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耀八年腊月廿五,雪后初晴,但寒意更甚。显阳殿的洒扫进入第三日,清理区域转向内殿外围的回廊、暖阁以及几处存放皇帝个人旧物、不那么常用的侧室。
黄皓的心神,自昨夜发现那砖下粉末后,便始终紧绷如弦。他如常指挥洒扫,动作依旧沉稳仔细,但目光却会不由自主地扫过殿内各处墙角、梁柱、壁板,试图寻找更多不寻常的痕迹。那撮粉末如一根刺,扎在他心头——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谁所留?目的何在?他不敢轻易触碰,更不敢禀报皇帝,只能在无尽的猜疑与警惕中煎熬。
曹叡也察觉到了黄皓今日似乎比前两日更加沉默,眉宇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他没有多问,只是照常在暖榻上看书,偶尔起身在殿内踱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那些被清理过的地方。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但若细看,眼底深处那份空洞的死寂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专注的、近乎狩猎般的审视。
他在观察,观察黄皓,观察那些小宦官,也在观察这座他居住多年、此刻却感到无比陌生的宫殿。洒扫进行到第三日,殿外侍卫的“松懈”依旧,甚至今日换岗时,有两个侍卫袖着手在廊下低声说笑了几句才分开。一切似乎都朝着他预想中“试探出缝隙”的方向发展。
但曹叡心中的警惕不降反升。太顺利了。司马懿会如此轻易地露出破绽吗?还是说,这些“破绽”本身,就是诱饵的一部分?
午后,清理到一处位于内殿东北角的侧室。这屋子不大,平日主要堆放一些曹叡幼时的玩具、旧书籍、以及先帝赐下的一些已不再使用的赏玩之物。因不常用,灰尘积得颇厚。
黄皓亲自动手,搬开几个摞在一起的檀木箱子。箱子很沉,挪动时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当最后一个箱子被移开,露出后面靠墙的一排矮柜时,黄皓的目光再次凝住。
那排矮柜与墙壁之间,本应只有狭窄的缝隙。但此刻,在火光照耀下(侧室窗户小,光线暗,点了灯),黄皓隐约看到,矮柜后方靠下方的墙壁上,似乎有一块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而且……好像不是实心的?
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他强自镇定,先指挥小宦官们将箱子里的物品取出擦拭,自己则装作检查矮柜背面是否藏有虫蠹,弯下腰,凑近了些。
没错!那不是完整的墙壁!在距离地面约一尺半的高度,有一块约莫两尺见方的区域,墙皮的颜色比周围稍新,边缘虽然经过仔细修饰,但仔细看,仍能看出细微的、不规则的接缝痕迹。这块“墙皮”微微向内凹陷,与周围墙壁并不完全平齐。而且,在这块“墙皮”右下角,有一个极其微小、仿佛被什么尖锐物偶然划出的、不足半寸的缺口,透过缺口,里面似乎是……空洞?
黄皓的呼吸瞬间屏住。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处被巧妙掩饰过的墙洞!或者,是一道暗门的边缘!
是谁留下的?先皇?还是……前朝乃至更早时期皇宫修建时的隐秘构造?这洞口通向哪里?隔壁宫殿?地下?还是宫外?
无数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闪过。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遏制的希望,如同冰水与沸油同时浇在心尖上。他猛地直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黄公公?”一个小宦官见他神色有异,疑惑地低声唤道。
“没、没事。”黄皓的声音有些发干,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墙洞,“这柜子后面灰尘太多,呛着了。你们先擦那边,这里我来。”
他接过小宦官手中的抹布,背对着他们,假装用力擦拭矮柜的顶部和侧面,实则用身体挡住了那可疑的墙壁区域。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怎么办?立刻禀告陛下?不行!现在还在洒扫,人多眼杂,万一隔墙有耳,或者这三个小宦官中就有眼线……不能冒一丝风险。
他必须自己先确认!至少,要弄清楚这墙洞是否真的存在,是否可开启,以及……里面是否安全。
整个下午,黄皓都心神不宁。他故意放慢了这间侧室的清理速度,找借口将三个小宦官支开去清理其他不那么重要的角落,自己则留在室内,一边磨蹭着擦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身体的遮挡,更加仔细地观察那处墙壁。
他发现了更多细节:那块“墙皮”的材质似乎与周围墙壁略有不同,更细腻;在左侧边缘下方,地面青砖的磨损痕迹似乎也比别处稍重,仿佛常被什么东西轻轻刮擦;墙洞上方,有一道极浅的、几乎与墙面花纹融为一体的刻痕,形似一个倒置的“V”字。
这些发现让黄皓的心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热。这绝非自然形成或年久失修!这是一个设计精巧的机关或暗门!父皇……真的在这里留了后路吗?
终于熬到傍晚,洒扫暂停。黄皓如同前两日一样,仔细检查了所有清理出的垃圾,监督小宦官们收拾好工具,然后伺候皇帝用晚膳、服药。
一切如常。但只有黄皓自己知道,他的袖子里,藏着一样东西——下午他趁人不备,从侧室一个废弃笔筒里捡到的一小段生锈的、扁平的铁签子,可能是以前用来挑灯芯或拨香灰的。
夜深人静,显阳殿内外一片沉寂。曹叡似乎已经安寝。黄皓独自在外间值夜,坐在矮凳上,面对着内殿的门,耳中却敏锐地捕捉着殿内外的每一丝声响。
他在等待,也在犹豫。是否要立刻去查看?是否要先告诉陛下?陛下若知道,会作何反应?这墙洞,是生路,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鼓声遥遥传来。黄皓的额角渗出冷汗。最终,对皇帝的忠诚,和对这巨大秘密可能带来的转机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鬼魅般飘向那间东北角的侧室。没有点灯,只借着从高窗透入的、极其微弱的雪夜天光。
他摸到那排矮柜前,费力地再次将其挪开一小段距离,足够他侧身挤到后面。冰冷的墙壁触手生凉。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摸向那块颜色异常的墙皮。
触感微凉,略微粗糙,但确实与周围墙壁不同,更像是一层精心伪装的、薄薄的石膏或类似材料板。他沿着边缘摸索,在左下角靠近地面处,感觉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凹陷。他用那根铁签子,小心翼翼地探入凹陷。
轻轻一撬。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清晰可闻的机括弹动声响起。那块“墙皮”向内微微一缩,随即,整块板子如同一个被推开的、没有合页的小门,向内旋转了约三十度,露出了后面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
一股带着陈年土腥味和淡淡霉味的、阴冷的气流,从洞口中扑面而出。
黄皓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看到了无尽的希望,也看到了吞噬一切的深渊。
就在这时——
“黄皓。”
一个平静的、压低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极近处响起。
黄皓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背脊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手中的铁签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微弱的天光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侧室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和他身后那个刚刚打开的、幽暗的墙洞。
是皇帝,曹叡。
同一夜,大将军府。
书房内的灯火亮至深夜。司马懿并未休息,而是在听一名身着黑衣、面容寻常、丢入人海绝不会被多看一眼的中年男子的低声汇报。此人是司马昭麾下“特科”中负责宫内隐秘监控的头目之一,代号“暗枭”。
“……显阳殿洒扫三日,前两日并无显着异常。黄皓指挥,四名宦官执行,清理仔细但动作正常。殿外侍卫按令显出‘懈怠’之态,未见曹叡或黄皓有特别关注或试探之举。”暗枭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一份枯燥的文书,“然今日清理东北角侧室时,黄皓有数次异常。其一,他长时间独自滞留该室,并支开其他宦官。其二,搬运箱柜时,其目光多次停留于某处墙壁,神色有瞬间凝滞。其三,清理结束后,其曾趁人不备,捡拾一废弃铁签藏于袖中。”
司马懿半阖着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东北角侧室……存放何物?”
“多为曹叡幼时旧物及先帝赏玩之器,平日极少开启。”
“那处墙壁,可有异常?”
暗枭迟疑一瞬:“属下之眼线身份低微,无法近前细查。且为免打草惊蛇,未敢在洒扫期间过于贴近观察。但从其远观及事后趁隙粗略检查,未发现明显机关痕迹。不过……据早年宫中营造旧档模糊提及,显阳殿所在位置,前朝曾为另一宫室,地下或有老旧排水暗道,但多数已于本朝改建时封填。”
司马懿的眼睛缓缓睁开,眸光在烛火映照下幽深难测:“排水暗道……封填……”他沉吟片刻,“曹丕心思缜密,若真留后手,利用前朝遗留、且已‘封填’之暗道加以改造,作为隐秘通道,确有可能。显阳殿乃皇帝寝宫,若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
他没有说下去,但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一条从皇帝寝宫通往外界的密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曹叡有可能在关键时刻,避开宫禁耳目,悄然离开!意味着“影卫”或其他力量,有可能通过密道潜入接应!这绝对是一个足以颠覆当前局面的巨大变数!
“父亲,是否立刻派人潜入查探?或者加强显阳殿外围,尤其是地下方向的监控?”侍立在旁的司马昭急声道。
“不。”司马懿抬手制止,眼中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若真有密道,曹叡与黄皓此刻恐怕也才刚刚发现,或者尚未完全确认。我们贸然行动,只会让他们警觉,甚至可能促使他们提前动用或破坏密道。”
他看向暗枭:“你方才说,黄皓捡了铁签,神色有异?”
“是。疑似发现墙壁某处有异,欲行探查。”
司马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很好。让他去探。你吩咐眼线,今夜对显阳殿东北角方向的监控,可以再‘松懈’半分。但要确保,所有可能通向外界的地面出口、水门、废弃院落,都在我们的无形监控之下,尤其是那些可能与前朝排水系统相连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洛阳宫城的详图前,手指沿着显阳殿的位置缓缓移动:“若密道存在,其出口无外乎几种可能:一是通往宫城内其他偏僻殿宇或库房;二是通往宫墙之外,最可能是北面邙山方向或西面苑囿;三是通往洛水或地下水脉。无论哪一种……”
他的手指重重按在图上显阳殿东北方向的一片区域,那里标注着“废弃梨园”和“旧太液池遗址”。
“……这里,前朝水系曾从此过,且靠近宫墙。传令‘特科’影队,即刻起,秘密布控于这一带所有可能的地面出口、水闸、废井、沟渠,设下最隐蔽的触发标记和暗哨。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要让他们看起来与平日毫无二致。”
“父亲是想……等他们自己出来?”司马昭明白了。
“不错。”司马懿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既然发现了饵,鱼儿总会忍不住咬钩。我们要做的,不是惊走鱼儿,而是在鱼钩周围,布下更大的网。让曹叡以为他发现了一条生路,让他沿着这条‘生路’小心翼翼前行……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收网。”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掌控力:“这条密道,若真的存在,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坏事。它可能成为曹叡自以为是的救命稻草,也可能成为……将他彻底引入绝境的死亡陷阱。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利用。”
暗枭躬身:“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去吧。记住,我要知道他们每一步的动向,但绝不允许提前惊动。”司马懿挥了挥手。
暗枭无声退下,融入外面的黑暗。
书房内只剩下司马懿父子二人。司马昭仍有些担忧:“父亲,万一密道出口不在我们监控范围,或者曹叡通过密道与‘影卫’取得联系……”
“所以,对邙山、芒山等地的监控,一刻也不能放松。”司马懿打断他,目光锐利,“曹叡若能动用‘影卫’,绝不会只满足于一条逃跑的密道。他必然会试图联络、集结。而我们,只需守住几个关键节点,以静制动。只要他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走回座位,重新坐下,拿起一本摊开的书卷,仿佛刚才谈论的并非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暗战。“耐心,昭儿。狩猎最大的乐趣,不在于一击必杀,而在于看着猎物在自以为安全的领域中,一步步走向你预设的罗网。曹叡越是挣扎,暴露的就越多。等他以为抓住了一线生机,奋力一跃之时,往往也是破绽最大、最易擒获之时。”
司马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躬身道:“儿臣受教。”
窗外,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大将军府的书房灯火,如同黑暗中的兽瞳,冷静地注视着皇宫的方向,等待着猎物在自以为隐秘的通道中,发出第一声细微的响动。
陇右,上邽,征西将军府。
姜维的脸色在油灯下显得有些阴沉,眼中布满了血丝。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岩羊小队八百里加急送回的报告抄录、那块血迹麻布的临摹件、以及三块冰冷的身份木牌。
岩羊小队在发现绝笔和确认留守三人已无生还可能后,又冒险在岩室深处探寻了数日,最终在一条被水流冲刷出的、极其狭窄且危险的向下裂隙底部,发现了一具早已腐烂殆尽、仅余破碎骨殖和铠甲的尸骸,从残留的甲片和随身一枚私印判断,应是另一名失踪队员。关于李歆和最后两名队员探寻的“暗河”,他们沿着岩室深处一条有水流痕迹的缝隙探查了约里许,缝隙越来越窄,且被后期塌方的碎石部分堵塞,无法深入,亦未再发现任何踪迹。考虑到补给和风险,岩羊决定先行撤回,将最重要的情报送回。
姜维的手指,重重按在麻布临摹件上关于“魏人在并州西河郡黑水上游(据此洞约三日路程),似有隐秘营垒,屯兵储械,疑为长远之计”的那几行字上。
并州!西河郡!黑水上游!
他的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好一个司马懿!好一个长远之计!在并州边地秘密经营据点,屯兵储械,意欲何为?是针对关中,还是针对草原?亦或是……为将来可能的中原大变,预留一支奇兵?
这条情报的价值,无可估量!李歆小队以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来的,是撕开了司马氏在北方布局的一角!
“传令!”姜维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第一,以最高规格,抚恤李歆小队所有确认及推定阵亡将士家眷,立衣冠冢,入忠烈祠。第二,擢升岩羊为校尉,其小队全体记大功,厚加赏赐。第三,将并州黑水魏军隐秘据点之事,以绝密等级,立即通报成都朝廷,并抄送一份给江东陈砥将军处,提请其关注中原以北动向。”
他顿了顿,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并州西河郡的位置:“第四,命令‘斩锋营’另派一支精锐小队,携带精通测绘与山地作战的能手,乔装潜入并州西河郡黑水上游区域。此次任务非为寻人,而为证实并详查该隐秘据点之规模、兵力、防御、补给路线等详情。务必谨慎,宁可无功,不可暴露!”
“诺!”身旁的记室参军凛然应命,迅速记录。
姜维看着地图,心中却是沉甸甸的。找到了袍泽的结局,却带来了更沉重的责任和更严峻的局势。司马懿的布局,远比想象的更深、更远。而李歆……这位能力出众、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将领,真的就那样葬身暗河了吗?那最后两名随他而去的勇士,又在哪里?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战争,从来都是如此残酷。能带回情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他要将这份用鲜血换来的情报,转化为未来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利器。
“李歆……若你泉下有知,且看本督如何用这条情报,为你和兄弟们讨还血债!”姜维握紧拳头,低声自语。
荆北,汝南,平舆城。
“得意楼”赌坊位于城西,门面颇大,但此刻门庭冷落,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都显得有些暗淡。赵管事一副外地富商打扮,带着两个精干随从,在门前打量片刻,便迈步走了进去。
大堂内空旷得很,只有几个无精打采的伙计在擦拭桌椅,赌具都收了起来。空气中残留着烟草、汗臭和劣质脂粉混合的浑浊气味。
“客官,您这是……”一个账房模样的中年人迎上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带着警惕。
“鄙姓赵,从荆州来,做些绢帛药材生意。”赵管事拱拱手,笑容可掬,“听闻贵楼有意盘出,特来问问。”
账房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叹气道:“赵老板消息灵通。只是……不瞒您说,这楼子眼下有些麻烦,怕是不好接手。”
“哦?愿闻其详。”赵管事故作好奇。
账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东家……欠了些债,债主逼得紧。这楼子地段是不错,可名声……唉。而且,就算盘下来,那些债主若来搅扰,生意也没法做。”
正说着,内堂帘子一掀,一个穿着锦袍、却满脸晦气、眼袋深重的中年胖子跌跌撞撞走出来,正是胡来。他显然刚喝过酒,浑身酒气,看到赵管事,眯着眼打量:“你……谁啊?来看楼子的?”
“正是,胡老板。”赵管事拱手笑道。
胡来挥了挥手,不耐烦道:“看吧看吧!价钱好说!只要现钱!妈的,这鬼地方,老子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嘴里骂骂咧咧,尽是些污言秽语,抱怨债主、抱怨运气、抱怨姐夫不帮忙。
赵管事耐心听着,脸上始终带着和气的笑容,偶尔附和两句,话里话外却透着自己资金雄厚、在洛阳也有些门路的意思。他仔细观察着胡来,此人确如情报所言,贪婪、焦躁、走投无路,而且口风不严,几杯酒下肚,便抱怨贾郎中如何怕事、如何吝啬,甚至隐隐透露出那位郡丞同乡似乎也对贾郎中有所求,或许能帮忙说话。
初步接触,目标状态符合预期,缺口明显。但赵管事没有急于深入,只是约了次日再来细谈楼子结构和价钱,便礼貌告辞。
回到落脚客栈,赵管事写下密报,通过渠道发回夷陵。他在报告中判断:胡来可用,但其人反复无常,需以利牢牢拴住,且接触必须通过多重掩护,绝不可直接与江东或陈砥将军产生关联。建议可考虑通过第三方(如荆州或洛阳的“清白”商号)出面,以借贷或合作经营为名,逐步控制胡来,进而尝试接触、影响贾郎中。此事需从长计议,步步为营。
中原的渗透,如同在布满蛛网的黑暗中穿行,每一次伸手,都需慎之又慎。但既然看到了缝隙,就没有不尝试的道理。赵管事吹熄油灯,在黑暗中默默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侧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墙洞中渗出的阴冷气息,与曹叡平静目光中蕴含的无形压力,交织在一起,让黄皓如同置身冰窟。
“陛……陛下……”黄皓声音发颤,想要跪下,却被曹叡一个眼神制止。
曹叡没有理会黄皓的惊恐,他的目光越过黄皓的肩膀,落在了那个打开的、幽暗的墙洞上。他的眼神极其复杂,震惊、审视、疑虑、一丝微弱的希望,以及更深沉的警惕,如同潮水般飞快交替。
他没有立刻上前,反而向后退了半步,侧耳倾听了一下殿外的动静。只有寒风掠过屋檐的呜咽。
然后,他缓步上前,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他来到墙洞前,蹲下身,就着极其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着洞口边缘、内部的黑暗,以及那块被巧妙伪装的门板。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门板内侧的边缘,触感冰凉,有细微的、人工打磨的痕迹。他又看了看地面上那个微小的、被黄皓撬开的机括凹陷。
“何时发现的?”曹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平静无波。
“就……就在今日午后,洒扫时。”黄皓定了定神,也压低声音,将发现的过程和自己的观察快速说了一遍,包括那块颜色异常的墙皮、地面的磨损、上方的刻痕,以及自己方才用铁签撬开机括的经过。
曹叡静静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墙洞。黄皓说完,他沉默了片刻。
“你觉得,这是父皇所留?”曹叡问。
“老奴……老奴不知。”黄皓犹豫道,“但此机关精巧,绝非寻常工匠所为。且位置隐秘,正在陛下旧物存放之室……先帝熟知陛下习性,若留后路,选在此处,确有可能。”
曹叡不置可否。他伸手,从黄皓手中接过那盏未点燃的羊角灯(黄皓方才进来时提着备用),又示意黄皓将火折子递给他。
“你守着门口。”曹叡低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陛下!不可!”黄皓大惊,几乎要叫出声来,“里面情况不明,恐有危险!让老奴先进去探路!”
“不必。”曹叡摇头,眼神在黑暗中异常坚定,“若真是父皇所留,当无害我之理。若是陷阱……朕亲自看,才能判断。”他顿了顿,“你在此守着,若有任何异动,立刻示警,并设法关上此门。”
黄皓知道劝阻无用,只得忧心忡忡地退到侧室门口,竖起耳朵,紧张地关注着内外动静。
曹叡点燃了羊角灯,灯火如豆,勉强照亮洞口附近。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墙洞。
洞口初入狭窄,仅容躬身,前行约七八步后,豁然开朗,变成了一条人工开凿的、约一人高、两人宽的石砌通道。通道内空气虽然陈腐阴冷,却并无窒息之感,显然有通风孔道。地面和墙壁都很干燥,积着薄灰,但并无太多杂物。通道笔直向前,延伸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不知通向何方。
曹叡举起灯,仔细查看墙壁。石壁上有人工凿刻的痕迹,但已很古老。在一些拐角或支撑处,能看到加固的木桩,同样年代久远,但似乎经过后期修补。他走了约二三十步,通道开始微微向下倾斜。
他停下来,侧耳倾听。通道深处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没有埋伏的迹象,没有机关启动的声音。这条通道,似乎真的只是一条被遗忘或隐藏起来的旧路。
曹叡的心中,那丝微弱的希望火苗,不由得跳动了一下。但他立刻强行将其压下。冷静!必须冷静!这条通道的存在,未必是福音。它可能确实是父皇预留的生路,但也可能早就被司马懿发现并控制,此刻正张网以待。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司马懿故意留下的诱饵,伪造的痕迹!
他仔细检查了脚下的灰尘。灰尘分布均匀,没有近期大量人员通过的痕迹,只有一些零星的老鼠爪印。他又看了看墙壁上修补木桩的茬口,新旧程度不一,最近的一次修补,恐怕也是数年之前了。
这些迹象,似乎指向这条通道已久未使用,且近期无人踏足。
但曹叡不敢轻信。司马懿手段高明,伪造这些痕迹并非难事。
他在通道中停留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将所见细节牢牢记住,然后果断转身,退回洞口。
钻出墙洞,黄皓立刻迎上,眼中满是询问。
曹叡示意他噤声,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伪装门板重新推回原位。机括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门板严丝合缝,从外面看去,几乎看不出破绽。
曹叡又让黄皓将矮柜挪回原处,仔细拂去地面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两人退回内殿。曹叡在暖榻上坐下,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
“陛下,里面……”黄皓忍不住低声问。
“一条通道,石砌,古老,有修补痕迹,近期似无人使用。不知通向何处。”曹叡言简意赅,“此事,除你我之外,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包括殿内任何宦官。”
“老奴明白!”黄皓肃然。
曹叡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墙洞的发现,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这不再是简单的试探或精神对抗,而是出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可能改变一切的物理变量。
用,还是不用?何时用?如何用?
直接通过通道逃走?逃去哪里?城外是否有接应?司马懿是否已在出口布下天罗地网?
利用通道传递消息?传给谁?如何确保安全?
亦或……这根本就是一个致命的陷阱,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无数的念头,利弊权衡,风险计算,在他脑中激烈碰撞。刚刚因发现密道而升起的一丝希望,迅速被更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所淹没。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只是被动地隐忍等待了。这条通道的出现,无论真假,无论吉凶,都意味着局面发生了变化。他必须做出抉择,制定新的策略。
“洒扫……继续。”良久,曹叡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按原计划,仔细清理,但不必再刻意搜寻什么。一切如常。”
他要维持表面的平静,继续迷惑司马懿。同时,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冷静的思考,也需要……或许可以通过某些极其隐晦的方式,验证这条通道的真实性与安全性。
“黄皓,”他看向老宦官,“从明日起,殿内炭火,可再减一分。朕……觉得有些燥热。”
黄皓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炭火减一分,殿内温度降低,夜里值夜的人或许就需要更厚的被褥,或者……需要更频繁地检查炭盆?这细微的变化,或许能成为某种掩护或观察的借口?
“老奴明白。”黄皓躬身。
曹叡不再说话,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手中,那枚虎符似乎又变得滚烫起来。
墙洞已现,深渊在前。是抓住这根可能是救命也可能是绞索的绳索,还是继续在冰面上绝望地等待?这个抉择,将决定他,以及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最后的命运。
显阳殿的孤灯,在雪夜寒风中,微弱而固执地亮着。而那条隐藏在墙壁之后的黑暗通道,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悄然张开了它沉默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