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仿佛一头负伤的巨兽,匍匐在长江北岸。
高大的城墙依旧巍峨,墙砖上深浅不一的痕迹,记录着数十年来的烽火沧桑——有关羽督造时的严整,有吕蒙偷袭时的烟熏,有曹仁死守时的刀痕箭孔,如今,又将添上新的创口。
城外三里,蜀军大营如林海蔓延。
中军大帐刚刚立起,代表丞相的皂色旗帜与代表大将军的赤色旗帜并立。帐内,炭火驱赶着江边的湿寒,诸葛亮羽扇轻摇,正与陈到并肩站在一幅巨大的江陵城防图前。
“城池坚固,粮秣充足,守将陆抗虽败,然非庸才,城中尚有守军近两万,民心……尚未可知。”诸葛亮的声音平静,听不出连月跋涉的疲惫。
陈到点头,手指点向地图上几处:“东门临江,有吴军残余水寨策应,难以强攻。北门、西门地势开阔,利于我大军展开,然城墙最高最厚,防御必然最严。南门外有瓮城,巷道复杂,强攻伤亡必重。”
“陆抗必集中精锐于西、北二门。”诸葛亮沉吟,“强攻,纵使能下,亦伤我元气,旷日持久,非上策。”
“丞相之意是?”
诸葛亮的目光从地图移开,望向帐外隐约可见的江陵城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昔日光武皇帝遣冯异西征,亦非全靠刀兵。”他顿了顿,“陛下的《安民告示》,可曾备好?”
“已誊抄千份。”一旁随军的尚书郎杨戏立刻回答。
“顾雍、陆逊(已故)族中,那些曾与子敬(鲁肃)、伯言(陆逊)交好,私下对孙峻专权不满者的书信呢?”诸葛亮又问。
“按丞相吩咐,已通过商路、旧谊,多方收集,择其言辞恳切、影响较大者二十余封,皆已仿旧笔迹重录,并附其家族信物印记仿件。”杨戏做事极为周密。
“甚好。”诸葛亮羽扇轻点地图,“今日起,围三阙一。重兵陈列西、北,南门亦摆开阵势,独留东门临江一面,网开一面。”
陈到立刻领会:“示之以威,懈其死志。东门临江,看似生路,实则水路亦在我水师监视之下,且突围之军,心无斗志,易为我追歼。”
“然也。”诸葛亮颔首,“威示之后,便是攻心。将陛下《安民告示》及那些书信,以响箭射入城中,一日三次,晨、午、暮,不拘城墙内外,军民聚集处皆可。”
“诺!”杨戏领命。
“还有俘虏。”陈到补充,“长坂、沿途所俘吴军,伤者给予医治,轻伤及无伤者,给予三日口粮,分批从东门外放归。告诉他们,念其多为胁从,不忍加戮,归城后告知亲友,大汉天子仁德,只诛首恶(孙峻),不咎胁从,及早归顺,保全家族。”
诸葛亮赞许地看了陈到一眼:“叔至思虑周全。此事,你亲自安排,务必要让放归之人,感我宽仁,心生彷徨。”
“遵命。”
“最后,”诸葛亮走到帐边,遥望江陵,“以陛下名义,发布檄文,传示城中:若开城归顺,必保全孙氏宗庙祭祀,不损孙权陵寝,不杀孙氏无辜。孙峻及其死党,若幡然悔悟,自缚请罪,亦可贷其性命,囚养终身。”
杨戏迅速记录。
陈到心中凛然。这一套组合拳,威逼利诱,情理兼施,针对城中守军、士族、百姓乃至孙氏宗室,几乎涵盖了所有层面。尤其是保全孙氏宗庙的承诺,对于动摇那些依旧效忠孙氏的将领和官员,可能具有意想不到的威力。
“攻城器械,亦不可懈怠。”诸葛亮转回身,“将作院的人到了么?”
“已随中军抵达,正在营后选址,搭建工棚。”陈到回答。
“命他们全力赶制‘配重霹雳车’,需能将‘震天雷’掷入城内。”诸葛亮目光微冷,“攻心需时日,亦需雷霆随时悬顶。让城中军民皆知,我仁义之师,亦有破城碎墙之利刃。何时落下,只在丞相一念之间。”
“明白!”陈到肃然。这是告诉城里人,我们不是没能力硬打,只是不想伤及无辜,但别逼我们动手。
“去吧。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江陵城头,人心浮动。”
军令如山,迅速执行。
次日清晨。
江陵西城守军刚刚换防,打着哈欠的士卒们突然听到城外传来一阵奇特的呼啸声。
不是号角,不是战鼓。
“咻——啪!”
数十支响箭拖着尖锐的尾音,越过城墙,有的钉在城楼柱子上,有的落入城内街巷,箭杆上绑着厚厚的绢布。
“是箭书!”
有胆大的士卒取下,展开。识字的老兵结结巴巴地念出开头:“大汉皇帝刘,告江陵军民……”
是刘备的《安民告示》。言辞恳切,追溯汉室正统,痛斥孙峻篡权欺主,声明大军伐罪吊民,承诺入城后秋毫无犯,免除当年赋税,士农工商各安其业。盖着鲜红的皇帝玉玺(仿制)印鉴。
几乎同时,其他方向也有箭书射入。一些射入城中的,很快被百姓或低级官吏捡到。其中一些绢布上,除了安民告示,还附着另一些信件。
“这……这是顾公(顾雍)族弟的笔迹?劝太守(陆抗)审时度势,勿使江东子弟尽殁……”
“这印章……像是陆府(陆逊家)的旧识……”
“还有朱家的……”
城中一些士族宅邸,很快收到了门房或仆役悄悄递进来的东西。展开一看,无不色变。那些书信,语气或委婉或直白,都在传达一个意思:孙氏气数已尽,孙峻倒行逆施,蜀汉势大难挡,为家族计,当思退路。
恐慌和猜疑,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开始悄然蔓延。
午后。
东门外一阵骚动。
数百名被俘的吴军士卒,在蜀军看守下,被带到江边。他们大多带伤,但都经过了包扎,虽然面有菜色,但眼神中的恐惧已经消退不少。
一名蜀军军官上前,大声宣告,内容与陈到交代无二。随后,发放干粮,指明回城方向。
俘虏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直到蜀军真的撤开包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才有人试探着迈步,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上,踉踉跄跄却又迫不及待地奔向那座他们昨夜还誓死守卫的城池。
江陵东门水寨守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同袍”归来,慌忙开门接应。消息像风一样刮遍全城。
“蜀军真的放了俘虏!”
“还给了干粮……”
“说只杀孙峻,不怪我们……”
“皇帝保证不抢不杀,免税……”
底层士卒和百姓的心,乱了。
傍晚,又一波箭书射入。
这次,除了安民告示,还有那份关于保全孙氏宗庙、允许孙峻自缚请罪的檄文抄件。
江陵太守府,如今是陆抗的指挥所。
大堂内气氛凝重。陆抗面前桌案上,堆满了今日射入城中的各类绢布文书。他脸色苍白,眼眶深陷,伤势和压力让他显得格外憔悴。
副将、校尉们分列两旁,许多人低着头,眼神闪烁。
“诸君,”陆抗的声音有些沙哑,“蜀贼伎俩,无非惑乱军心,动摇我守城之志。陛下(孙亮)虽幼,大吴正统在江东!孙太傅(孙峻)必发援军!江陵坚城,粮草足支一年,只要上下同心……”
他的话被打断了。
一名小校连滚爬入:“报——!少将军!西城……西城外,蜀军正在组装巨炮!前所未见,高达数丈,后有重物悬吊,疑似……疑似配重投石机!数量……不下二十具!”
堂内一片死寂。
配重投石机?那是传说中西域乃至更西之地才有的攻城利器,射程远超寻常抛石车,精度更高,威力更大。
蜀军竟然连这个都有?!
陆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城墙再坚,也经不起那种巨炮日夜轰击。
“还有……”小校咽了口唾沫,脸上惊惧未消,“蜀军工棚方向,今晨至今,多次传出闷雷般的爆炸声,烟柱升腾,似在炼制……炼制那种能炸开西陵水寨的妖火之物!”
“轰!”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隐约传来一声低沉的轰鸣,连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震颤。
不是雷声。这个季节,没有雷。
是蜀军在试验他们的新武器。
堂内众将的脸色,彻底变了。惊恐、绝望、犹疑,种种情绪交织。
陆抗环视众人,知道军心已濒临崩溃。诸葛亮的攻心之术,配上这实实在在的武力威慑,正在一点点剥去江陵的抵抗外壳。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死守?
真的能守住吗?
就算守住,这座城,还有多少人,愿意陪他玉石俱焚?
“加强戒备……严防奸细……再有传播流言、动摇军心者……斩!”陆抗艰难地下令,声音却失去了往日的决绝。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裂缝,就再也无法弥合了。
夜色降临,江陵城头灯火比往日黯淡许多。
城外蜀军大营,火光绵延,如同星河落地。
中军帐内,诸葛亮听完各部汇报,微微点头。
“三日。”他轻摇羽扇,目光仿佛穿透帐壁,看到了那座摇摇欲坠的孤城,“三日后,若陆抗仍执迷不悟……”
他没有说下去。
但帐中所有人都明白。
三日后,那些已经组装完毕的配重霹雳车,和那些被命名为“震天雷”的新式火药弹,将会把诸葛亮的“仁义”,化为最炽烈的雷霆,砸向江陵城头。
攻心,是为了减少杀戮。
但若心攻不下,那么,雷霆亦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