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翻涌不息的灰白色雾气。
浓郁粘稠。
仿佛有生命般流动着。
陈阳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一个蚕茧之中,唯有左手掌心传来属于凤梧那冰冷而稳定的触感。
提醒着他并非独行。
这雾气似乎不仅仅是遮掩。
更蕴含着一种能扭曲或缩短空间的力量。
陈阳尝试将神识探出,却如同泥牛入海。
感知范围被压缩到身周数尺,再难及远。
“这是要把我带去哪儿?”
陈阳心中思索,起初还有些被强行带离的微恼与不安。
但很快。
他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感应雾气移动的轨迹与方向。
虽然神识受阻,但他对方向仍有模糊的感知。
结合之前看地图时,对九华宗那处最大寒热池方位的记忆……
“这个方向……”
陈阳心中一动:
“似乎是朝着九华宗那处接近百丈的寒热池而去?”
“凤梧……”
“莫非是察觉到我当时心中所想,要直接带我去那里?”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微微加速。
陈阳侧过头,看向身旁与他并肩而行的这位黑白道袍女子。
雾气朦胧了她的轮廓。
唯有那双变得清亮的眼眸,在灰白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只是平静地目视前方,步伐稳定,仿佛行走在自家庭院。
“你究竟……是谁?”
陈阳在心中无声地问道。
他再次回想起凤梧之前凑近他闻嗅的举动。
那专注而细致的模样,不像是在确认身份,更像是在辨别某种……气息?
气息……
陈阳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久远的画面。
青木门,祖师祠堂。
那场焚香祈求羽化真血的仪式。
陈阳祈得上古凤仙一缕残魂降临……
凤仙残魂对陈阳点燃的信香,亦是这般轻嗅。
通窍后来曾提过,凤仙对气息格外敏感。
尤其厌恶沾染了某些不祥或污秽气息的存在。
“当年我就是因为身上沾了某种晦暗气息,才没能第一时间求得羽化真血,被赫连洪一番言语戏弄!”
“这凤梧……”
“如今是南天凤血世家的天骄,她的血脉,会不会和那凤仙残魂同源?”
“她对气息的敏感度,莫不是也一脉相承?”
“她方才凑过来闻我,是闻到了什么喜欢的味道?”
“还是……”
“闻到了某种让她觉得熟悉,安心的气息?”
“我真的……”
“和她过去相识吗?”
陈阳皱紧眉头,在记忆的角落里拼命搜寻。
南天?
凤血世家?
绝世天骄?
这些词汇与他修行的经历格格不入,根本没有任何交集点。
可若不相识,她这近乎执拗的亲近与维护,又作何解释?
……
“说不定……我们真的认识,只是我忘记了。”
陈阳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想不通,索性暂时放下。
思绪又飘回方才戈壁滩上的打劫。
陈阳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畅快的弧度。
修行之路,多是兢兢业业,苦熬资源。
这般黑吃黑,坐地收钱的行径,他做得不多。
印象最深的,还是多年前在外海,联合林洋打劫搬山宗修士那一次。
可惜那次收获,大半被林洋刮了去,落到自己手里的只是星点微末。
“还是这个凤梧好啊。”
陈阳瞥了一眼身旁安静前行的女子,心中暗叹:
“灵石二话不说,全给了我。不像是西洲某个人,雁过拔毛,什么都要拿大头。”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收敛心绪。
陈阳开始将注意力放在脚下,这奇异的雾中遁术上。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御空飞行,或五行遁法。
雾气仿佛自成空间,裹挟着他们在某种更高层次的通道中穿行。
速度远超寻常遁光。
且无声无息,几乎不留痕迹。
“这遁术,似乎是此地判官化身通用的移动方式?”
陈阳仔细观察。
发现凤梧并未刻意施法,雾气的生成与移动,更像是她身为判官的一种本能。
或是地狱道规则赋予这些化身的特权。
他们似乎不依靠复杂的术法神通对敌,仅仅凭借那身恐怖业力加持的气机,便能形成绝对的压制。
“这究竟是凤梧本身实力的体现,还是纯粹因为她是判官?”
陈阳琢磨不透。
或许兼而有之?
凤梧是绝顶天骄,其业力化身自然也继承了部分威能。
再叠加地狱道的规则加持,才造就了如今这般近乎无敌的姿态。
接下来的时间,陈阳便在这无尽的灰白雾气中度过。
他尝试参悟这雾遁之术的奥妙。
神识反复探查雾气的流转,与空间的细微变化。
甚至模仿凤梧身上散发而出,与雾气同源的那丝奇异波动。
然而。
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这似乎是一种与地狱道本源业力,与判官权柄紧密相连的力量运用。
远非他目前境界能够理解。
陈阳每日沉浸参悟之中,光阴不觉悄然流逝。
第三天。
雾气毫无征兆地开始消散。
如同幕布被缓缓拉开,外界的景象重新映入眼帘。
暗红色的天空,荒凉的山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奇异气息。
那是精纯业力的味道。
陈阳与凤梧一步踏出,彻底脱离雾气,站在了一处山谷的入口。
山谷内,一片开阔。
中央,一潭巨大的池水赫然在目!
池水泾渭分明,左半边赤红如血,蒸腾着灼热气息。
右半边森白如霜,弥漫着刺骨寒意。
水面氤氲着红白二色雾霭,池边怪石嶙峋,却无半分人为雕琢之迹。
方圆近百丈!
正是九华宗在此地最大的那处寒热池!
“三天……就到了?”
陈阳环顾四周,心中难掩惊讶。
按照他之前的估算,从此地到那处戈壁滩,即便全力飞遁,至少也需五六日。
正常赶路更要十天左右。
可凤梧这雾遁,仅仅用了三日!
这速度,堪称骇人听闻。
他压下心中震动,第一时间将神识如同水银泻地般铺开。
扫向山谷内外,尤其是那寒热池周边。
空无一人。
预想中的九华宗弟子……全都不见踪影。
只有红白池水静静荡漾,仿佛一处无主之地。
“避我锋芒?”
陈阳挑了挑眉,下意识地学着小春花那日盛气凌人的语气,低声念叨了一句。
嘴角却忍不住扯出一丝冷笑。
想也知道,定是那陆浩先一步逃回,利用宗门秘法联络了其他据点的同门。
关于凤梧倒戈的消息,恐怕已在地狱道中传开。
九华宗的人不是傻子,明知不敌,自然早早撤离,暂避风头。
“倒是识相。”
陈阳心中并无多少意外,也懒得现在去追击。
眼下最重要的,是这近在咫尺,无主的百丈寒热池!
他转身。
看向依旧牵着自己手的凤梧,尝试着沟通:
“凤梧……那个,我要去池中修行。”
他指了指那红白二色的池水,语气尽量温和:
“你……先放开我一下,好不好?我不走,就在此地修行。”
凤梧闻言,清亮的眼眸转向他,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似乎是在理解他的话,又像是在确认他的意图。
陈阳耐心等待着。
甚至稍微放松了被握着的手,以示无遁走之心。
终于。
凤梧那冰冷的手指,缓缓松开了。
手腕活动了一下,陈阳向凤梧露出一个浅笑,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那寒热池。
来到池边。
他略一犹豫,没有脱去外衫。
毕竟凤梧还在一旁看着。
他直接穿着那身略显残破的衣袍,小心翼翼地步入了池水之中。
先是踏入赤红如血的热池一侧。
嘶——!
滚烫!
仿佛踩进了烧融的岩浆!
炽热的业力如同无数细小的火针,瞬间穿透衣物,刺入肌肤,钻入经脉!
陈阳浑身肌肉骤然绷紧,额头瞬间见汗。
他连忙运转灵力抵抗,同时细细体会这热力对肉身,对道基的冲刷。
一个时辰后。
他转移到森白如霜的寒池一侧。
彻骨的寒意瞬间将他包裹!
与之前的炽热截然相反,却同样霸道凛冽!
冰寒的业力如同万载玄冰化成的细流,在经脉中流淌。
所过之处,灵力运转都变得滞涩缓慢,仿佛要被冻结。
陈阳牙齿微微打颤。
依旧咬牙坚持,感悟其中的不同。
又过了一个时辰。
他索性来到了红白二色池水交界的中心线,盘膝坐下。
一半炽热如火,一半冰寒刺骨!
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精纯磅礴的业力,如同两股洪流,疯狂地冲刷!
冰火两重天的极致体验,让陈阳面色时而赤红如血,时而惨白如霜,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然而。
三个时辰过去……
当陈阳从入定中缓缓苏醒,仔细内视己身时,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
下丹田内,那块沉凝的道石之基,依旧如故。
颜色质地,散发的灵力波动……
与入池前相比,似乎……
并无任何明显的变化?
“莫非这寒热池,对道基无用?”
陈阳心中升起疑惑。
他再次仔细感知。
池水中的业力确实精纯,远非地狱道中那些杂乱攻击心神的负面业力可比。
它们似乎更侧重于,洗涤与锤炼。
但自己的道石之基,仿佛一块真正的顽石。
任凭这冰火业力如何冲刷,都岿然不动。
没有产生预期中的升华感觉。
他又看向守在池边的凤梧。
有她在,比任何结界都让人安心,连神识警戒都可以省去大半。
“或许……是时间不够?需要更长时间的浸泡,方能见效?”
陈阳只能如此推测。
他重新沉下心神,既然来了,断无空手而回的道理。
时间缓缓流逝。
陈阳完全沉浸在修行之中,尝试着引导池中业力,以不同的方式冲击,包裹道石。
甚至试着将一丝业力纳入道石内部,但都收效甚微。
道石如同一个只进不出的黑洞,疯狂吸纳他服用的丹药和日常吐纳的灵气。
却对来自外部的业力油盐不进。
七天时间,一晃而过。
这期间,偶尔有一些修士,远远地以神识探查山谷。
当看到池中修行的陈阳,以及池边那尊标志性的黑白道袍身影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远远遁走。
连靠近都不敢。
陈阳也懒得理会,甚至连容貌都懒得遮掩。
反正早就暴露了。
他索性连那虚幻的身份令牌也不再以灵气遮掩。
在这地狱道,有凤梧在侧,他无需再隐藏什么。
这一日。
陈阳正试着以寒池、热池两种业力,同时冲刷自身道基。
山谷外。
忽然传来一道带着试探的颤抖声音:
“陈……陈行者,是否在此地?”
陈阳心神微动,从入定中醒来。
神识瞬间扫出谷外。
只见谷口处,两道略显狼狈,却眼含激动的人影,正小心翼翼地向内张望。
正是江凡与刘有富!
陈阳心中一喜,看来这两人当时使用随机传送符,成功逃脱,并且无恙。
“我在,进来吧。”
他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到谷外。
江凡与刘有富闻言,脸上喜色更浓,连忙快步走入山谷。
当他们的目光首先落在那近在咫尺,波澜壮阔的百丈寒热池上时,已是惊叹不已。
紧接着。
他们看到了池中盘坐的陈阳,以及……
池边。
那道静静伫立,黑白分明,气息如渊似岳的身影。
两人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这……这莫非就是……”
江凡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调:
“判官凤梧?!我的天啊!陈行者,这居然是真的!!”
刘有富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脸上的皮肉都在抖动,看向陈阳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
崇拜!
江凡猛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陈阳,语气带着激动与恍然:
“陈行者!没想到你藏得这般深!”
“上一次我问你是否认识凤梧天骄,你还说并不认识……”
“原来,原来你们……”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陈阳看着两人那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心中一阵无奈。
这事根本解释不清,越描越黑。
他索性笑了笑,算是默认,转移话题道:
“看来你们二人无事,甚好。这些日子,外面情况如何?”
三人一番交流,陈阳才了解到这几日地狱道中的风波。
原来,自陆浩逃走后,各种传闻,已如野火般在地狱道中蔓延开来。
几乎所有宗门修士都已知晓,如今这地狱道里,有个叫陈阳的菩提教行者不能惹。
他身边跟着一个听话的判官打手。
“如今,这地狱道结束,我怕是不能轻易出去了。”
陈阳听完,摇头苦笑。
身份彻底暴露,东土各大宗,尤其是九华宗,恐怕已将他恨之入骨。
“你菩提教那面具,实在是太劣质了。”
他瞥了一眼天空,对江凡吐槽道。
江凡干咳两声,略显尴尬,连忙岔开话题:
“不说这个了。”
“陈行者,过两日,我菩提教后续的队伍便会抵达这地狱道。”
“届时,这寒热池……”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明确。
刘有富也目光灼灼地看向陈阳,又看看那偌大的池子。
陈阳了然,笑道:
“放心,有凤梧在,这寒热池自然是我们的。”
“九华宗在这地狱道原本有三处寒热池,即便被……咳,即便损失了一处,也还有两处。”
“眼下这处最大,足够使用了。”
“我又非那等独占资源之人。”
他顿了顿,问道:
“对了,菩提教这次,会来多少人?”
“大概……千人左右吧。”
刘有富估算了一下,回答道。
“咳咳……”
陈阳闻言,差点被池中的雾气呛到:
“千人?这百丈的寒热池,会不会……太小了?”
百丈方圆看似广阔,但要容纳上千名修士同时修行,哪怕只是轮换,也显得捉襟见肘。
江凡连忙解释:
“陈行者放心,自然不会所有人都挤在一起。”
“到时候会划分区域,轮流使用。”
“而且……”
他看了看陈阳,又看看凤梧,语气带着恭敬与暗示:
“届时会留出至少十丈的最佳位置,单独给陈行者使用!绝不会有人打扰!”
陈阳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十丈范围,足够他一人静修,布下结界,便可与外界隔绝。
他目光扫过眼前空旷的池面,心中暗忖:
“十丈……到时候布置一个结界,隔绝一下,也不会被打扰。”
……
与此同时,地狱道的另一端。
一处仅有十数丈方圆的小型寒热池边,景象却与陈阳那边的空旷形成了鲜明对比。
池水被密密麻麻的人影几乎填满!
三百多名九华宗弟子,如同下饺子般挤在红白二色的池水中。
摩肩接踵,连转身都困难。
池水因过于拥挤而剧烈荡漾,业力被过度分散,效果大打折扣。
“师兄!这位置是我的!你往那边挪一挪!”
“师妹不行啊!这边已经挤不下了!”
“快些啊!轮换的时间要到了!”
争吵声不绝于耳。
往日的宗门纪律与天骄矜持,在这极度匮乏的资源面前,荡然无存。
陆浩站在池边,看着这混乱不堪的一幕,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本是一个依附于九华宗的小宗门的寒热池,被他们强行征用而来。
十几丈的大小,要容纳原本分散在三处大型寒热池的弟子。
其窘迫可想而知。
他目光转向池边另外两处相对宽敞些的位置。
那里。
一左一右。
盘膝坐着两道身影。
两人皆是闭目凝神,对池中的喧闹恍若未闻。
他们周身道韵流转,气息沉凝如渊。
虽同为道韵筑基,但那道韵的纯粹与厚重,远非陆浩可比。
修为更是已达筑基后期,稳稳压过陆浩一头。
胡修齐,徐坚。
九华宗此次地狱道之行的真正领队,宗门未来板上钉钉的结丹种子,甚至有希望问鼎元婴的核心天骄。
陆浩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对着两人躬身一礼。
语气带着不甘与愤懑:
“两位师兄,莫非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陈阳,如此嚣张跋扈,霸占我宗的寒热池,而我等却要在此挤作一团吗?”
他的话,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胡修齐与徐坚,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两道目光,平静无声,却如同蕴含着万钧重压,瞬间落在陆浩身上。
陆浩心头剧震,仿佛被无形山岳压顶,呼吸都为之一窒,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同为道韵,差距竟如此之大!
在这两位师兄面前,他感觉自己那点修为,如同萤火比之皓月。
半晌。
死寂般的沉默。
终于。
胡修齐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陈阳,再多还能嚣张两三日光景。陆师弟,稍安勿躁。”
徐坚也微微颔首,补充了一句,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山谷,望向了地狱道那永恒暗红的天空:
“外面的风……要吹进来了。”
陆浩闻言,一脸茫然。
外面的风?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
只有层层叠叠,仿佛凝固的血色云层。
什么风?
地狱道哪来的风?
莫非……
是指宗门即将派遣更强的力量进入?
可地狱道开启时间不定,后续很少会大规模增派弟子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
看看重新闭目入定的两位师兄,又看看池中依旧吵闹拥挤的同门。
只能将满腹疑问与憋闷强压心底。
默默退到一旁。
……
杀神道外,东土地界。
过去的一个月,东土修行界亦未平静。
西洲诞生新妖皇,红膜结界出现巨大破损的消息,如同两颗重磅炸弹,搅动了各方风云。
暗流在各宗之间汹涌。
东土极西。
某处荒僻的海岸线。
一个月前,此地曾发生过一场规模不小的海啸,摧毁了沿岸的凡人村落。
幸存者们心有余悸,暂时迁往内陆观望,使得这片海岸更显空旷死寂。
此刻。
一名身着青绿色道袍,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正独自伫立在嶙峋的礁石之上。
面向茫茫大海。
他叫何正初。
大竹宗一名普通的结丹长老。
在东土,结丹修士虽也算一方人物。
但数量众多,并不稀奇。
他平日里负责宗门一部分外务与低阶弟子教导,日子平淡。
但这只是表面。
何正初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令牌。
令牌质地奇异,正面刻着一个精致灵动,拥有六片叶子的奇异图案。
六叶标记。
菩提教,六叶行者!
这,才是他隐藏最深的身份。
何正初手握令牌,目光殷切地眺望着海天相接之处。
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期盼。
他在等一艘船。
一艘从西洲驶来,属于菩提教的大船!
按照计划,船本该在三天前抵达。
可如今,已是迟了足足三天!
海面上,空无一物。
只有永不停歇的波涛,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
“这船……为何还没有来?”
何正初眉头紧锁,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红膜结界破损的消息他已知晓,虽然九华宗、搬山宗等大宗已紧急派人前往修复。
但漏洞太大,东西两洲之间的往来阻碍理应大大减少才对。
难道途中遇到了风暴?
或是西洲那边出了变故?
就在他心中的不耐与疑虑积累到顶点时。
远方的海平线上。
一个黑点,缓缓出现。
黑点迅速放大,轮廓渐清。
是一艘船!
一艘巨大如城,船体线条古朴,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灵光之中的楼船!
那灵光……
何正初再熟悉不过。
正是菩提教独有的防御灵光。
“来了!终于来了!”
何正初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眼眶瞬间湿润。
恍惚间。
他仿佛看到了菩提教的香火遍传东土,自己立下大功,在教中地位飞升的景象!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挺直腰板,运转灵力,声音洪亮地朝着大船传音:
“在下六叶行者,何正初,恭迎我菩提教兄弟,前来东土!”
声音充满热情与自豪。
海面上。
那艘大船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速度减缓,缓缓向着海岸靠来。
船体外的淡金色灵光,也开始逐渐收敛。
何正初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几乎要张开双臂迎接。
然而。
就在那护阵灵光彻底散去的瞬间。
何正初脸上所有的激动喜悦,如同被瞬间冻结,化作难以置信的惊骇!
船,依旧静静漂浮在海面上。
但预想中,甲板上站满菩提教行者,旗帜招展,欢声雷动的景象……
并未出现。
整艘船,安静得可怕。
死一般的寂静。
不仅如此。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混合着铁锈与甜腥的冲天血气,如同无形的风暴。
自那艘船上轰然爆发,隔着老远便扑面而来!
“呃!”
何正初猝不及防,被这股恐怖的血气冲击得心神剧震。
脸色一白。
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瞪大了双眼,死死盯住那艘船。
船舱的门,缓缓打开了。
一道,两道,三道……
十几道人影,鱼贯而出,沉默地走到甲板之上。
人数不多,十几人而已。
领头是一对中年夫妇,容貌普通,穿着西洲常见的粗布衣衫款式。
但神情漠然,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们身后跟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西洲装束。
面孔陌生。
绝非何正初知晓的任何一位菩提教高层或精锐行者。
更让何正初心胆俱寒的是……
这十几人,每一个人身上,都缭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煞气!
那并非修炼某种魔功所致。
而是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杀戮无数后,沾染在神魂与肉身之上,洗刷不掉的凶戾之气!
十几人的煞气汇聚在一起,几乎将那片海域的天空都映成了暗红色!
“你……你们是何人?!”
何正初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行者令牌,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教……我教的行者呢?这船上原本的人呢?!”
甲板上,一片死寂。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只有海风吹过帆索的呜咽,以及波涛拍打船体的闷响。
忽然,那对领头夫妇中的女子,开口了。
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情绪,如同在下达最寻常不过的命令:
“锦安,动手。”
话音落下。
一个身影,自那十几人中,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面容生得极为秀美,甚至带着几分女子的阴柔,唇红齿白。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眼角下方,生着一朵指甲盖大小,鲜红欲滴形似小花的印记。
宛如一滴凝固的血泪,为他精致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妖异。
少年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冰冷得可怕。
他步伐轻缓,如同闲庭信步,一步步。
踏着无形的阶梯,从高高的甲板之上,朝着岸边的何正初走来。
何正初浑身汗毛倒竖!
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
他狂吼一声,体内结丹期的灵力轰然爆发!
一层凝厚如实质,呈现青竹纹理的淡绿色灵光,瞬间覆盖全身。
肌肤表面隐隐有竹节虚影浮现!
这是他大竹宗秘传锻体功法修炼到极高深境界的象征。
青竹灵体!
肉身强韧,等闲法宝难伤!
与此同时,他右手一翻。
一柄碧光莹莹的竹节状法器已握在手中,就要施展最强杀招!
然而。
那被称作锦安的少年,只是抬起了右手。
动作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对着何正初,隔空,轻轻一划。
没有灵光迸射,没有厉啸破空。
何正初只觉得脖颈一凉。
视线,忽然天旋地转。
他看到了翻滚的蓝白天空。
看到了下方嶙峋的黑色礁石,看到了蔚蓝的大海,看到了那艘寂静的巨船。
看到了甲板上那十几道漠然的身影……
最后。
他的视线定格在海岸边。
一个穿着青绿色道袍,保持着防御姿态,却没了头颅的躯体上。
脖颈断口处,鲜血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染红了大片礁石。
“那……是……我……”
何正初的嘴唇,在分离的头颅上微微翕动了一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灰败,最终凝固成无边的恐惧与茫然。
再也无法闭合。
至死。
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锦安脸上那抹妖异的笑容收敛,他缓缓走到何正初滚落脚边的头颅旁。
蹲下身。
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替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了眼皮。
动作温柔。
甲板上。
那对夫妇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司空见惯。
忽然。
丈夫眉头微动,侧头看向海岸某处阴影。
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早就来了,为何还要躲躲藏藏?”
阴影中,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
一个身着华贵锦袍,面容阴鸷的年轻男子,显出身形。
他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似乎对眼前的血腥场面并不在意。
“只是想亲眼见一见,这扰人如蝇的菩提教,是如何出洋相的而已。”
年轻男子语气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戏谑:
“菩提教近日于东土兴风作浪,搅动四方。”
“令我宗极为不快!”
“能看到贵教出手料理他们的接应,也算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股仿佛来自九幽深渊,沉重到无法想象的恐怖压力,如同无形的大山,毫无征兆地轰然降临。
死死压在他的身上!
“呃啊!”
年轻男子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涨红,周身灵力疯狂涌动试图抵抗,却如同螳臂当车!
他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全身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气息彻底紊乱!
那对夫妻里,丈夫眼神冰冷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规矩,都不懂吗?”
话音落下。
那股恐怖的压力,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
年轻男子如蒙大赦,剧烈地喘息着,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再不敢有丝毫怠慢与轻浮,连忙稳住身形,双手合十于胸前,朝着甲板上的夫妇二人。
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声音因后怕而带着一丝颤抖:
“在下王升,代表九华宗……欢迎西洲妖神教两位护法,与诸位天骄,降临东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