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总是短得像打了个盹。科林尼亚刚喘过一口气,阴影就又重新聚拢过来。
那是一个没有征兆的黄昏,夕阳像一块将熄的炭,把天空烧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议事会刚结束一场精疲力尽的争吵,莱昂和艾拉最后一批走出市政厅。就在这时,街角传来了不是欢呼,而是锐器破风的声音和短促的惨叫。
几个原本在街上游荡的“闲人”,突然从怀里掏出短刀和弩箭,眼睛血红,直扑议事厅大门。同时,远处响起了萨尔贡人特有的、尖锐的铜号声——那是被赶出城的帕夏卫队的信号。内外夹击,目标明确,就是要端掉公社的脑袋。
“有埋伏!快从后门走!”阿苏克勒斯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他一把推开身边还在发愣的米隆,拔出腰间的斧头迎了上去。厅里瞬间乱成一团。
莱昂下意识地抓住艾拉的手腕,想把她往后门带。后门通向一片错综复杂的旧工坊区,那里巷道如迷宫,是唯一的生路。
可追兵比想象中更快。几个穿着旧贵族家丁服饰的悍匪已经冲破了门口的阻拦,弩箭“嗖嗖”地钉在门板上。眼看就要被堵死在厅里。
就在这时,艾拉猛地甩开了莱昂的手。
莱昂愕然回头,看见艾拉的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深深地看了莱昂一眼,那一眼,像要把他的样子刻进骨头里。然后,她转身就朝着与后门相反的方向——通往纺织工场的那片开阔广场——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用尽力气大喊:
“这边!代表们往这边跑了!快跟我来!”
她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瞬间吸引了所有追兵的注意。一部分人立刻嚎叫着向她追去。
“艾拉!”莱昂目眦欲裂,想冲过去,却被阿苏克勒斯和其他人死死抱住,拖向了后门。“你救不了她!别让她白死!”阿苏克勒斯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沫。
莱昂像疯了一样被拖进迷宫般的小巷,身后的喊杀声和奔跑声渐渐远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艾拉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和奔跑时扬起的、洗得发白的灰色裙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挣脱了同伴,又是怎样凭着石匠对城市肌理的熟悉,发疯似的绕回那片工坊区的。他心里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艾拉能凭借对纱厂周围小巷的熟悉,甩掉追兵。
他在一条堆满废弃纱锭和烂木板的死胡同尽头找到了她。
艾拉背靠着一面长满青苔的湿滑墙壁,坐在地上。她的身上,不是一处伤,而是像刺猬一样,插着三四支弩箭。一支在肩膀,一支在腹部,最致命的一支,钉在了她的胸口偏下的位置。血,已经把她灰色的裙子浸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红,并且还在不断地、缓慢地洇开,滴落在身下肮脏的泥土里。
莱昂的腿一软,几乎是爬过去的。他跪在艾拉面前,手颤抖着,想去碰那些箭杆,却又不敢,好像它们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艾拉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她听到动静,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到是莱昂,那双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然后,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弯了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痛苦的表情,而是一个微笑,一个带着无尽眷恋,和一丝奇怪解脱感的微笑。
莱昂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大滴大滴地砸在艾拉的手上。他徒劳地想去捂她还在流血的伤口,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呜咽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艾拉看着他,眼神像是在抚摸他的脸庞。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羽毛:
“看啊……莱昂……”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大家……都站起来了……”
她喘了口气,视线似乎越过了莱昂,看向了某种更遥远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的……史诗……”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带出更多的血沫。她用尽最后的力量,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似乎想替莱昂擦掉眼泪,但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别哭……继续……”
手,彻底垂落下去,轻轻搭在冰冷的地上。
她眼睛还半睁着,望着科林尼亚那片被高墙切割开的、狭窄的灰色天空,瞳孔里的光,像燃尽的炭火,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嘴角那丝微笑,却凝固在了那里。
世界,在莱昂的感知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他听不到远处的厮杀,看不到巷口的阴影,只觉得怀里艾拉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无法挽回的速度,迅速变冷,变硬。
他不再呜咽,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这具正在失去最后温度的躯体,像一尊瞬间被石化的雕像。巨大的悲伤像冰水一样淹没了他,但在这刺骨的寒冷深处,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正从心脏最深处,如同钢铁般凝结、生长。
他之前所有关于革命的、模糊的浪漫幻想,无论是英雄史诗还是崇高理想,都在艾拉逐渐冰冷的体温里,被彻底砸得粉碎。
原来,革命不是史诗。
革命是具体到,会把你最爱的人,变成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它要流的血,不只是敌人的,也不只是陌生人的,它要的,往往就是你视若生命的人的血。
莱昂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轻轻放下艾拉,脱下自己沾满石粉和血迹的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那张凝固着微笑的脸。
他站起身,捡起掉落在旁边的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他明白了。从现在起,他不再为任何虚幻的荣耀而战。
他只为了怀里这具冰冷的身体,为了那句“别哭,继续”,为了让这血不白流,而战。
哪怕前面是更深、更黑暗的血海,他也会踩着过去同伴和爱人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他自己也变成其中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