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小风坡的地界,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瑟感便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三人心头。
记忆里那个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充满了生气与喧闹的小村落,此刻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灰霾笼罩着。通往村子的泥土路两旁,原本整齐的田垄显得有些荒芜,几块田地甚至明显荒废了,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草木腐烂和某种不安气息的味道,取代了往日熟悉的炊烟和泥土芬芳。
村口那棵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老槐树依然伫立着,但树下却空荡荡的,不见了记忆中总是聚在一起纳鞋底、唠家常、笑声不断的嬢嬢婶婶们。只有几片枯叶在树下打着旋儿,更添几分寂寥。
偶尔有几个村民匆匆从低矮的土坯房里出来,或是扛着农具,或是提着水桶,但无一例外都低着头,步履匆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疲惫,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尤其是远处的山林方向,仿佛随时在提防着什么。看到风少正这三个明显是外来的陌生面孔,他们的眼神先是惊疑,随即露出更深的戒备,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躲回屋里,或是拐进另一条小巷,仿佛躲避瘟神一般。
整个村子,静得让人心慌。
王洛脸上的兴奋和期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他走在最前面,脚步不再轻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厚厚的积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环顾着四周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铜铃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浓浓的心疼。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喃喃自语,声音有些沙哑,“以前不是这样的……李婆婆她们……每天都在树下的……”
风少正沉默地跟在他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细节——墙角新增的爪痕、几户人家窗口用木条加固的痕迹、空气中那丝极淡的、属于野兽的腥臊臊气……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兽患的严重程度,恐怕远超任务描述。
伍言亦是面色凝重,低声道:“村民惊惧至此,看来那狼群为祸非轻,且绝非一日了。”
就在这时,前方一个低矮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佝偻偻着背、头发花白、左腿有些瘸的老人,吃力地扛着一根挂着两个空木桶的扁担,颤巍巍地迈出门槛。他似乎打算去村边的水井打水,但脚步虚浮,显然很是吃力。
“老人家小心!”王洛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老人,接住了扁担。
老人惊魂未定,连声道谢,浑浊的目光落在王洛脸上,忽然顿住了。他眯缝着眼,仔细辨认着,嘴唇哆嗦起来:“你……你是……”
王洛看着老人熟悉的面容,尤其是那条瘸腿,心中一酸,努力挤出笑容:“李叔!是我啊!您认不出我了吗?”
“老王家的……洛儿?!”李叔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抓住王洛的手臂,老泪瞬间涌出,“真是你?你没死?你回来了?山神爷开眼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满是愧疚,“当年……当年要不是为了替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你也不会被那帮天杀的山贼掳了去……李叔对不住你啊!”
王洛鼻子一酸,连忙摇头:“李叔,别这么说!都过去了!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李叔泪眼婆娑,激动地拍着王洛的胳膊,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他身后的两人。当他的视线掠过伍言,最终落在风少正脸上时,他脸上的激动和喜悦如同被冰水浇淋,瞬间凝固、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骇与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风少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声音尖锐而颤抖,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慌:“你……你是那个……风家的……天煞……孤……星?!”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他回来了……怪不得……怪不得近来祸事不断……狼群……原来是他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伍言眉头骤然锁紧,他敏锐的目光在李叔那充满原始恐惧的脸上和身旁骤然沉默的风少正之间快速扫过。他看到了老者对风少正那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畏惧,也看到了风少正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极其细微的僵硬,以及随即覆上的、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王洛脸上的激动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尴尬,以及一丝愤怒。他急忙想开口:“李叔!你胡说什么!那都是以前……”
风少正却在此刻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剜心刺骨的指责从未响起。他甚至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却带着无形距离感的笑容,打断了王洛的话:
“没关系。”他看向王洛,眼神平静,“阿洛,你先带伍兄去见叔叔阿姨吧。他们一定等急了。”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李叔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我也……回自己家看看。”
虽然风少正的家与王洛的家仅仅一墙之隔,是彼此喊一声就能听到的距离。但此刻,从他平静的话语中,王洛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不见底的距离感。那不仅仅是对村民旧日偏见的回避,更是一种主动划下的、不愿因自身而牵连好友的界限。他选择独自承受那份被视为“不祥”的重量,悄然退后,将空间留给即将团聚的温暖。
王洛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风少正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止住了。他看着风少正对伍言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转身,独自一人,沿着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路,向着那扇紧闭的、或许早已积满灰尘的家门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平稳,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仿佛与周围的一切,与那即将发生的久别重逢的喜悦,彻底隔离开来。
李叔仍在一旁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沉浸在对“天煞孤星”归来的恐惧之中。
王洛望着风少正渐行渐远的背影,拳头紧紧攥起,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愤懑懑。伍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先去看你父母吧。风兄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王洛重重叹了口气,只能压下情绪,搀扶着仍在瑟瑟发抖的李叔,心情复杂地走向自己家的方向。重逢的喜悦,已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不久后,风少正站在那扇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木门前。门板因为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而变得灰败不堪,上面布满了裂纹,一角已经有些腐朽塌陷,门轴也歪斜着,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彻底散架。
家。
这个字眼在他心中泛起,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遥远而冰冷的空洞感。对于风少正而言,“家”更像是一个模糊而疼痛的印记,烙印在记忆的最深处,却被时光冲刷得褪色而疏离。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这扇门后也曾有过短暂的炊烟和并不算热烈、却真实存在的温暖。父母的身影是模糊的,印象里母亲总是沉默地操持着家务,父亲则时常背着猎弓早出晚归,身上带着山林和野兽的气息。但那一切,都结束得太早,太突然。
后来……后来便是村中猎户们沉重的叹息和躲闪的目光带来的消息。上山采集的父母,遭遇了罕见的猛兽突袭,尸骨无存。他就这样,在一夜之间,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天煞孤星”的名号,或许从那时起,便悄然缠上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伸出手,轻轻推在那冰凉粗糙的木板上。
“吱嘎——哐啷——”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扭曲声响,门板向内歪斜着打开,带起一阵簌簌落下的灰尘。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腐、潮湿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坟墓骤然开启,带着无声的排斥,驱赶着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
风少正微微侧头,避开那扑面而来的尘霾,迈步跨过了门槛。
院子里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为荒凉。曾经被母亲打理得还算齐整的小院,早已被半人高的枯黄杂草彻底占领。这些杂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更反衬出此地的死寂。它们疯狂地生长,仿佛在宣告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而风少正,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反而成了突兀的、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他踩着厚厚的落叶和干枯的草茎,脚下发出窸窣窣窣的碎裂声,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几步走到屋门前,这扇门同样破败,甚至没有上锁——一个早已没有值得守护之物的家,锁与不锁,又有何区别?
他再次推开屋门。
更大的尘浪汹涌而出,在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光中翻滚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充满敌意的精灵。光线透过窗棂棂上破损的窗纸,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照亮了屋内的一切。
空荡,死寂,破败。
仅有的几件简陋家具——一张歪腿的木桌,两把散架的凳子,一个空荡荡的、连门都掉了一半的破旧柜子——上都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蛛网如同灰色的幔帐,从房梁角落垂落,随着气流的扰动轻轻晃荡。墙壁上糊的泥坯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枯黄的草茎和土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万物都在缓慢腐朽、归于尘土的绝望气息。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曾有人生活过的温暖痕迹,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怀念的物件,只有被时光和无情的遗忘共同侵蚀后的残骸。它冰冷地拒绝着任何情感的投射,尤其是风少正那份本就无处安放的、对“家”的微弱想象。
风少正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任由灰尘落满他的肩头。他环视着这片废墟般的景象,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悲恸,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这里,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更像他内心的写照——荒芜,孤寂,被遗弃,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仿佛能听到这破屋无声的质问:你为什么回来?这里早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他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深入骨髓的孤寂。或许,李叔那恐惧的眼神,村民们的避之不及,与眼前这片废墟,才是他真正的“家”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