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压抑得如同深海的老宅院,坐进返回县城的破旧面包车。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灯火,在鲁智深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的铁灰色。
郑会计脸色苍白,额头的汗还没干透。
老何则低着头,不敢吭声。
鲁智深一直沉默着,如同凝固的雕塑。他摊开自己蒲扇般的大手,盯着掌心——那里没有老茧,没有伤痕,只有刚才在那张卖身契般粗糙的合作意向书上,强行按下的鲜红手印。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猛地用力握紧拳头!巨大的力量让指骨发出咔吧的脆响!指缝里那鲜红的印油,却已经深深渗进了皮肤的纹理,如同烙印,再也无法磨灭!
这一关,似乎是熬过去了。
数日后。
县城唯一一家最高档的饭店“悦华楼”。最大的包间金碧辉煌,巨大的圆桌能坐二十余人。菜还没上齐,桌上的茅台、五粮液和几瓶价值不菲的进口红酒倒是排开了架势。
鲁智深穿着那身别扭的西装,坐在主陪位置(按规矩,出钱请客的是他),脸沉如水。顾爷手下的“胡科长”(胡正明)坐在主宾位,正一脸春风地跟邻座的县住建局陈副局长、县质检站李站长还有几位面生的科长、主任热络地聊着。
包间门开,一个穿着酒店服务生制服、端着托盘的身影快步走进来。鲁智深猛地抬眼看过去,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那人却是张黑子!他穿了身崭新却因体型撑得紧绷的服务员制服(找不到更大号的了),脸上努力挤出点笑,但那股混着泥水和血气的剽悍劲儿根本遮不住,显得不伦不类。
鲁智深心头一沉。派去接工人的车早该到了!人呢?!
张黑子走到他身边,借着上凉菜的工夫,压低声音飞快道:“鲁工头…周胖子…周科长没上车!李工他们几个刚出家门就被城管的车堵了…说是车子超重要盘查半天!可能…可能来不了了!”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鲁智深脑门!顾爷那边保证的“摆平”?周科长这帮人分明是给他上眼药!这席面,人根本不到齐!
李水根(坐在鲁智深旁边,脸色紧张)赶紧用力扯了扯鲁智深的袖子。郑会计则拼命使眼色。
鲁智深深吸一口气,强行把那口暴戾压下去。他起身,学着胡正明刚才“示范”的动作,端起那杯分酒器里的小杯白酒(足有三钱多)。
“陈局!李站长!各位领导!”他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僵硬客气,“感谢赏光!鲁某…是个粗人!不懂规矩!今天有幸跟胡科长请教!来!我…我先干为敬!”说完,他一仰脖,把那杯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液体狠狠灌了下去!一股辛辣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胃底!刺激得他眼角肌肉都抽搐了一下!
“好!”陈副局长笑眯眯地拊掌,“鲁老板爽快!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对对!爽快人!”
众人也都跟着举杯,纷纷沾了沾唇,有的甚至只做个样子。
胡正明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从容地拿起桌上的软中华,拆开,亲自给陈副局长、李站长等人递烟,打着火,动作熟练得像彩排过无数次。他又端起面前的红酒杯:
“陈局,李站,各位领导!感谢大家对‘海昌实达’的关心和支持!这次鲁老板的项目部加入我们大家庭,以后一定更加严格管理!这杯我替鲁老板敬各位!我们一定把项目做好,给县里添彩!”话说得滴水不漏,给足了领导面子,也隐隐点出了鲁智深背后的靠山。
鲁智深在一旁,像个被无形的线牵动的木偶。他听着那些他半懂不懂、互相吹捧、云里雾里却暗藏机锋的官话套话,看着胡正明在杯盏交错、烟雾缭绕中如鱼得水,感觉自己与这个精心布置的舞台格格不入。每一次别人举杯,他只能笨拙地跟着举杯。别人随意抿一口,他却如同上刑,把那灼人的液体一杯一杯往喉咙里灌!仿佛只有这种滚烫辛辣的刺激,才能压住他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和屈辱!
一瓶茅台很快空了,又开了一瓶五粮液。
陈副局长似乎有点兴致上来了,拉着胡正明开始高谈阔论县里的发展蓝图。李站长则和一个材料股的小科长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轮到有人提起项目上技术参数之类的问题,郑会计和老何赶紧上前解释。
鲁智深被冷落在一边,像个摆设。
“鲁老板?别干坐着啊?”这时,坐在他对面、一直没怎么说话但眼神老往他那便宜西装领口瞟的财政局王科长突然开口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狎昵,“听说你……在工地可是能倒拔铁管子?”
这话一出,席面上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低低的、不知是惊讶还是讥讽的笑。
王科长不以为意,端起满满一玻璃杯红酒(足有三两):“是个人物!来!我单独敬你一杯!看看鲁老板的气魄!”
这话不咸不淡,却像耳光抽在脸上。
鲁智深胸中那股被烈酒点燃、又被强行压抑的火焰“腾”地一下蹿了上来!他猛地抬眼看向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王科长!一股暴戾的冲动几乎要冲碎喉咙!
郑会计吓得脸都白了!李水根急得差点想捂鲁智深的嘴!
就在这时,胡正明突然站起身,端起满满一杯白酒,笑容满面地插了进来:“哎哟,王科长!这杯得算我的!鲁老板那身力气,是用来给咱县里百姓盖结结实实的房子的!不是用来拼酒的!您要喝,我陪您喝!来!满上!” 他轻巧地挡在中间,言语中将鲁智深的“蛮力”往“价值”上引,又巧妙地接下拼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