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浩荡,拍打着夏口石矶。
魏延按剑立于楼船舰首,江风将他花白的须发吹得向后飞扬,玄色铁甲下的身躯依旧挺拔如松。
他眯着眼,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长江拐向江东腹地的水道,也是他此次东路偏师的目标——武昌。
“父亲,全军已登船完毕,随时可以启程。”其子魏昌快步走来,低声禀报。
魏延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带着惯有的倨傲:“粮秣器械,可都点验清楚了?”
“点验三遍,足支两月。霹雳车部件、‘火龙出水’及火药,皆按大将军令,分装于特制货船,有白毦兵一队专门看护。”魏昌办事向来仔细。
“白毦兵……”魏延嘴角扯了扯,似有不屑,又似有一丝复杂。陈到那小子,练兵统军确有一套,连陛下和丞相都对他言听计从。此番东路偏师,说是以他魏延为主将,但丞相密令中特意提到,遇有攻坚或奇袭,要多听取随军白毦兵都尉的意见。
不过,他魏文长打仗,何时需要旁人指手画脚?
“传令,起锚,扬帆!目标,武昌!”魏延挥手下令,声若洪钟。
“起锚——扬帆——”
号令层层传递,停泊在夏口港湾的庞大舰队开始动作。大小战船两百余艘,运兵船、辎重船近百,帆樯如林,缓缓驶离码头,在江面上调整队形,最终形成前后相顾、左右呼应的航行阵列,顺流而下。
这不是一支偷袭的奇兵,而是一柄堂堂正正、顺江碾压而下的战锤。
魏延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船舱内,随军主簿呈上最新的武昌情报。
“武昌守将,乃孙权从子孙松,性懦寡断,好逸畏战。副将吾粲,虽有谋略,然出身寒微,不为孙松所重。城中兵马约八千,水军战船老旧,步卒久疏战阵。自西陵、江陵战事起,武昌戒严,但人心惶惶,士族多有携家眷、财物东逃建业者。”
魏延粗粗扫过,嗤笑一声:“孙仲谋英雄一世,子孙竟如此不堪!八千守军,土鸡瓦狗耳!”
“父亲,不可轻敌。”魏昌谨慎道,“武昌城坚,扼守江道,若其拼死据守,我军虽众,强攻亦难免损伤,延误时日。”
“强攻?”魏延瞪了儿子一眼,“谁说要强攻?丞相命我偏师东出,是为策应大将军主力,牵制吴军,威胁建业侧后。若能兵不血刃下武昌,岂不更妙?”
他走到舱壁悬挂的江防图前,手指重重敲在“武昌”二字上:“孙松懦夫,城中士族离心。传我将令——”
“其一,舰队航行,务必旌旗鲜明,鼓号响亮,要让两岸吴地百姓都看到我大汉军威之盛!”
“其二,放出消息,就说大将军已破陆抗于长坂,江陵旦夕可下;陛下御驾不日将临江陵;西蜀、南中、凉州援兵正源源不断沿江东来!”
“其三,挑选伶牙俐齿、熟知江东内情之人为使,持我书信及陛下《安民告示》、丞相劝降文书,先于大军抵达武昌劝降。告诉孙松,开城归顺,保其性命富贵;若执迷不悟,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魏昌眼睛一亮:“父亲是要……先声夺人,迫其自溃?”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魏延难得拽了句文,脸上傲色更浓,“当然,霹雳车、火龙出水,也要给他搬到城下亮亮相!让那懦夫看清楚,抵抗的下场!”
“儿臣明白!”魏昌兴奋领命而去。
于是,这支东进的蜀汉舰队,成了长江上最张扬的“宣传队”。所过之处,桅杆上旗帜招展,甲板上士卒盔明甲亮,战鼓号角日夜不息。沿途吴军小型哨所、水寨,望见这遮天蔽日的船队,大多不敢接战,或闭寨不出,或稍作抵抗便弃寨而走。流言随着逃散的吴兵和沿江百姓,以更快的速度向江东腹地蔓延。
“蜀军来了!好大的船队!”
“听说有几十万大军!”
“江陵陆抗将军都败了!”
“快跑吧!”
恐慌如同瘟疫,在长江两岸蔓延。
三日后,蜀汉舰队抵达武昌水域,于城西十里外下寨,战船封锁江面,步卒登陆,开始构筑营垒,组装攻城器械。
那二十具需要数十人合力组装、后方配重箱如同小山般的“配重霹雳车”,以及那些黑洞洞的“火龙出水”发射筒,被 deliberately 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蜀军工匠敲敲打打,进行最后的调试,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隔着数里都能隐约听见。
武昌城头,一片死寂。
守将孙松脸色惨白,扶着女墙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望着城外那连绵的营寨、如林的旌旗、还有那些奇形怪状、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攻城器械,腿肚子直转筋。
“叔……叔弼(吾粲字),这……这如何是好?”孙松声音发颤,全无王室子弟的威仪。
吾粲眉头紧锁,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甲胄穿在身上略显宽大。他沉声道:“将军,蜀军势大,器械精良,士气正盛。然武昌城高池深,粮草尚足,未必不能守。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坚守待援,建业太傅必发兵来救!”
“坚守待援?”孙松哭丧着脸,“援兵何在?西陵丢了,江陵被围得铁桶一般,自身难保!蜀军顺流而下,建业哪里抽得出兵来救我们?守?拿什么守?你看看下面那些东西!”他指着那些霹雳车,“那是什么鬼玩意儿?听说西陵的铁锁就是被这种东西烧断的!还有那会爆炸的妖火……”
“将军!”吾粲提高声音,“武昌乃江东门户,一旦有失,建业上游再无屏障!纵使战至一兵一卒,也……”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报——!”一名军校狂奔上城,“将军!蜀……蜀军遣使前来,已至城下吊桥前!说……说奉其前将军、汉中太守魏延之命,前来呈送书信!”
孙松和吾粲对视一眼。
“来了……”孙松喃喃道,脸上惧色更浓。
“带他上来!不,就在城下答话!”吾粲抢着下令,他怕使者进城蛊惑人心。
很快,一名身着蜀汉文官服饰、神态自若的中年人,在数名蜀军骑士的护送下,来到护城河边。他仰头望着城楼,朗声道:“大汉前将军、汉中太守魏公帐下参军,费承,奉魏将军及大汉天子、诸葛丞相之命,特来拜会孙松将军,有书信及文书呈上!”
声音清晰,传遍城头。
孙松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既……既是使者,将书信射上来吧。”
费承微微一笑,示意身旁骑士。骑士张弓搭箭,箭杆上绑着厚厚一卷绢帛,嗖的一声射上城头,钉在孙松身前不远处的旗杆上。
亲兵取下,呈给孙松。
孙松手忙脚乱地展开。首先是魏延以个人名义写的信,语气强硬,直斥孙峻篡权,告诫孙松勿为陪葬,开城投降可保宗族富贵,否则破城之日,鸡犬不留。落款处“魏延”二字,铁画银钩,杀气扑面。
接着是刘备的《安民告示》,内容与射入江陵的相同。
最后,还有一份诸葛亮的亲笔信副本,语气相对缓和,但绵里藏针。信中再次强调只诛孙峻,不罪胁从,保全孙氏宗庙。并特意提到:“闻将军(孙松)乃长沙桓王(孙策)之后,汉讨逆将军(孙策官爵)英灵在天,亦不愿见子孙为权奸所误,宗庙倾颓。何去何从,将军三思。”
看到“长沙桓王之后”、“汉讨逆将军”这几个字,孙松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是孙策的孙子,血缘上比现在的吴主孙亮更近!这份信,戳中了他内心最隐秘的恐惧和一丝……不该有的妄念。
吾粲在一旁也看到了信的内容,脸色大变:“将军!此乃蜀贼离间之计!切不可信!孙权陛下才是大吴正统!孙峻太傅虽……虽专权,然毕竟奉陛下诏令!”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如远雷的巨响,从蜀军大营方向传来,地面微微震颤。
城头众人骇然望去。
只见蜀军营寨前空地上,一处特意清理出的土坡后,猛然腾起一大团夹杂着烈焰的浓烟,烟尘中,似乎有巨石般的黑影呼啸着划过半空,远远落在江滩无人处,炸起冲天的泥浪和巨响!
虽然距离尚远,未对城墙构成威胁,但那声势,那动静,足以让城头所有守军魂飞魄散!
“那……那就是……”孙松牙齿开始打颤。
“是在试炮。”费承在城下好整以暇地补充道,声音依旧平稳,“魏将军让在下转告孙将军,此乃‘配重霹雳车’,可掷千斤石弹或‘震天雷’于五百步外。我营中共有二十具,若齐发,不知武昌城墙,能经得起几轮?”
他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些黑洞洞的管子:“那些是‘火龙出水’,西陵锁链,便是焚于此物。将军若想试试武昌水寨木墙是否坚固,魏将军亦不吝展示。”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但配合着刚才那一声试射的巨响,这威胁无比真实,无比沉重。
孙松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看向吾粲,眼中满是乞求:“叔弼……守不住了……真的守不住了……为了满城百姓,为了孙氏宗祠……我们……我们……”
“将军!”吾粲痛心疾首,“万万不可啊!一降则身败名裂,为天下笑!”
“不降,就是死!还要连累全城人陪葬!”孙松突然嘶吼起来,恐惧转化成了扭曲的激动,“我是孙氏宗亲!我要为孙氏留血脉!我不能死在这里!开城!开城!!”
他再也不看吾粲,转向城下,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费……费参军!请回禀魏将军!孙松……孙松愿降!愿献武昌,以迎王师!只求魏将军信守承诺,保全我等性命家小!”
“将军——!”吾粲仰天长叹,泪流满面,知道大势已去。
费承在城下拱手,脸上露出预料之中的笑容:“孙将军深明大义,免去一方兵燹,功德无量。魏将军必奏明天子、丞相,厚待将军及诸位。请将军稍待,我这就回营禀报!”
当日下午,武昌西门在数千蜀军锐卒的注视下,缓缓打开。
孙松率领城内主要官吏、将领,徒步出城,除却盔甲兵器,自缚于魏延军前。
魏延端坐马上,看着匍匐在地的孙松,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很快掩去。他按照诸葛亮事先吩咐的程序,下马亲自为孙松解缚,温言抚慰,并当场宣布赦免其罪,保留其爵位(虚衔),赐宅邸、金帛。其余降官降将,亦各有封赏。
蜀军纪律严明,列队入城,迅速接管四门、府库、军营,秋毫无犯。安民告示随即贴遍全城。
武昌,这座控扼长江中游、屏蔽建业上游的战略重镇,在蜀汉强大的军事压力和心理攻势下,未放一箭,未损一兵,便改旗易帜。
消息如同惊雷,顺江直下,震撼整个江东。
建业朝廷,一日三惊。
长江天险,自此被拦腰斩断。
蜀汉的兵锋,已然抵近江东最柔软的下腹。
而此刻的江陵城,还在围城与攻心的煎熬中,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