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中,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恳切:
“陛下息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廉已离席,行至阶下,对着昭乾帝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声音清朗:
“陛下息请雷霆之怒。太子殿下素来恭谨仁孝,勤勉克己,朝野皆知。今日突发急症,以致御前失仪,实非殿下本心所愿。”
“殿下此刻痛苦难当,陛下爱子心切,严加训诫,亦是望子成龙之心,天地可鉴。”
而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充满“恳切”:“然则,殿下病体未愈,闭门思过恐忧思更甚,不利康复。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在殿下往日勤勉,允其安心静养于东宫,待查明病因,康复之后,再行训导不迟。”
回到女官队列的容舒瞥了谢廉几眼,有些摸不准这位“玉京公子”此刻的心思。
他这一番辩驳,看似是为太子求情,却先是强调了太子的“一贯良好”,坐实了“失仪”的突发性和严重性,又将皇帝的“训诫”拔高为“望子成龙”,堵死了任何为太子辩驳“无辜”的可能。
而后第二句更是废话,不过是把“闭门思过”换成了“安心静养”,本质仍是禁足。且再次强调了“查明病因”,将焦点引向未知的“病因”,而非可能的阴谋。
——他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别有所图?
宁安郡主在席上,看着阶下那玉树临风、温言为储君“求情”的谢廉,眼中充满了崇拜与痴迷。
昭乾帝冷冷地瞥了谢廉一眼,那目光让谢廉心头一凛,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恭谨与担忧。
皇帝并未回应他的“求情”,只是挥了挥手,声音依旧冰冷,不容置疑:“带下去!”
谢廉似乎遗憾地摇了摇头,退回座位。
内侍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虚脱的太子裴晟。三皇子也“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
太子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全然失却了储君的威仪,被搀扶着,踉跄着离开了这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太和殿。
他离去的背影,在辉煌的灯火下,显得无比凄凉与落寞。
一场盛大的中秋宫宴,在太子惊心动魄的“御前失仪”和帝王冰冷无情的斥责声中,戛然而止,草草收场。
方才的祥和喜庆如同被狂风骤雨瞬间撕碎的华美锦缎,只剩下满地无形的狼藉和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寒意、恐惧与猜疑。
群臣在帝后离席后,也如同潮水般无声退去。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与不安,彼此间眼神交汇,充满了无声的询问与揣测。
太子究竟怎么了?是急病?还是……有人陷害?皇帝的态度如此严厉,太子地位是否动摇?彻查的结果又会如何?
金陵城的天,似乎在这一夜,突然变了颜色。
容舒随着尚仪局的女官队伍,沉默地退出太和殿。
秋夜的凉风吹拂在她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
她袖中那枚冰冷的金樽,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更是一个可能揭开惊天阴谋的钥匙。
她抬头望向天际那轮依旧皎洁的圆月,月光清冷,映照着她沉静却锐利的眼眸。
风暴,已然降临。
而她,已悄然握住了风暴的一角。
……
翌日清晨,竹石居书房。
窗棂外秋阳正好,透过疏朗的竹影洒下斑驳的光点。
容与一身素色常服,未着官袍,坐在书案前。
她手中捏着一份由宫中内侍送来的、盖着吏部大印的公文。
上面白纸黑字,言辞冰冷:翰林侍讲学士容行简,因侍奉储君不力,未能尽忠职守,致太子御前失仪,有失察之责。着罚俸一月,即日起闭门反省,听候传召!
“呵……”容与看着那“闭门反省”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荒谬的苦笑。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她昨日连宫门都未踏入,这“失察之责”的罪名,扣得倒是严丝合缝。
皇帝震怒之下,东宫属官一体受罚,她这新晋的左春坊大学士,自然首当其冲。
她放下公文,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笑意敛去,眉宇间笼罩上一层凝重。
昨日中秋宫宴的惊变,虽未亲见,但通过刘绮韵连夜送来的密报,加上容易今早从各个渠道打探到的、各种添油加醋的流言,整个事件的轮廓已在她脑中清晰浮现。
太子裴晟,恭谨仁孝之名并非虚传。
宫宴前,他绝不可能贪嘴乱吃,更不会明知要御前敬酒还去碰可能引发急症的食物。
那突如其来的、状似“绞肠痧”的剧烈反应,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帝后敬酒的关键时刻爆发……这绝非巧合。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直指太子储位的陷害。
然而,她此刻身陷囹圄。禁足令下,她连府门都出不去,更遑论插手调查。
皇帝让她“反省”,她此刻能做的,唯有静观其变,收集信息,等待时机。
“公子。”容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容易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公子,刘庶妃那边又递了消息进来。”
一边说着,他呈上一枚小巧的蜡丸。
她捏碎蜡丸,取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素笺。上面是刘绮韵娟秀的字迹:
“太医详查,太子所饮御酒无异。然太子席前所用点心,有一味‘金丝枣泥山药糕’,乃御膳房特制,唯太子席独有。点心残渣已取,太医言其中似有‘过量白果’气味。”
容与自己就学医,自然知晓白果。这白果就是所谓的银杏果,本为寻常食材,略带甘甜,可入点心羹汤。不过若是过量食用,尤其是未熟透者,易致人恶心、呕吐、腹痛,状若急痧。
容与继续往下看:
“御膳房言此糕确含白果,但用量皆有定例,绝无过量。疑点重重,皇后已命严查御膳房及经手白果之库房、厨役。”
“过量白果……”看完密信,容与眼神微凝,心中思索。
此物确实常见于宫廷点心,少量实用无害,甚至有益。
但过量或处理不当,便会引发类似症状,太医很容易将其归结为“食材处理不当”或“太子贪嘴多食”,而非蓄意下毒。
御膳房声称用量无误,那问题出在哪里?是库房发放时出了问题?还是厨子在制作时“不小心”加多了?抑或是……有人事后在呈给太子的那份点心里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