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尼亚的好天气,像艾拉嘴角的笑一样,短暂得留不住。萨尔贡的新万王,据说刚把一颗反对他登基的兄弟的头颅挂在王宫门口,位置坐得稍微稳当了些,目光就重新投向了米诺斯这座不听话的城。
真正的军队来了。黑压压的,像一片移动的铁荆棘,把科林尼亚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再是一个帕夏的卫队,而是正规的军团。陆地战舰,军团那些只在传说里听过的家伙,被一件件推到阵前。科林尼亚刚刚修补好的城墙,在这些钢铁巨兽面前,显得像孩子堆的沙堡。
城里的空气一天比一天稀薄。不仅是因为被围,更是因为希望正在一点点被抽干。粮食配给的黑面包,一天比一天小,硬得像石头,得用牙齿拼命撕咬,混着煮过无数遍的野菜汤才能咽下去。伤病营里永远人满为患,缺药,缺干净的布,伤口腐烂的气味和呻吟声混在一起,成了城市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争吵变得更频繁,也更绝望。狄奥姆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咆哮着要把所有可疑分子,甚至只是抱怨粮食太少的人,都抓起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不纯洁的队伍,打不赢仗!”米隆那一派人则脸色惨白,私下里嘀咕着是不是该找条出路,哪怕条件屈辱,也比全城人死绝了好。
莱昂接替了艾拉在后勤和城内秩序的一部分工作。他变得很少说话,脸上像是戴了一张石雕的面具,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枯井,偶尔闪过一点冰冷的光。他亲自带人巡查配给,确保每一口吃的都送到守城的人手里。他也处理过动摇分子——一个试图偷偷用绳子溜下城墙、向萨尔贡人传递消息的小商人。莱昂亲自审的,没打也没骂,只是把那人家里藏着的、足够吃半个月的粮食翻了出来,摆在饿得眼冒金星的人们面前。
那小商人跪在地上磕头,说自己有老婆孩子要养。莱昂看着他,就像看一块石头。最后,判决是公开的。莱昂亲手执行的。他没有看那人的眼睛,只是机械地挥下了手里的东西。血溅到他脸上,是温的。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狄奥姆也许是对的,不清洗内部,城墙可能从里面先塌掉。但他也明白,每做一次这样的决定,他身体里属于“人”的那部分,就死掉一点。革命要求纯洁,像筛沙子,要筛掉杂质,可这过程本身,就沾满了血腥和人性的挣扎。
在一次绝密的会议上,油灯的光晕只照亮了桌子中间的一小片地方,围坐着阿苏克勒斯、莱昂、狄奥姆等仅存的几个核心人物。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浓重的阴影。外面的喊杀声和投石机砸在城墙上的闷响,像是为这次会议伴奏的丧钟。
阿苏克勒斯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却透着一股异常的清醒:“我们可能守不住了,兄弟们。”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心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摇曳的灯火上,仿佛在看一个遥远的影子。
“但科林尼亚可以陷落,我们这些人可以死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可我们心里点着的这东西,不能灭。那位莱塔尼亚的先生……弗雷德……他说过,我们的苦,不是米诺斯一家的苦。乌萨斯的矿工,哥伦比亚的童工,都在受苦。我们的事业,不该只困在科林尼亚的城墙里面。”
他提出,要把“兄弟会”这个名字改掉,它太小了,像是街头帮派。他提议叫“星火社”。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阿苏克勒斯重复着弗雷德先生说过的话,像是在咀嚼最后的希望,“把我们做过的事,犯过的错,得到的教训,写下来。想办法送出去,送到所有和我们一样被踩在脚下的人手里。告诉他们,科林尼亚试过了,失败了,但路没断。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泰拉大陆上所有的火苗,会烧成一片……”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狄奥姆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着阿苏克勒斯那双深不见底、却燃烧着最后信念的眼睛,他把话咽了回去。
莱昂沉默着。他看着那点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他想起了艾拉,想起了老卡洛斯,想起了码头上流尽的鲜血。一座城的陷落,或许只是开始。这星火,哪怕只有一丁点飘出去,落在另一片干涸的土地上,也许就能点燃新的希望。这构想,像坟墓旁长出的一根嫩芽,脆弱得不切实际,却是在这无边绝望中,唯一还能称之为“光”的东西。
会议在沉默中结束。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决绝。他们知道,城墙倒塌的那一刻可能很快到来。但在那之前,他们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祈祷,而是想办法,让一颗名为“星火”的种子,乘着风,飘向城墙外面,那更广阔、也更黑暗的世界。
科林尼亚在流血,在死亡。但某种东西,正在这血与火的炼狱里,艰难地孕育着,试图超越一座城市的存亡,指向一个更加渺茫、却也更加宏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