腥味涌入破庙,柳玉芙将玉珏揣入怀中,忽然想起钱庆娘临行前的叮嘱——“若遇刻药字的玉珏,切记要防着太医院的李院判”。她抬眼看向陈默,语气凝重:“这玉珏的线索,或许要从宫里查起。”

玄镜司的火把重新燃起,照亮了破庙的残垣与满地狼藉。陈默将铁令牌递给沈砚,沉声道:“先将尸体和物证带回,再派人盯紧西山剑宗和太医院。东宫的网,我们要反过来,将他们自己罩进去。”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破庙的断壁上,残留的血渍在晨光中渐渐凝固。而远在京城的东宫太子府内,一盏孤灯还未熄灭,太子望着跪在地上的属下,指尖摩挲着一枚与柳玉芙手中同款的玉珏,语气冰冷:“月痕失手,刘三、秋菀也带回来了,只是玉珏被玄镜司拿走了。”

下首一人抬起头,竟是太医院的李院判,他躬身道:“殿下放心,玉珏上的关键线索,唯有老臣能解,玄镜司就算拿到,也查不出什么。倒是陈默和柳玉芙,留着始终是祸患。”

太子冷笑一声,将玉珏掷于案上:“那就再布一局,让他们有去无回。这朝堂与江湖,终究要握在孤的手里。”

晨光渐亮,驱散了夜的最后一丝寒意,而京城的风云,已随着破庙的这场截杀,悄然翻涌起来。

晨光刺破晨雾时,玄镜司的马车已碾着官道的碎石往京城方向去。车厢内,柳玉芙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刻了“药”字的玉珏,陈默则把玩着从月痕尸身上搜出的铁令牌,车厢里的沉默被车外的马蹄声割得支离破碎。

“西山剑宗的令牌,却出现在东宫死士手里,这里头定有内情。”陈默将令牌掷在案几上,金属碰撞声惊得车帘微动,“我总觉得,昨晚的蒙面人里,有人是被逼着当狗的。”

话音刚落,车外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紧接着是玄镜司校尉的呵斥。陈默掀帘而出,只见一名负责殿后的校尉正按着个鬼鬼祟祟的瘦高汉子,那汉子灰布衣衫上沾着尘土,左腕竟烙着一个淡青色的“奴”字印记,见了陈默,他扑通跪地,抖得像筛糠:“陈佥事饶命!小的是被逼的,是被逼的啊!”

这汉子名叫魏忠良,旁人都唤他魏狗子,本是西山剑宗的杂役,因欠下赌债被东宫的人拿捏了把柄,只能沦为对方安插在剑宗外围的眼线,昨晚的截杀,他便是负责给蒙面人引路的“活地图”。“剑宗的长老收了东宫的银子,逼着我们这些底层弟子当狗,不从的要么被逐出师门,要么……要么就成了荒野里的枯骨!”魏狗子磕着头,额头撞得青石官道咚咚响,“月痕是长老的亲信,他才是心甘情愿给东宫卖命的恶犬!”

陈默眸色一沉,正要细问,却见官道尽头扬起一阵烟尘,三辆乌木马车疾驰而来,为首的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白面无须的脸——正是太医院的李院判,他身后跟着两个精壮护卫,腰间的腰牌赫然是东宫的制式。

“陈佥事好雅兴,竟在官道上审起了杂役。”李院判的声音带着几分阴柔,目光扫过魏狗子,又落在陈默身后的车厢上,“听闻陈佥事昨夜破获了截杀案,还得了枚要紧的玉珏,陛下命咱家来取,也好入宫彻查。”

柳玉芙已从车厢走出,将玉珏攥在袖中,冷笑道:“李院判这话怕是假传圣旨,玄镜司查案,何时要向太医院交差了?何况这玉珏牵扯东宫,李院判身为东宫近臣,避嫌还来不及,怎敢来触这霉头?”

李院判脸色一僵,随即拍了拍手,身后的护卫忽然押出两个人——竟是本该被劫走的刘三与秋菀,只是二人脖颈上都抵着一柄短刀,脸色惨白如纸。“柳姑娘说笑了,咱家只是奉旨办事。”李院判把玩着腰间的玉扣,语气狠戾,“这两人是东宫的‘狗’,却没当好差事,咱家今日是来带他们回去领罚的,顺便……取回东宫的东西。”

秋菀脖颈的刀刃已嵌进皮肉,渗出的血珠染红了衣领,她却忽然笑了,眼神怨毒地看向李院判:“我们为东宫当牛做马,到头来却成了弃子!李老儿,你也不过是太子养的一条老狗,真以为能得善终?”

这话彻底惹恼了李院判,他厉声喝道:“嘴硬的贱婢!”挥手便要让护卫动手。陈默岂会容他放肆,佩剑出鞘的瞬间,青穗的银针也已破空而出,直逼护卫的手腕。

混乱骤起时,魏狗子忽然从地上爬起,疯了似的扑向李院判的马车,他腰间竟藏着一把短匕:“老子不当狗了!”可他还没近前,就被李院判的护卫一脚踹翻,短匕落地,人也被踩在脚下,肋骨断裂的脆响听得人心头发紧。

“不自量力的东西。”李院判啐了一口,正要下杀手,却见官道两侧的林子里忽然窜出数十名玄镜司暗卫,为首的正是沈砚。原来陈默早料到东宫会半路截杀,提前布下了伏兵。

护卫见大势已去,竟直接抹了刘三的脖子,秋菀也趁机挣断绳索,却没逃向玄镜司,反而朝着柳玉芙扑来,想抢夺她袖中的玉珏。青穗反应极快,银针直刺她的眉心,秋菀闷哼一声,倒地时还死死盯着柳玉芙的袖口,眼里满是不甘。

李院判见手下死的死、降的降,竟想策马逃窜,却被陈默的佩剑挑落了发冠,玄色官帽滚落在地,露出了他头皮上一道极淡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太医院旧案里,被冤杀的太医留下的刀痕。

“李院判,这下你可跑不了了。”陈默剑峰抵在他咽喉,语气冰冷,“你给东宫当狗,替他掩盖太医院的旧案,今日正好一并清算。”

被押上囚车时,李院判还在嘶吼:“太子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这些人,迟早也会沦为他的狗!”

魏狗子躺在担架上,望着被押走的李院判,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他虽是被逼当狗,却也间接害了不少人,沈砚过来时,只留下一句“去玄镜司自首,尚可从轻发落”,便转身去收拾残局。

车厢内,柳玉芙将玉珏重新取出,晨光落在上面,竟映出了内侧“药”字旁的另一道浅痕,像是半个“皇”字。陈默凑过来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看来这盘棋,还牵扯着先帝时期的旧事,东宫的狗,怕是不止我们见到的这些。”

远处的京城已隐约可见轮廓,宫墙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谁也不知道,那红墙之内,还有多少披着人皮的走狗,在暗处等着扑向猎物。

押解李院判的囚车行至半路,魏狗子忽然从担架上挣扎着坐起,咳着血沫指向西侧岔路:“陈佥事,前泥洼村……前泥洼村有猫腻!”

他说三年前西山剑宗长老带东宫之人去过那村,此后村里便莫名多了个“施药郎中”,且凡是去过郎中铺子的村民,都像被抽走了魂似的,对东宫的事绝口不提,“他们是把那村子当成了‘养狗’的窝点,不听话的就被灌了药,变成任人摆布的活傀儡!”

陈默与柳玉芙对视一眼,当即让沈砚带一半人马先押李院判回京交差,自己则带着柳玉芙、青穗和魏狗子,转道往前泥洼村赶去。

日头偏西时,一行人抵达村口。这村子坐落在山坳里,炊烟稀疏,田埂上的麦苗蔫头耷脑,偶有村民路过,也都低垂着头,眼神呆滞,见了生人也只木然瞥一眼,便匆匆躲开。村口老槐树下,摆着个药摊,摊主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郎中,正慢悠悠摇着蒲扇,药幌上写着“平心堂”三个淡墨字,风一吹,药幌下摆着的草药便散出一股与柳玉芙袖中玉珏上相似的腥甜药气。

“这郎中就是东宫安的钉子。”魏狗子缩在青穗身后,声音发颤,“我见过他,去年随长老来村时,他正给村民灌药,那药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柳玉芙缓步走向药摊,指尖捻起一株草药,故作寻常问道:“郎中,我家兄长赶路染了风寒,可有对症的方子?”

那郎中抬眼打量她,目光在她腰间玉佩上扫过,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姑娘随我去铺子里取药吧,村口风大。”

陈默与青穗紧随其后,魏狗子则被留在了槐树下。可刚进郎中铺子后院,柳玉芙便察觉不对——院角的枯井旁堆着不少药渣,而墙上竟挂着一块太医院的旧令牌,令牌上的刻痕,与李院判头皮上的疤痕如出一辙。

“你不是寻常郎中。”陈默陡然拔剑,剑峰直指郎中咽喉,“太医院旧案的漏网之鱼,也敢在此作威作福?”

郎中脸色骤变,反手便要去摸腰间药囊,却被青穗的银针钉穿了手腕。他痛呼一声,瘫坐在地,眼看抵赖不过,竟突然扯开嗓子朝后院喊:“来人!有外人闯村了!”

刹那间,十几道黑影从院墙外翻进来,皆是村里的村民,只是此刻他们双目赤红,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般直扑三人。柳玉芙认出他们脖颈后的淡青色针孔,心头一沉:“是被下了控心药,他们成了东宫的活靶子!”

陈默挥剑格挡,却不忍对这些无辜村民下死手,只能将剑势收了三分,一时竟被缠得难以脱身。青穗护着柳玉芙退到枯井旁,却见井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上头的,竟是先帝时期被冤杀的太医院院正——柳玉芙的生父。

“这是我爹的名字!”柳玉芙失声惊呼,伸手去摸井壁刻痕,却摸到一块松动的砖,抽出来一看,里面竟藏着一卷泛黄的手记,正是她生父留下的。

手记里写着,先帝末年,东宫为夺储君之位,勾结太医院奸佞炼制控心药,她生父发现后欲上报,却被李院判等人诬陷谋反,满门抄斩,而前泥洼村,正是当年炼制控心药的秘密据点。

“原来如此!”柳玉芙攥紧手记,眼眶泛红,“他们把村民当成试药的畜生,把太医院忠臣当成垫脚石,这血海深仇,今日必报!”

此时,那郎中已挣脱束缚,举着药粉罐朝柳玉芙扑来,魏狗子不知何时冲进了院子,竟死死抱住了郎中的腿:“老子再不当狗了!今日就替枉死的人报仇!”

郎中火起,抬脚便将魏狗子踹向枯井,陈默眼疾手快,飞身将人拉住,同时一剑刺穿了郎中的心口。没了郎中指挥,那些被下药的村民动作渐渐迟缓,青穗趁机甩出特制的解药银针,扎进他们脖颈的针孔里。

半个时辰后,村民们渐渐清醒,望着满地狼藉,纷纷跪地痛哭。村长颤巍巍捧出一个木箱,里面全是东宫与郎中往来的密信,“我们被药迷了心智,害了不少外乡人,多亏各位大人来救我们!”

暮色四合时,陈默派人将密信和苏醒的村民证词收好,柳玉芙则将生父手记贴身藏好。魏狗子靠在槐树下,肋骨的伤疼得他直咧嘴,却笑着道:“这辈子……总算没白活,没一直当那条摇尾乞怜的狗。”

可众人没注意的是,村西头的破庙里,一道黑影正翻身上马,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他腰间的令牌,与月痕那枚西山剑宗铁牌,竟是同一款式。而前泥洼村的枯井深处,还藏着一道暗门,门后传来的铁链声响,正预示着这村子里,还藏着东宫更可怕的秘密。

夜色彻底笼罩前泥洼村时,陈默正带着青穗往村西枯井赶,准备探查那道暗门的秘密,柳玉芙则留在村长家整理生父的手记,魏狗子裹着伤,靠在门槛上守着。

刚走到村西的歪脖柳树下,一阵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忽然从暗影里传来。陈默脚步一顿,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就见一道瘦影从树后踉跄走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头发散乱如枯草,身上的粗布褂子已褪到肩头,露出蜡黄的肩头,她嘴里念念有词,脚步虚浮地往前挪,走两步就伸手扯一下衣襟,眼看就要把褂子彻底拽下来。

“是林三娘!”守在村口的一个村民慌忙喊道,想上前拦却又不敢,“她本是邻村的,三年前嫁到咱村,后来不知咋就疯了,天天夜里这么一边走一边脱衣裳,嘴里还说着胡话!”

青穗忙脱下身上的外衫,快步上前裹在林三娘身上,可林三娘却猛地挣开,又去扯衣襟,嘴里的念叨声清晰了些:“药……井里的药……别灌我……太子的狗……要咬我……”

柳玉芙听到动静赶来,正好听见这几句,心头猛地一跳。她蹲下身,放缓了语气轻声问:“三娘,井里有什么药?是谁灌你的药?”

林三娘的动作顿住,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柳玉芙,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皮肉:“玉……玉牌……你有玉牌……和那郎中一样……别害我……我没说……暗门里的铁链……是活的……”

这话没说完,她忽然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尖叫一声甩开柳玉芙的手,转身就往枯井的方向疯跑,一边跑一边把刚裹上的外衫又扯了下来,风卷着她的哭声和念叨声,混着夜色里的寒意,听得人心头发紧。

陈默立刻追了上去,在枯井旁拦下了林三娘。此时的她已瘫坐在井边,浑身发抖,指着井口下方:“响……响了……铁链响了……要出来吃人了……”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听见枯井深处传来一阵“哐当哐当”的铁链拖拽声,比先前更清晰了。青穗拿出解药银针,想给林三娘施针,却被柳玉芙拦住:“她不是被控心药迷了心智,她是被吓疯的,解药没用。”

柳玉芙想起生父手记里的记载——当年炼制控心药时,除了用村民试药,还曾关押过几个知晓秘密的人,用铁链锁在井底。她凑近林三娘,又问:“三娘,你是不是见过井底的人?他们是谁?”

林三娘瑟缩着点头,又猛地摇头,嘴里反复念叨:“是郎中……是太子的狗……把人锁下去的……我偷看了……他们就灌我药……我装疯……我只能装疯……”

原来林三娘根本没疯!她三年前嫁进村后,偶然撞见郎中把几个反抗试药的村民拖进枯井暗门,还听见他们密谋东宫夺储的事,为了保命,她才故意装疯卖傻,夜里脱衣游荡,就是想借着疯癫的名头,给路过的外人递消息,可惜三年来,没一个人懂她的暗示。

就在这时,枯井深处的铁链声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像是有人在撞暗门。陈默当机立断,让青穗看好林三娘和魏狗子,自己则和柳玉芙提剑走到井边,借着月色往井下望——

井壁的暗门已被撞开一道缝,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还有一股浓烈的血腥与药气混杂的味道,直冲鼻腔。

“看来井底的秘密,该见天日了。”陈默握紧佩剑,率先抓住井壁的绳索往下滑,柳玉芙紧随其后,只留下青穗在井口,死死盯着那道晃动的暗门缝隙,手心的银针已攥出了冷汗。

而被青穗护在身后的林三娘,忽然停止了念叨,她望着井口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清明,又迅速被恐惧覆盖——她知道,井底的东西一出来,前泥洼村的天,是彻底要变了。

药香引疑

长安西市的晨雾还没散尽,夹杂着胡商的吆喝、香料的异气和刚出炉胡饼的焦香,便已漫进了街尾那间不起眼的“安济堂”。

苏芷正蹲在门槛边,给陶盆里的紫苏松土。她是江南听雪庄少主,三年前赴长安学医,学成后不愿进太医院受规矩束缚,便在西市租了间旧宅开了这医馆。铺面虽简陋,前堂三排药柜,后屋隔出诊室和卧房,却因她一手针灸正骨的好手艺,加上能辨识诸多罕见毒物,渐渐在西市一带攒了些名气。

“苏大夫!苏大夫!”一阵急促的呼喊划破晨雾,一个胡商打扮的中年汉子跌跌撞撞跑来,锦缎长袍沾了尘土,怀里还抱着个面色青紫的少年。

苏芷连忙起身迎上去,将人扶进诊室。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唇色发黑,脖颈处隐约有一圈淡紫色的勒痕,气息微弱得几乎探不到。胡商急得额头冒汗,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道:“他是我儿,今早起来就这样了!求你救救他,多少钱都给!”

苏芷指尖搭上少年腕脉,只觉脉象紊乱,既像中了气闭之症,又隐隐带着一丝诡异的寒凉。她先施了一套醒神针,又取来银针扎向少年人中、涌泉二穴,半晌,少年才咳出一口黑褐色的黏痰,气息总算匀了些。

“他昨夜可曾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苏芷擦了擦额角的汗,转头问胡商。

胡商愣了愣,摇头道:“昨夜他说去坊外河边散心,回来便说头晕,早早睡了,没碰什么特别的……”话没说完,他忽然瞥见少年袖口露出的半截玉佩,脸色倏地一白,慌忙将玉佩往少年袖中塞了塞。

这细微的动作没逃过苏芷的眼。她没点破,只叮嘱胡商留下少年观察半日,待胡商转身去取诊金时,苏芷才俯身,轻轻撩开少年的袖口。那玉佩是块墨玉,雕的是西域独有的三足金乌纹样,玉佩边缘却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痕迹,凑近一闻,竟带着淡淡的苦杏仁味。

刚想再细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即便是金吾卫的甲胄碰撞声。为首的校尉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长安尹王德裕的随从,校尉沉声道:“苏大夫,昨夜西市外护城河边发现一具女尸,死者袖口也有块同款墨玉,长安尹大人特命我等来请你去辨认些痕迹。”

苏芷心头一凛,那少年腕间的脉象,还有这墨玉上的苦杏仁味,分明都透着不对劲。她锁上医馆的药柜,跟着金吾卫出了门,晨雾彻底散开,西市的喧嚣已然升起,可那股若有若无的诡异气息,却缠上了她这小小的安济堂。

刚拐过街角,一辆装饰奢华的鎏金马车便迎面驶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些许泥水,险些泼到苏芷的衣角。她连忙侧身避让,却还是被车帘扫到了肩头。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敷着厚粉、眉眼倨傲的脸,正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李月瑶。她今日本是来西市的胡商铺子挑香料,见苏芷一身素布医袍,沾了些药草碎屑,又跟着金吾卫,眉眼间的轻蔑便更甚了。

“哪来的市井医婆,走路也不看路,冲撞了本小姐的车架,可知罪?”李月瑶捏着丝帕掩住口鼻,仿佛苏芷身上的药味污了她的鼻息,“不过是西市摆摊的野大夫,也配和金吾卫大人同行?怕是给人瞧病瞧出了祸事,要被带去问话吧。”

金吾卫校尉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解释,苏芷却先一步拱手道:“小姐车架来得急,是我避让不周,还望海涵。只是长安尹大人有令,召我去查案,不便久留。”

“查案?”李月瑶嗤笑一声,拨弄着腕间的赤金镯子,“就你?一个连太医院门槛都摸不到的草医,也配参与官案?我看长安尹是没人可用了,才会找你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充数。”

随行的丫鬟也跟着附和:“就是,我们家小姐可是常请太医院的御医问诊,这等市井小医,连给小姐端药碗都不配。”

苏芷没再多言,只淡淡瞥了李月瑶一眼,便转身跟着金吾卫继续赶路。身后还传来李月瑶的冷哼:“乡野丫头,也敢在长安抛头露面开医馆,早晚砸了招牌!”

晨阳渐高,将苏芷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攥了攥袖中的银针,只觉这长安城里,不仅有诡异的凶案,还有这般扎人的傲慢,而这傲慢,或许比毒物更难拆解。

待苏芷跟着金吾卫去了护城河边,安济堂的门刚虚掩上不久,那辆鎏金马车便停在了医馆门口。李月瑶云鬓高挽,斜插着一支赤金步摇,被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扶下车,脚踝处的罗裙微微掀起,露出一片泛红的肌肤——方才马车急刹时,她不慎崴了脚,本想就近找家医馆处理,偏生西市街尾只有这“不入流”的安济堂。

“小姐,这医馆看着也太寒酸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府请御医吧?”春桃扶着李月瑶的胳膊,皱着眉打量着安济堂斑驳的木门,连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和府里的药庐比起来,简直像个破柴房。

“回府?”李月瑶咬着牙,脚踝处的疼意一阵紧过一阵,“这荒郊野市的,马车再颠簸一阵,我的脚怕是要废了。先进去看看,若这野大夫手艺不济,再治她个怠慢之罪。”

春桃连忙应下,上前推开医馆的门。胡商正守在少年榻边,见进来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连忙起身避让,却因动作太急,不小心碰掉了桌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还溅到了李月瑶的绣鞋上。

“放肆!”李月瑶当即变了脸,抬脚便要踹向胡商,春桃连忙拉住她,“小姐息怒,别脏了您的鞋。”

胡商吓得脸色惨白,连连作揖道歉,少年也被惊醒,虚弱地抬了抬眼,又无力地垂下。李月瑶嫌恶地看了眼狼狈的胡商和榻上的少年,捂着鼻子道:“这是什么腌臜地方,竟还藏着胡人蛮子,也不怕污了长安的地气。春桃,去把那大夫叫出来,给本小姐治脚,要是敢糊弄,有她好果子吃!”

她话音刚落,目光便扫到了少年枕边露出的半截墨玉,只觉纹样奇特,却没往深处想,只冷哼一声,便扶着春桃的手,在医馆唯一一张像样的木凳上坐下,将崴了的脚踝翘得老高,等着苏芷回来“伺候”她。

就在李月瑶不耐烦地敲着桌沿时,医馆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着青色内侍服、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推门而入,腰间挂着内侍省的黄铜腰牌,正是皇后武如意身边的近侍小顺子。

李月瑶本要发作的火气瞬间熄了大半,连忙敛了倨傲,勉强起身福了福身——她虽家世不错,却也不敢得罪宫里的人,尤其是皇后身边的内侍。春桃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扶着李月瑶的手都开始发颤。

小顺子没理会李月瑶的行礼,只扫了眼医馆内的情形,目光很快落在了榻上少年的墨玉上,眉头微微一蹙,随即转向李月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这位小姐,咱家奉皇后娘娘口谕,来寻苏芷大夫问话,还请小姐暂且避让,莫要耽误宫中之事。”

李月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本想摆千金架子,可一听是皇后的命令,哪里还敢多言,只能咬着唇,低声道:“春桃,扶我去门外候着。”临出门前,她还不甘心地瞪了眼榻上的少年,总觉得这医馆里的人和物,都透着一股子古怪。

小顺子目送她出去,才快步走到胡商面前,目光紧盯着少年的墨玉,沉声问道:“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昨夜护城河边的女尸,可与你父子二人有关?”

胡商浑身一颤,脸色比先前更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少年也像是受了惊吓,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医馆里的空气,瞬间又凝重了几分。

胡商喉结滚动了几下,刚想编个“路上捡的”谎话,榻上的少年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身子蜷缩成一团,指尖死死抠着榻沿,原本平稳些的脉象又开始紊乱,唇边甚至溢出了一丝黑血。

“儿啊!”胡商顾不上小顺子的追问,扑过去想按住少年,可少年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梦魇,手脚胡乱挥舞,竟一把扯下了颈间的墨玉,玉佩“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滚到了小顺子脚边。

小顺子弯腰拾起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三足金乌纹样,眼神愈发锐利:“这是西域金乌教的圣佩,三年前便被朝廷明令查抄,你们父子既持有此物,定与教中之人有牵扯。昨夜女尸袖口也有同款玉佩,你若再隐瞒,便是通逆之罪,株连九族!”

这话像惊雷般砸在胡商心上,他瘫坐在地,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刚要开口招认,医馆外忽然传来李月瑶的惊呼,紧接着是春桃的低唤:“小姐!您慢些,别摔了!”

小顺子眉头一皱,正要去看,医馆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芷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她刚从护城河边勘验完尸身,指尖还沾着些许芦苇上的白霜,见屋内这阵仗,又瞥见小顺子手中的墨玉,心头顿时明了大半。

“小公公,”苏芷走上前,先快速给少年施了两针稳住脉象,才抬眼看向小顺子,“皇后娘娘召我,可是为了这金乌教的案子?”

小顺子见苏芷回来,神色稍缓,收起玉佩沉声道:“皇后娘娘听闻西市出现金乌教信物,特命咱家来核实。苏大夫既已勘验过女尸,想必也发现了端倪,还请随咱家入宫一趟,详细回禀,至于这父子二人,先交由金吾卫看管。”

门外的李月瑶本是好奇凑到门边偷听,听到“金乌教”“通逆之罪”,吓得往后踉跄了半步,崴伤的脚踝传来剧痛,她却顾不上疼,只死死攥着春桃的胳膊,心里又惊又怕:这破医馆里的胡人,竟还和逆教扯上了关系?那姓苏的野大夫,也掺和进了宫中和逆教的案子里?

春桃扶着她往马车边挪,低声劝:“小姐,这事和咱们没关系,快回府吧,要是被人瞧见咱们在这儿,怕是要惹麻烦。”

李月瑶却咬着唇没动,目光透过门缝,落在苏芷素净的侧脸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有先前的轻蔑,又多了几分忌惮,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想知道这市井医女,到底能在这桩大案里翻出什么浪来。

而医馆内,苏芷给少年喂了口急救的药汁,又叮嘱胡商好生照看,才对小顺子点头:“劳烦公公稍候,我锁好药柜便随你入宫。”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碗碎片,余光瞥见小顺子腰间的黄铜腰牌下,还坠着一枚极小的银饰,样式竟和那枚墨玉隐隐有几分呼应,心头顿时又多了一层疑云。

苏芷刚拐进西市的街巷,便见一名大理寺的差役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差点和她撞个满怀。那差役认出苏芷,顾不上行礼,气喘吁吁道:“苏大夫,快!苏评事在哪?少卿大人苏景明府上昨夜遭了窃,府里的秘档房被翻得乱七八糟,还丢了一份关于金乌教的密卷!”

苏芷脚步一顿,心瞬间沉了下去。苏景明是大理寺少卿,也是苏瑾的顶头上司,素来刚正不阿,他手中的金乌教密卷,是大理寺三年来追查此教的核心线索,这时候失窃,绝非巧合。

“我哥刚往胡人坊去了,我这就去寻他。”苏芷话音未落,便见苏瑾的身影从街角闪出,他显然也听到了差役的呼喊,脸色铁青地快步走来:“消息属实?可有人员伤亡?”

“少卿大人和家眷都无碍,只是秘档房的锁是被特制的工具撬开的,现场还留了一枚三足金乌纹样的铜片,和河畔女尸、医馆少年的玉佩纹样分毫不差!”差役急声道,“李相那边也已收到消息,正催着您和少卿大人去大理寺议事!”

苏瑾的眉峰拧成了死结,他看了苏芷一眼,压低声音道:“金乌教竟敢动大理寺官员的府邸,显然是冲着密卷来的。你速回医馆,务必看住那胡商父子,他们或许知道密卷的下落,我先去苏少卿府上勘验现场,入夜后无论多晚,都去医馆找你。”

说罢,苏瑾便带着差役匆匆离去。苏芷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又瞥了眼渡口那艘西域商船,只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朝堂到市井,缓缓收紧,而她这小小的安济堂,早已成了网中最关键的节点。她攥紧了袖中的银针,脚步更快地往医馆赶,心里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秘阁三殒

苏景明从秘阁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大理寺录事早已将三名死者的家眷名录呈了上来,摊开的纸页上,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湿意:

“中书省主事魏书文,年三十有二,家眷为妻柳氏,居于长安平康坊;主事周元启,年四十,老父周德昌尚在,独女周灵月年方十五,住崇仁坊;主事宋子瑜,年廿八,无妻无子,唯有一妹宋清鸢,在城外慈恩寺带发修行。”

苏景明指尖划过名录,沉声道:“备车,先去平康坊魏家,务必低调,莫要惊动邻里。”

平康坊的魏府不算阔绰,柳氏一身素缟,正跪在灵前烧纸,见大理寺的人来,眼眶红肿地起身行礼。苏景明屏退左右,只留录事在侧,缓声问:“魏主事生前可有异常?比如接触过陌生之人,或是带回过奇怪的物什?”

柳氏垂泪摇头,半晌才哽咽道:“夫君近日总说夜里睡不安稳,却又说不出缘由,三日前回来时,袖管里沾了些银闪闪的香灰,我问他,他只说是衙门焚祭旧档落的,还叮嘱我莫要对外声张……”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从妆奁底层摸出一个锦袋,“这是他前两日塞给我的,说若他出事,便将此物交予大理寺,只是我一直没敢拿出来。”

苏景明打开锦袋,里面竟是半块与秘阁中同款的衔月乌鸦玉牌,玉牌内侧还刻着一个“梦”字。

第二日清晨,苏景明又去了崇仁坊周家。周德昌年逾古稀,拄着拐杖颤巍巍道:“元启这孩子,半月前曾去城外慈恩寺上香,回来后便魂不守舍,还偷偷藏了个香包,我问他,他只说能安神。”一旁的周灵月忽然插话:“爹爹藏的香包,和宋叔叔的妹妹清鸢姑姑送的一模一样,那香闻着冷丝丝的,我闻过一次,竟困了整整一下午。”

宋清鸢?苏景明心头一动,立刻转道去了慈恩寺。

慈恩寺的禅房里,宋清鸢一身素衣,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离。听闻兄长死讯,她并未落泪,只是指尖攥紧了佛珠:“家兄半月前确实来过寺里,还问我‘引梦解厄’之说是否可信,我劝他莫信旁门左道,他却只苦笑,说身不由己。”

“可知他为何会问这话?”苏景明追问。

宋清鸢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他说,有位‘贵人’许他前程,只需帮着誊抄一份‘入梦经’,只是那经文晦涩,抄完便会头痛欲裂……”

话音未落,禅房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一名寺僧踉跄倒地,胸口插着一支淬毒的短箭。苏景明拔刀冲出,却只看到一道黑影翻出院墙,消失在晨雾里。而那黑影遗落的箭囊上,竟也绣着一只衔月乌鸦。

他折返禅房时,宋清鸢已面色惨白地指着案头——她刚要取出的一封书信,不知何时竟化作了灰烬,只余下一缕与秘阁中如出一辙的冷香。

苏景明攥紧那半块玉牌,正欲回大理寺整合线索,却见玄镜司校尉沈砚的玄色身影立在寺门外,青铜虎符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苏少卿,三名死者家眷的事,玄镜司已盯了三日,宋清鸢的书信,怕是与幽梦教的‘梦籍’有关。”

苏景明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这三名看似无权无势的主事,早已被织进了一张横跨朝野的诡谲大网,而他们的家眷,要么是局中人,要么,已是下一个猎物。

亥时三刻,大理寺官署的烛火已只剩最后两盏,苏景明正伏案整理三名死者的线索,桌上摊着那半块乌鸦玉牌、柳氏交来的锦袋,还有周灵月提及的同款香包残片。窗外的腊月寒风卷着碎雪,拍得窗棂咯吱作响,他刚要抬手揉一揉发胀的额角,却听见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落地声。

“谁?”苏景明瞬间攥紧了案头的短刀,烛火猛地晃了晃,映出窗纸上一道单薄的人影。

不等他起身,那扇虚掩的门便被轻轻推开,寒风裹挟着一缕熟悉的冷香钻了进来,来人身披灰布斗篷,兜帽压得极低,正是白日在慈恩寺见过的宋清鸢。她发髻散乱,半边衣袖被划破,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显然是一路奔逃而来。

“苏少卿,救我。”宋清鸢声音发颤,刚站稳便踉跄着扶住门框,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裹紧的纸卷,“这是兄长藏在禅房地砖下的‘入梦经’残卷,我今日送走你们后,便被幽梦教的人盯上了,他们……他们要抢这卷经文。”

苏景明忙将她拉进门内,反手闩上房门,又吹灭一盏烛火,压低声音问:“你怎知此处?又怎知我会留在此处?”

“是家兄生前嘱托,若他遭不测,便来大理寺寻你。”宋清鸢扯下兜帽,脸色惨白如纸,“他说,唯有苏少卿能破这幽梦迷局,还说那‘贵人’的眼线,已遍布长安各府,就连慈恩寺,也早成了他们的一处据点。”

话音未落,官署外突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诵经声,那声音像丝线般缠人,苏景明只觉眼皮又开始发沉,桌上的香包残片竟隐隐冒出银雾。

“是引梦咒!”宋清鸢惊道,从袖中摸出一枚青铜小符,“这是我在寺中求得的破梦符,快贴上!”

苏景明刚将符篆贴在眉心,便听见房梁上传来一声轻响,他挥刀劈去,只砍中一片飘落的灰布,而与此同时,沈砚的玄色身影破窗而入,手中八卦镜射出一道冷光,将弥漫的银雾逼退:“晚来一步,外面已围了三名幽梦教执术者。”

宋清鸢手中的油布卷突然发烫,她惊呼一声松开手,纸卷落地展开,上面的字迹竟泛出幽幽蓝光,那些晦涩的经文旁,还标注着几处小字——“永徽遗诏·秘章”“紫宸殿·归梦台”“纯阴命格·三人”。

苏景明瞳孔骤缩,这入梦经竟与秘阁中的《永徽遗诏》有关,而那“纯阴命格”,怕就是指魏书文、周元启、宋子瑜三人。

“他们要的不只是经文。”沈砚拾起纸卷,指尖拂过蓝光字迹,“是要借遗诏秘章,开启归梦台,用纯阴命格之人的魂魄献祭。”

就在此时,官署的门被猛地撞开,数道黑影持剑闯入,为首之人脸上罩着乌鸦面具,手中长剑淬着黑毒,直逼宋清鸢而去。苏景明与沈砚一左一右护住她,刀光剑影瞬间在狭小的官署内炸开,冷香混着血腥味,在烛火下织成了一张更密的诡谲之网。

次日 ,苏景明刚回到大理寺官署,便见一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青铜虎符的男子立在堂中,那人面容冷峻,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周身气息沉如寒潭,正是专司稽查朝野秘术异案的玄镜司校尉沈砚。

“苏少卿,玄镜司接陛下密令,协同查案。”沈砚声音无波无澜,将一枚鎏金令牌拍在案上,令牌上“玄镜”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秘阁死者发髻中的香灰,是幽梦教的‘引梦香’,能勾人入幻,最终魂归虚境。”

苏景明挑眉,将那枚衔月乌鸦玉牌推到沈砚面前:“此信物你可识得?三年前幽梦教覆灭,教主玄机子伏诛于汴州,可如今教众竟潜入长安秘阁,绝非寻常死灰复燃。”

沈砚拿起玉牌摩挲片刻,眸色一凛:“这是幽梦教‘执梦使’的信物,玄机子当年有三名亲传弟子,号称‘三梦使’,当年只擒杀了两人,余下一人逃至汴州,再无踪迹。”

话音未落,大理寺的急报便送了进来——长安西市一名布商于家中暴毙,死状与秘阁三人分毫不差,枕下同样藏着引梦香灰,且案头留有一张汴州商号的提货单。

“线索指向汴州。”苏景明指尖叩着案几,“可汴州是重镇,若无朝廷手谕,我等无权直接插手地方案牍。”

“陛下已默许玄镜司节制地方州府。”沈砚起身,将一件玄色披风搭在肩上,“我与你同赴汴州,汴州都督陈默曾亲历三年前幽梦教清剿案,他手中定有当年未公开的卷宗。”

夜色渐浓,两人带着三名大理寺精干,连夜出了长安城门,快马向汴州疾驰。官道旁的枯林在夜风里如鬼影幢幢,沈砚忽然勒住马缰,望向身后虚空:“有人跟踪,且带着引梦香。”

苏景明拔刀四顾,却只闻风声,下一刻,一缕冷香便钻入鼻腔,他眼前骤然浮现出锦绣宫阙,无数宫人向他跪拜,高呼“陛下千岁”。

“凝神!”沈砚的声音如冰锥刺破幻境,一枚青铜符篆贴在苏景明眉心,冷香瞬间消散,“是低阶的引梦术,对方意在试探,而非绝杀,看来汴州那边,早已布好了局。”

苏景明捂着眉心的青铜符篆,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方才幻境中那万众朝拜的虚妄之感,竟让他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贪恋,若非沈砚及时唤醒,怕是已沉沦其中。

“这引梦术竟能勾起人心底的执念。”苏景明收刀入鞘,声音里带着后怕,“对方既能在官道上设下此术,足见其在汴州的势力盘根错节。”

沈砚将符篆收回袖中,眸色沉得像淬了冰的寒潭:“此术留有余地,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也或是想传递一个信号——汴州是他们的地盘,我们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他翻身上马,马鞭轻挥,“继续赶路,天亮前务必抵达汴州,陈默那边,怕是也等着我们送上门。”

一行人不敢再做耽搁,催马疾驰,马蹄踏碎官道上的薄霜,枯林的阴影在身后飞速退去,可那若有若无的冷香,却始终萦绕在周遭,如附骨之疽。

寅时刚过,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汴州城的轮廓已遥遥在望。城门下值守的州兵见是长安来的官差,却并未立刻放行,为首的队正上下打量着苏景明与沈砚,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都督有令,近日汴州匪患频发,凡外来官差,需先到都督府核验身份,方可入城。”

沈砚掏出玄镜司的鎏金令牌,队正见了令牌,脸色微变,却仍坚持:“都督有令,令牌需当面核验,还请二位随我入府。”

苏景明与沈砚对视一眼,心知这是陈默的下马威,也或是他在试探二人的来意。跟着队正穿过汴州街巷,清晨的汴河码头已渐有喧闹,可苏景明却留意到,码头上几家商号的幌子,竟与长安西市布商家中那张提货单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到了都督府,正堂内端坐着一名身着赭石色官袍的男子,面容刚毅,左臂衣袖比右侧短了一截,露出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正是汴州都督陈默。他见了沈砚的虎符,并未起身相迎,只抬手示意落座,声音粗粝如砂:“玄镜司的人,三年前也这般闯过我汴州都督府,彼时是清剿幽梦教,今日来,又是为何?”

沈砚将长安秘阁命案与西市布商之死的卷宗推到案上,沉声道:“幽梦教死灰复燃,执梦使隐匿汴州,陈都督三年前亲历清剿,手中定有能指认其踪迹的旧档。”

陈默扫了一眼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臂疤痕,眸色晦暗不明:“三年前玄机子伏诛,执梦使已被我逼入邙山绝境,纵是未死,也断不敢再踏足汴州。至于那提货单,汴州商号林立,凭一纸单据便牵连我汴州,未免太过牵强。”

“都督此言差矣。”苏景明忽然开口,将那枚衔月乌鸦玉牌拍在案上,“此乃执梦使信物,而三年前你清剿幽梦教总坛时,曾缴获过同款玉牌,卷宗上记着,那批玉牌最后封存于都督府密室,不知如今还在否?”

陈默的脸色骤然一变,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茶盏竟应声裂开一道缝隙。而就在此时,一名亲兵匆匆闯入,声音带着惊慌:“都督!码头商号库房内,发现一具无名尸身,死状……与长安传来的卷宗描述分毫不差!”

残雪压弯了梨园老梨树的枯枝,碎雪混着灰败的梨花瓣,被朔风卷着往戏班破败的窗棂里灌,窗纸早被冻裂了好几道口子,漏进来的风像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苏砚秋拢了拢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戏袍,袍子夹层的棉絮早就板结成团,挡不住半分寒气,他裸露在外的指尖冻得发紫,连端着姜汤碗的手都在微微打颤,指腹贴着温热的碗壁,那点暖意却连掌心的冻疮都焐不化。

他踩着廊下结了冰的青石板,靴底打滑险些摔倒,忙扶住斑驳的木柱,木柱上还留着去年冬训时,师父李承嗣用戒尺抽打他留下的凹痕。昨夜师父咳了大半宿,咳得连戏班里的铜磬都跟着发颤,他天没亮就爬起来煨了姜汤,心里揣着点卑微的念想——若是能讨得师父半分欢心,说不定下月宫宴的压轴戏份,就不会再被师父抢去,他也能堂堂正正站在京城最气派的戏台上,亮一亮自己憋了十二年的嗓子。

卧房的门虚掩着,门轴吱呀作响,苏砚秋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混着炭灰与寒气的死寂先裹住了他,比院外的寒风更刺骨。他定睛望去,榻上的李承嗣僵卧在织金锦被中,锦被边缘结了层薄薄的冰碴,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像被墨汁浸过的宣纸,嘴角还凝着半截未咽下的参汤,参汤早已冻成了冰棱,而往日里总攥着戒尺、动辄就往他身上招呼的手,此刻直挺挺垂在榻边,指节蜷着,却再也没了半分力气。

苏砚秋腿一软,踉跄着后退半步,姜汤碗“哐当”砸在地上,滚烫的姜汤溅在他冻僵的脚背上,竟没觉出半分疼。惊惧像冰锥似的扎进四肢百骸,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凉意。可这股惧意只盘踞了须臾,便陡然生出反骨,转成了近乎癫狂的狂喜——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指节泛出惨白,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笑:“冻死了……他竟真的冻死了!”

十二年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六岁那年被爹娘用五两银子卖给李承嗣,头三年天不亮就去挑水劈柴,水缸没灌满就要挨戒尺;学《定军山》时错了一个腔,被按在雪地里跪到失去知觉;好不容易得了宫宴的登台机会,却被师父连夜顶替,还被污蔑“资质愚钝,不堪大用”……那些屈辱与打压,在看到李承嗣僵冷的尸体时,尽数化作了登顶的野望。京城第一老生的位置,那本就该属于他的荣光,终于要轮到他苏砚秋了。

“好个卑劣心思。”

清冷的女声陡然在门边响起,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冷冽又清晰。苏砚秋惊得猛地回头,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只见门边立着个素衣女子,身上是蜀锦织就的淡紫宫装,外罩一件月白披风,发髻上只簪了支赤金步摇,垂落的珠玉随着风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轻响。她眉眼间带着后宫妃嫔独有的温婉,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藏着不容置喙的凛然气度,正是昨夜奉旨来梨园观戏、因风雪太大暂歇在此的武昭仪。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忙不迭拱手行礼,可冻僵的胳膊却不听使唤,袖子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声响。“昭仪娘娘……”他声音发紧,强作镇定,却被武媚娘轻飘飘一句“人死不思悲恸,反计名利,岂非卑劣”戳破了所有伪装,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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