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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终于在天明前渐渐止歇。晨曦透过窗棂上的冰花,在显阳殿内投下斑驳清冷的光斑。曹叡几乎是睁着眼度过了后半夜,眼底的青影又深重了几分,但神情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比前几日刻意维持的淡漠更加空洞。

黄皓小心翼翼地伺候洗漱更衣,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死寂。不是麻木,而是仿佛所有鲜活的气息都被抽空,只剩下一具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躯壳。昨夜那滴泪,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外露的情绪。

早膳摆上,是清淡的粥品和几样小菜。曹叡安静地吃着,动作机械,咀嚼缓慢,仿佛进食本身也是一种需要耗费心力的任务。黄皓侍立一旁,心中惴惴,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用罢早膳,曹叡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书案前,而是在暖榻边站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松枝上。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黄皓。”

“老奴在。”

“今日……朕想写字。”曹叡说,顿了顿,补充道,“不临帖。朕自己写。”

黄皓微怔,随即应道:“诺。老奴这就准备。”

很快,书案上铺开了上好的素白宣纸,砚台中墨汁新研,狼毫小楷笔也已备好。曹叡走过去,在案后坐下,提起笔,却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他盯着洁白的纸面,眼神幽深,仿佛在凝视着某个不可知的未来,又或者是在与内心某个激烈冲突的念头对峙。

黄皓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终于,笔锋落下。没有诗句,没有文章。曹叡写的,是一个又一个单独的、毫无关联的字。起初是一些常见的字,如“天”、“地”、“君”、“臣”、“父”、“子”,笔划平稳,但力道沉滞。渐渐地,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笔锋时而凌厉如刀,时而虚浮若游丝。

“囚”、“困”、“网”、“笼”、“冰”、“火”、“忍”、“等”、“疑”、“惧”……

这些字毫无章法地散布在纸面上,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墨迹时而干涸飞白,时而浓重欲滴,将一张素纸涂抹得如同混乱的心绪图谱。曹叡写得很专注,额头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笔的手背青筋隐现。

黄皓看得心惊肉跳。他伺候皇帝多年,深知陛下心性隐忍,即便在当初得知司马懿彻底掌控朝政时,也未曾在笔墨间流露出如此直白而激烈的情绪。这已近乎是一种失控的宣泄,虽然无声,却比任何嘶喊都更加触目惊心。

最后,笔锋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巨大的、墨团般的污迹,几乎洇透了纸背。曹叡的手臂颓然垂下,笔尖滴落的墨汁在纸上溅开一小片。

他盯着那团墨迹,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半晌,他抬起头,看向黄皓,眼神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后又重新凝固,变得更加幽暗坚硬。

“烧了。”他淡淡地说。

黄皓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满混乱字迹的宣纸从案上取下,团成一团,投入一旁的铜盆中。火舌很快舔舐上来,纸张蜷曲、焦黑,化为灰烬。殿内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纸张燃烧特有的气味。

曹叡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黄皓。阳光照在他瘦削的肩背上,勾勒出一道孤绝的轮廓。

“黄皓,”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你可知,宫中旧例,腊月廿三祭灶之后,各殿便陆续开始洒扫除尘,预备新年?”

黄皓不明所以,恭敬答道:“回陛下,老奴知道。此为宫中定例,以示除旧布新。”

“嗯。”曹叡轻轻应了一声,“显阳殿……也该洒扫了。年深日久,角角落落,想必积了不少灰尘。有些地方,或许连你也未曾仔细清理过。”

黄皓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谨慎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陛下静养,恐惊扰圣体。且按例,殿内洒扫,尤其陛下寝处,需得内侍省安排专人,且有时辰限制……”

“不必惊动内侍省。”曹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朕不喜外人过多出入。就从明日开始,你带着殿内几个信得过的、手脚麻利又嘴严的小内侍,慢慢清扫。先从外间书房、偏殿开始,最后再到朕的寝处。记住,要仔细,每一处书架背后、箱柜底下、墙边榻角,都要清理干净。尤其是……那些存放旧物、或者平日里不常动用的角落。”

他转过身,看着黄皓,眼神平静无波:“朕想看看,这显阳殿尘封之下,到底都有些什么。也算是……辞旧迎新了。”

黄皓心头剧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此事……此事是否……”他想说是否太过冒险,是否可能授人以柄,但话到嘴边,看着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咽了回去。陛下此举,绝非真的只是为了清扫除尘!这是要借“洒扫”之名,在司马昭严密的监控下,对显阳殿进行一次彻底的、不引起怀疑的“自查”!或许,是想确认殿内是否还有父皇留下的、未被发现的隐秘?或许,是想看看在那些被忽略的角落,能否找到一丝与外界联系的缝隙?又或者……只是想在这令人窒息的囚笼中,通过这种有限度的“主动”行为,来证明自己还未完全麻木,还未放弃寻找生机?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都是一步险棋。司马昭的人虽然可能“松懈”,但绝不会对皇帝寝宫的异常动静视而不见。大规模清扫,人员进出,翻动物品……这些都是极易被监控和解读的行为。

“黄皓,”曹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力度,“朕只是想让这屋子干净些,透透气。你……明白吗?”

黄皓抬起头,对上皇帝的视线。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深藏的疲惫,看到了冰冷的决绝,也看到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近乎恳求的微光。陛下不是在和他商量,而是在交付一个任务,一个可能带来风险、但也可能是唯一能打破这死寂僵局的任务。

良久,黄皓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字:“老奴……明白。”

“起来吧。”曹叡的声音缓和了些,“谨慎些,慢慢来,不必赶工。一切……如常即可。”

“诺。”

黄皓起身,垂手而立,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从此刻起,显阳殿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将掀起一丝微澜。而这微澜,最终会引向何处,是破冰的生机,还是加速覆灭的漩涡,他不敢去想。

曹叡重新走回书案前,拿起另一张干净的纸,提起笔。这一次,他落笔沉稳,写下的是一句《诗经》中的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字迹端正,力透纸背,再不见之前的狂乱。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宣泄,已将心中积压的混乱与戾气尽数倾泻,剩下的,是更加清醒、也更加危险的冷静。

他放下笔,看着那句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深渊已在脚下,薄冰正在碎裂。既然等待可能永无尽头,那么,就在这冰层彻底崩塌之前,用自己的方式,轻轻地、试探性地,踩上一脚吧。哪怕只是听到冰裂的细响,也好过在无声的绝望中,慢慢冻僵。

午后,雪后初霁,阳光稀薄地洒在洛阳城积雪的街道和屋顶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大将军府的书房里,炭火依旧旺盛。司马懿正与匆匆赶回的司马昭议事。

“父亲,宫中眼线来报,显阳殿今日有些异常动静。”司马昭禀报道,“曹叡晨间未有临帖读书,反而独自写了许多杂乱无章的字,随后尽数焚毁。之后,他吩咐黄皓,从明日起开始仔细洒扫显阳殿,尤其强调要清理角角落落、旧物存放之处,且不让内侍省插手,只用殿内几个亲信小宦官。”

司马懿原本半闭着眼睛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中精光一闪:“哦?洒扫除尘?还要亲自动用亲信,清理旧物角落?”

“正是。眼线称,曹叡吩咐时语气平淡,但黄皓听后似有震动,跪地应承。此事……颇为蹊跷。”司马昭分析道,“按常理,年关洒扫本是寻常,但曹叡身处嫌疑之地,理应更加避嫌,减少殿内人员异动才是。如此主动要求细致清扫,还特意提及旧物角落……莫非,他是在借洒扫之名,寻找或确认什么东西?或者,是想在殿内做什么手脚?”

司马懿没有立刻回答,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陷入沉思。曹叡这一步,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他投放“松懈”诱饵后,他预想曹叡可能会有几种反应:要么更加警惕,按兵不动;要么按捺不住,尝试某种极其隐蔽的对外联络;要么在焦虑压力下出现更明显的精神衰弱迹象。但曹叡选择了这样一种看似平常、却又透着一股刻意和深意的举动——大规模洒扫宫殿。

这举动本身不犯忌,甚至合情合理。但放在曹叡目前的情境下,就值得玩味了。

“他是在试探。”司马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试探我们的反应,试探监控的底线,也在试探……他这座囚笼的‘墙壁’,究竟有多厚,有没有缝隙。”

“父亲是说,他想借洒查看殿内是否有监听机关?或者想确认他之前找到‘后手’的地方是否安全?甚至……想看看能否在清理过程中,‘偶然’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司马昭恍然。

“都有可能。”司马懿目光幽深,“曹叡心思深沉,不会做无谓之事。此举看似被动(响应年关旧例),实则暗含主动。他想在不动声色间,扩大他在显阳殿内的‘活动空间’和‘掌控感’,同时也想看看,我们对他这种‘合理’范围内的举动,会作何反应。若我们反应过度,禁止或严密监控清扫,反而显得心虚,坐实了他对监控的猜测,也可能打草惊蛇。若我们放任,他便可能利用这次机会,做一些我们暂时无法察觉的小动作。”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司马昭请示。

司马懿沉吟片刻,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既然他抛出了‘洒扫’这个饵,我们便暂且咬住,但线要放得长,看得要更清。”

他站起身,踱到地图前,目光扫过洛阳宫城的简图:“首先,传令宫中眼线,对显阳殿的洒扫,不必阻拦,也不必表现得过于关注。只需如常记录人员进出、大致清理区域即可。尤其注意,黄皓和那几个小宦官在清理‘旧物角落’时,有无异常举动,有无长时间停留在某处,有无偷偷携带或藏匿什么东西。”

“其次,”他转过身,“你不是说感觉宫禁近日因天寒年关略有‘松懈’吗?那便让这份‘松懈’,在显阳殿洒扫期间,显得更‘真实’一些。比如,负责显阳殿外围警戒的侍卫,换岗时可以更‘随意’地聊几句天,或者对进出运送垃圾、洁具的小宦官,盘查可以略‘宽松’半分——记住,只是略宽松,不能全无戒备。要让他们感觉到,监控确实存在,但并非铁板一块,年关将近,人心浮动,有机可乘。”

司马昭眼睛发亮:“父亲是要将计就计,故意露出更多‘破绽’,诱使他进行更大胆的试探?”

“不错。”司马懿颔首,“曹叡此刻,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虫子,能看到外面的光,却找不到出口。我们给他洒扫的机会,就像是轻轻晃动了一下罐子,让他以为找到了着力点。再故意露出一点‘缝隙’,他就会忍不住想往外钻。而他每一次尝试钻探,都会在罐壁上留下痕迹,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他的意图、他的手段,以及……他手中可能掌握的、我们尚未发现的‘工具’。”

他走回座位,重新坐下,语气转冷:“不过,饵可以放,网也要收紧。对邙山、芒山、洛水故道那几处重点怀疑地点的监控,不仅不能松懈,还要加倍隐蔽和严密。同时,对高柔、蒋济、夏侯玄等人府邸的监视,也要加强。曹叡若真想动用‘影卫’或联络外臣,洒扫宫殿只是前奏,真正的动作必然在宫外。我们要确保,无论他在宫内如何试探,一旦他试图将触角伸出宫墙,立刻就会被我们发现,并牢牢锁死。”

“儿臣明白了!”司马昭精神一振,“宫内纵其小动,以观其志;宫外张网以待,以擒其首尾!”

“正是此理。”司马懿闭上眼,仿佛在养神,但口中话语却清晰如刀,“让曹叡动起来,哪怕只是最微小的动作。只要他动,就会留下破绽。而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破绽,就足以将他和那所谓的‘先帝后手’,连根拔起。”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阳光透过窗纸,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随着时间缓缓移动。一场围绕“洒扫”这件寻常小事展开的、更为精妙凶险的心理博弈与陷阱布置,就此悄然展开。司马懿稳坐钓鱼台,耐心等待着鱼儿在自以为安全的水域里,慢慢游向那张早已编织好的、无形的巨网。

并州,黑水河畔无名岩洞深处。

火把的光,在狭窄、曲折、不断向下的岩缝中摇曳,将人影投射在狰狞的岩壁上,拉长变形,如同鬼魅。空气越来越浑浊稀薄,带着一股浓重的、陈年积郁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败物的气息。每前进一步,都需要手脚并用,在湿滑的岩石和冻结的泥土上艰难攀爬。岩羊小队的成员们,早已汗流浃背,又被洞中的寒气一激,内外交攻,体力消耗巨大。

但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那个被落石半掩、需要匍匐才能通过的缝隙,以及手中那半块冰冷刺骨的木牌上。希望与未知带来的紧张,压倒了身体的疲惫。

岩羊第一个爬过了那道狭窄的缝隙。火把向前探去,光线似乎陡然开阔了一些。他小心地直起身,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相对宽敞的、天然形成的岩室。地面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和碎石。岩室不算大,但足以容纳十余人。

火把的光芒扫过岩壁——

“头儿!看那边!”紧跟在他身后爬进来的队员失声低呼。

岩羊的心猛地一沉,火把迅速移向队员所指的方向。

在岩室的一角,借着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片狼藉的景象:散落的、早已腐朽的铺盖草絮;几个被打翻、碎裂的陶罐,里面黑乎乎的东西早已干涸板结;地上有几处明显的、深褐色的、大片大片的污迹,即使覆盖了灰尘,依然能看出那是干涸已久的血迹。而在血迹和杂物之间,散落着一些更触目惊心的东西——断裂的箭杆、卷刃的短刀碎片、以及几片早已锈蚀不堪的、属于季汉军制式皮甲的残片。

岩羊快步走过去,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拂开一片甲片上的灰尘。甲片内侧,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编号烙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搜!仔细搜!看有没有……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队员们分散开来,忍着心中的不祥预感,在岩室中仔细搜寻。很快,更多的痕迹被发现:岩壁上有用炭条或血迹书写的、凌乱而断续的字迹,大多已难以辨认,只能依稀看出“魏狗”、“突围”、“水”、“坚持”等零星词汇;在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有用石块勉强垒起的一个低矮的“灶坑”,里面有烧尽的灰烬和几块啃食得非常干净的细小骨头(可能是鼠类);还有一处岩壁下,似乎有人曾长时间倚靠,留下了深深的身体压痕。

但没有尸体。一具也没有。

“头儿!这里!”一名队员在岩室最深处、一个被一块凸出岩石半遮挡的凹陷处喊道。

岩羊和其他人立刻围拢过去。只见在那个凹陷处,地面相对平整,铺着一些干燥的苔藓和枯草(早已朽烂)。而就在这片“床铺”的边缘,整整齐齐地、用石块压着三块相对完整的木牌——正是季汉军中身份牌。

岩羊小心翼翼地将石块移开,拿起木牌。火光下,三个刻字清晰可辨:“张”、“王”、“李”。不是李歆,但显然是李歆小队的成员。

木牌旁边,还有一小堆东西:几枚磨得异常光滑、可能用于计数的石子;一小截几乎燃尽的、劣质油脂制成的蜡烛头;一把断了一半的、木质梳子;以及最下面,压着一块相对干净、折叠起来的麻布。

岩羊深吸一口气,展开那块麻布。麻布不大,上面用炭条写着几行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字迹,字迹边缘有被反复触摸和泪水晕开的模糊痕迹:

“吾等奉命探查,误入绝地,遭魏骑围追,兄弟折损过半,幸得黑虎义士指点,遁入此洞。然伤重粮绝,洞口被封,突围无望。李司马携最后三勇士,于两月前(推测)冒险循暗河探路,一去不返。吾三人伤重难行,留守于此。今粮水尽矣,伤发高热,自知时日无多。若后来者得见此书,吾等尽忠职守,死而无憾。唯盼告知陇右大营:魏人在并州西河郡黑水上游(据此洞约三日路程),似有隐秘营垒,屯兵储械,疑为长远之计。黑虎义士可信,但其寨亦危。李司马若……若不幸,其随身或有更紧要讯息。季汉征西将军麾下,斥候队士卒,张横、王焕、李三狗绝笔。”

麻布的角落,还有三个用血按下的、早已变成深褐色的指印。

岩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队员们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握着兵器的手背青筋暴起。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失踪袍泽的下落,却是以这样一种惨烈而悲壮的方式。李歆小队确实在此避难,但已近乎全军覆没。李歆本人带着最后三人去探寻可能存在的生路(暗河),生死不明。而留守在此的三人,在伤、病、饥、寒的多重折磨下,留下了这份绝笔,最终……结局不言而喻。他们的尸骨或许已在洞中某个更深的角落,或许被同伴在最后时刻拖走掩埋,已不可寻。

但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却无比珍贵。魏军在并州黑水上游有隐秘据点!这是一个极具战略价值的信息!

岩羊将麻布小心翼翼收起,连同那三块身份木牌,郑重放入贴身皮囊。他站起身,环视这片浸透着袍泽鲜血与忠诚的岩室,沉声道:“向英灵,致敬。”

所有队员肃立,右手握拳,重重扣击左胸甲胄,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军中向逝去同胞致敬的最高礼节。

“仔细检查,看有无其他线索,尤其是关于李司马所探暗河方向的。”岩羊命令道,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钢铁般的硬度,“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必须将这份情报,尽快送回上邽!”

希望并未完全熄灭。李歆生死未卜,暗河或许另有乾坤。但无论如何,他们此行的任务,已经有了确凿的、血淋淋的答案。而这份答案,必将化作未来战场上,指向敌人咽喉的利刃。

荆北,夷陵山庄。

负责北面商路的赵管事,是个四十余岁、面相憨厚、眼神却精明的中年人。他刚从汝南返回,风尘仆仆,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便径直来见周蕙和马谡、陈珪。

“夫人,马先生,陈公。”赵管事行了礼,压低声音道,“汝南之事,已初步查明。”

“坐下说,喝口热茶。”周蕙示意侍女上茶。

赵管事谢过,坐下喝了口茶,缓了缓气息,才继续道:“‘得意楼’赌坊,在平舆城西,规模不小,老板姓胡,名来,确是那位贾郎中宠妾的胞弟。此人嗜赌成性,且赌品极差,输急了眼便赖账撒泼,在平舆赌坊圈子里名声很臭。近一年来,他手气背到极点,在自家赌坊和其他几家大赌场欠下了巨额赌债,据小人多方打探,总额恐怕不下五百金。债主里面,有本地豪强,也有背景不明、疑似与官府或军中有关联的人物。胡来如今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变卖了部分家产和田地,仍是杯水车薪。‘得意楼’确有意盘出,但因其名声和胡来欠债之事,无人敢接。”

“贾郎中可知此事?”马谡问。

“应当知晓,但似乎不愿或不便直接插手。”赵管事道,“据说胡来曾多次去洛阳找姐夫求助,但都被拒之门外,只得了些小钱打发。贾郎中似乎颇畏内,也怕此事影响官声。不过,胡来毕竟是其妻弟,若真被债主逼死或闹出大事,贾郎中面上也不好看。小人还打听到,负责汝南郡部分监察事务的一位郡丞,与贾郎中有同乡之谊,胡来的债主中,有人似乎能通过这位郡丞,给贾郎中施加一些压力。”

陈珪捻须沉吟:“如此看来,袁亮所言不虚。这胡来,确是一个可供利用的缺口,但也如同一个火药桶,稍有不慎,便会引爆。”

马谡看向赵管事:“你可有办法,在不暴露我们身份的前提下,接触这个胡来?”

赵管事想了想,道:“小人倒有一计。小人此次北上,是以采购汝南特产绢帛和查验分号账目为名。可借口看中‘得意楼’的地段,想盘下来改做货栈或酒楼,与胡来接触洽谈。洽谈中,可适当表露财力,并‘无意’间透露出与洛阳某些商号有往来,或许能帮忙疏通一些关节。先取得其信任,探明其底线和需求,再图后续。”

周蕙微微蹙眉:“此计可行,但赵管事需万分小心,绝不可提及与江东或吴公国的任何关联。一切以商贾身份行事。洽谈时,可带上一两名精干护卫,以防不测。”

“小人明白。”赵管事肃然道。

马谡点头:“便依此计。你先休息两日,准备一下,再赴汝南。记住,我们的首要目的,是建立联系,评估可控性,而非立刻达成交易或施加影响。安全第一。”

“是!”

赵管事领命退下。书房内,三人相视片刻。

“步步惊心啊。”陈珪叹了口气,“中原之地,如今便是如此,看似平静的市井之下,不知藏着多少旋涡与暗礁。”

马谡目光坚定:“然则,欲成大事,必涉险地。袁亮已递过梯子,我们若不爬上去看看,如何能窥见更高处的风景?只是,这梯子是否结实,爬上去会不会摔下来,就得靠赵管事这等老成之人,一步一步去试探了。”

周蕙望着窗外夷陵苍茫的冬景,轻声道:“愿赵管事此行顺利,也愿陇右的将士们……能带回好消息。”

各方都在行动,在黑暗与严寒中,寻找着那一丝可能照亮前路的微光。无论这光芒来自忠诚的绝笔,来自贪婪的缝隙,还是来自绝望深渊中不甘沉沦的挣扎。

武耀八年腊月廿四,晨。

显阳殿的洒扫,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中开始了。黄皓只选了三个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手脚利落且家世清白(至少明面上与司马氏无涉)的小宦官,连同他自己,一共五人。工具都是最普通的扫帚、掸子、抹布和水桶,从内侍省领取时,记录清晰,毫无异常。

清扫从外间书房开始。曹叡则移驾到内殿暖榻上,依旧看书,仿佛对殿内的动静漠不关心。

黄皓指挥着,动作细致而缓慢。书架上的典籍被一本本取下,用干布拂去灰尘,再按原位放回。书案、椅凳、屏风、灯架……每一处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地面先扫后拖,连砖缝里的积尘都用小刷子清理出来。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偶尔器物挪动的轻微磕碰。三个小宦官显然被黄皓严厉叮嘱过,目不斜视,只顾埋头干活。

殿外,负责警戒的侍卫似乎确实比前些日子“松懈”了些。交接班时,会低声交谈几句天气或年货;看到小宦官进出搬运污水或垃圾,盘查也是例行公事,很快放行。一切,都符合“年关将至、人心思闲”的常态。

然而,无论是殿内小心翼翼的黄皓,还是殿外看似惫懒实则目光锐利的侍卫头领,亦或是远处通过特殊渠道监控此处的司马昭眼线,都知道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流。

黄皓的心一直悬着。他仔细检查着书架的背板、地面的砖石、墙角的缝隙,既期待着能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比如父皇可能留下的其他暗示),又恐惧着真的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比如司马懿埋设的监听机关)。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权衡,既不能太快显得匆忙可疑,也不能太慢显得刻意搜寻。

一天下来,外间书房和相连的一处小暖阁清理完毕。除了积年的灰尘和几只死去的蠹虫,一无所获。

第二天,清理偏殿和存放一些旧物、器皿的库房。这里杂物更多,灰尘更厚。黄皓更加仔细,甚至亲自去挪动那些沉重的箱柜,查看其后和下方。三个小宦官则负责擦拭器物和清理杂物。

午后,在一个存放废旧灯台、香炉等铜器的角落,当黄皓费力地挪开一个沉重的、包着铜角的樟木箱子时,他的目光突然凝固在箱子后方靠墙的墙角地面。

那里铺着的青砖,有一块边缘的缝隙似乎比旁边的砖石略宽一丝,而且砖面上没有积攒与其他地方同样厚度的灰尘。他心中猛地一跳,不动声色地用脚将扫过来的灰尘稍稍拨过去一些,盖住那点异样,然后继续指挥清理。

直到傍晚,偏殿和库房清理完毕,依旧“正常”。所有清理出来的垃圾和污水,都被仔细检查后运出。

深夜,显阳殿重归寂静。曹叡已经安歇。黄皓独自一人,提着一盏昏暗的羊角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白天的那个角落。

他蹲下身,用一把薄薄的小铜片,小心翼翼地插入那块青砖边缘的缝隙。轻轻一撬,砖块松动,被他缓缓拿起。

砖下,是一个浅浅的凹坑。坑里没有密信,没有宝物,只有一样东西——一小撮极细的、灰白色的粉末,像是墙壁刮下来的腻子粉,又像是某种特殊的灰烬。

黄皓用手指沾起一点,凑到灯下细看,又放在鼻尖闻了闻。没有特殊气味。他用指甲碾了碾,粉末细腻。

这绝非自然落入的灰尘。是有人特意放在这里的!时间可能不长,因为粉末没有被潮气板结。是先皇留下的另一个标记?还是……司马懿的人设置的某种监视标记?比如,用来判断是否有人动过这个箱子或这个角落?

黄皓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迅速将粉末原样放回,把青砖小心翼翼盖好,恢复原状,又拂上一点灰尘掩盖撬动的痕迹。

他吹灭灯,在黑暗中靠墙站立良久,才平复下激烈的心绪。

陛下让他洒扫,果然不只是洒扫。这显阳殿,这囚笼,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父皇可能留下了不止一重后手,而司马懿的监控,也可能深入到了令人发指的细节。

他将这个发现深深埋入心底,决定暂时不禀报陛下。在弄清楚这粉末的意义之前,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带来危险。

而此刻,躺在内殿龙床上的曹叡,同样没有睡着。他睁着眼,望着帐顶的黑暗,耳中听着殿外寒风呼啸。

洒扫在进行,黄皓很谨慎。殿外的“松懈”似乎也在持续。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中“试探”的步骤进行。

但他心中并无轻松。司马懿是何等人物?岂会看不穿这小小的把戏?放任,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更深层次的、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和掌控。

他知道自己是在刀尖上跳舞,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次试探,都可能让自己离那冰冷的深渊更近一步。

可他别无选择。

等待是死,不动是死。那么,就在这必死的局中,用最微弱的力量,去碰撞一下那坚固的牢笼吧。哪怕只能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响,知道这牢笼并非全然无声,也好。

他缓缓闭上眼,手指在锦被下,再次触摸到那枚贴身藏着的、冰冷的虎符。

尘埃已起,微光乍现。这盘以天下为局、以生死为注的棋,还在继续。而他,这个困于囚笼的皇帝,已然落下了又一颗孤独而危险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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