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深夜子时三更,落阳县衙后院。
“大人!大人!不好了,有紧急军令!”
急促的拍门声和家仆变了调的惊呼,猛地撕碎了李县令的好梦。
他一个激灵从暖衾里温暖的女仆怀中弹坐起来,心头突突乱跳。
高庭坐镇北方,值此寒冬深夜,何来紧急军令?!难道妖族打进来了?
“慌什么!”
他强自镇定地低喝,胡乱套上官袍,靴子都穿反了一只,踉跄着冲进寒风刺骨的大堂。
堂中烛火摇曳,映着一个缩着脖子、搓着手、贼眉鼠眼的小个子,穿着半旧的卫所走卒号衣。
来人正是老六。
李县令细问之下,小个子自称是黑石关走卒,当即就有些怒火。
卫所主军,他主政,卫所的紧急军情怎么能发到他这!
还好多年为官,他做人很有一套,即便心里不喜也压下,细闻紧急军令。
本想来人说不出个一二三,必打五十大板关入大牢,治个大罪。
“大人可收一收官威,吓着小的了。”老六冷笑道,在陈大人门前被鬼扯身子他都挺过来了,会怕个活人?
搞笑呢!
李县令见这走卒态度,当即勃然欲怒。
“李大人,你也不想丢了官帽吧?这封调令,来自陈大人!”老六随口说道,拿起堂桌上的核桃,自顾自咬了一个,核桃壳随口吐在地上。
“陈一天?离谱!他虽如日中天,且也是百户,按官职属于正六品,本官确实该听他调遣,但按大京律,文武分离,不在一个体系下,他也管不到本官啊,怎敢给我发调令!”
李县令心下暗想,嘴上说道:“陈大人有何指教?这又是要调令谁啊?”
老六将县令的不满看在眼里,呵呵笑道:“我魏小六没其他优点,就是自小记性好,我会将李大人的原话、阴阳怪气的语气和姿态在陈副千户陈大人面前复现的。”
“副千户??他又升官了?!”震惊之语脱口而出,当即有些心虚。
如果陈一天已经升为副千户,那就是从五品了,比他这个正七品的文官高一级半,虽说不在一个体系下,但大京可是以武立国的,他若要强压自己,自己还没地儿说理去!
他面色稍微缓和,接过老六递出的一纸文书。
轻轻展开。
那文书边缘染着风雪的寒气,正中一方朱红印戳却灼得李县令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黑石关的印……
而是……镇北军——青龙庭主将,苏!
李县令浑身一哆嗦,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天灵盖,腿肚子瞬间转筋,差点当场瘫软下去!
陈一天何德何能,怎么和高庭还牵上线了?!
苏是谁,她可是青龙庭主将苏晴!
那可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执掌云渊州军务、政务的擎天巨擘!
这样的大人物,一道调令竟越过重重关卡,深夜直抵他这小小县衙?!
李县令惶恐起来,身子开始发抖,背上虚汗一片。
大京确实施行文武分离,文官、武官各走一个体系,除了战时,大家各管各的。
但这个规矩在哪都能生效,唯独在北境这十万里八州没效。
这八州由高庭的八庭军分管,最高官职便是镇庭主帅!
镇庭主帅日理万机,通常是由旗下的主将理政,那苏晴,正是青龙庭分管云渊州的主将!
虽说近年来大京朝廷也在想方设法往北境塞人进来,但诸如他这种小虾米真没啥作用……
因为他们不管如何挣扎,也上不了北境高层。
粗看一眼调令的内容。
被流放的朱帅?
李县令完全没有印象,
“军…军爷辛苦…”他声音抖得不成调,脸上强行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慌忙命人奉上热茶,自己则手忙脚乱地翻出厚厚的典录册簿。
指尖滑过发黄的纸页,最终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上:朱帅。确有其人!
记录寥寥数语,无非是偷窃武馆弟子钱袋,抗命拒捕,流放北墙。
李县令的心直往下沉。
前县令被曝是妖族所化被毙后,他仓促接任,这朱帅的案子……
他可太清楚武馆弟子的嚣张跋扈了,更清楚手底下衙役司隶的德行。
他沉着脸抬头,叫人喊来当初的税吏。
一小盏茶的功夫,税吏战兢兢进了大堂,垂手侍立、面色发白。
一般这个时候被领导叫来,绝无好事。
李县令目光如刀剜向他:“说!被流放的朱帅,当日究竟是何事?!”
税吏一时间回忆不起来,陡然想到某人,“噗通”跪倒,头磕得砰砰响:
“大…大人明鉴!那朱家父子皆是刁民!小的们也是按…按旧例行事…当时若非陈…陈一天大人说情,那老的也一并流放了!”
“陈一天?!”
李县令如遭雷击,眼前发黑。
陈一天现在如日中天、如今连高庭的线都能搭上!
从今以后,形容他可以已经不是此子非凡,而是要用过江龙了!
这朱帅竟与他有旧?
再想到这调令竟是从黑石关卫所发出……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呆呆转向老六,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惶恐:“军…军爷!陈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老六端坐主位,被县令这前倨后恭的架势弄得有些发懵。
调令没有封蜡,但他也没敢看。
他能被贾先生看中,便是他能拿捏事情的度,他虽善于钻营,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所以他并不知道调令上什么内容,见县令忽然将他当亲爹似的供奉起来,深觉调令来头甚大。
一时间对陈大人的钦佩又多了一分。
他牢记贾先生平时的提点,闭嘴不语。
县令当即塞了一百两银票。
老六悄然收下,压下心头震惊,说道:
“大人稍安,按章程办事即可。我们陈大人只嘱咐在下,需等县令大人写完押官碟才能回去复命。”
“哦!对,对!有了押官碟才能北墙放人!”
李县令点头如捣蒜,如蒙大赦,立刻扑到案前,笔走龙蛇,将一份措辞极尽谦卑、声称“前情失察、即刻无罪开释”的押官碟写好。
加盖县印,着人连夜送出。
李县令热情留老六过夜,声称小妾的被窝还暖着。
老六惊了一跳,暗道还是当官的会玩,客气几句,告辞离去。
寒夜朔风如刀,吹不散他心头滚烫的敬畏。
他虽得贾先生信任,但若表现不好,别说入陈大人的眼,就是贾先生这里,也会被替掉。
想要他这个位置的人,卫所一抓一大把!
老六回到卫所时,已是天光微露,他不敢惊扰陈一天休息,径直寻到贾沃隆,将银票原封不动奉上,详述经过。
贾沃隆那双总带着点木色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掂量着手中银票,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
“嗯,不错。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
随手抛给老六一锭银子,“拿着,赏你的。”
老六捏着那十两银子,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憨憨地一笑。
贾沃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是微微点头。
在“巨款”面前的这份定力,这份通透,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虽说这百两银票本就是因陈一天才有,但毕竟打赏巨额之事,只要李县令不是失心疯,应该不会主动说出。
也就是这事根本没人知道,老六完全可以将这笔款私吞。
但他既然如实上缴,可以进一步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