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和档案里几十年前失踪的李守业,有七分像。
但剩下的三分,是被岁月和贫穷生生磨出来的苦相。
照片上的人眼神浑浊,嘴角却绷着一股近乎神经质的倔强。
“李承业。”苏月璃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在键盘上重重一点,将那个名字圈了出来,“李守业的独生子,生于1965年。”
屏幕上的履历简洁得近乎残酷:1983年,因父亲“离奇旷工”导致政审存疑,被技校拒之门外。
此后四十年,档案一片空白。
没有社保,没有正式工作,甚至连低保记录都是断断续续的。
“社区那边回话了。”苏月璃摘下耳机,神色复杂地看向楚风,“这人就住在老纺织厂的筒子楼里,独居,靠捡破烂为生。但邻居说他有个怪癖——每天雷打不动,按早中晚三班倒的作息出门‘上班’,风雨无阻,比正经上班族还准时。”
楚风盯着屏幕上那双浑浊的眼睛,瞳孔深处金芒微闪。
这不是什么厉鬼索命,这是个被时代遗忘的“临时工”,在用一辈子替失踪的亲爹站那班没站完的岗。
凌晨两点,老纺织厂宿舍区。
空气里弥漫着煤渣和陈年积水的酸腐味。
楚风站在那个摇摇欲坠的防盗门前,没敲门,只是静静地透过门板,开启了“破妄灵瞳”。
屋里没开灯,黑得像个煤窑。
但在楚风的视野里,这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却亮着一种诡异的灰光。
那是几十年来日复一日的执念积攒下来的精神磁场,浓郁得化不开。
墙壁上贴满了纸。
不是报纸,是手绘的值班表。
从泛黄酥脆的八十年代挂历纸,到最近刚捡回来的快递硬纸壳,密密麻麻贴满了四面墙。
每一张表格上,都工工整整地用铅笔画着勾,有些地方纸都被划破了。
那是四十年,一万四千六百多天的“满勤”。
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就凉透的浓茶,杯口积了一圈茶垢。
杯子底下压着一张撕得参差不齐的作业本纸条,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爸,今天我没迟到。”
楚风的呼吸微微一滞。
床底下传来轻微的电流声。
楚风视线穿透床板,看到了一套简陋到极点的装置:几个废旧电池串联着一个拆下来的旧电铃,连着一根从窗户缝里接进来的天线。
那根本收不到任何信号。
但在李承业的世界里,这就是他和那个消失在地下的“第九班组”唯一的联系。
“滴——”
那个自制的定时器突然响了一声。时间跳到了03:17分。
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猛地翻身坐起,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他甚至没有睁眼,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抓起那顶早就磨没了毛的鸭舌帽扣在头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交接了。”
楚风没惊动他,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楼道阴影里。
对于这种人,施舍钱财是侮辱,揭穿真相是残忍。
他要的不是救济,是一个身份,一个被认可的工号。
天亮之前,数据中心大厅。
阿蛮在服务器机柜前的空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圆。
没有复杂的法坛,没有牲畜祭品。
圆圈中央,只放着两样东西:一份从老档案里复印出来的李守业当年的值班日志,一本最新版的《市政运维安全规程》。
“巫法,有时候通的不是神,是人心。”阿蛮低声说着,掏出火机点燃了那堆纸。
火苗窜起,却不往上飘,而是贴着地面盘旋。
阿蛮盘腿坐下,口中念诵的不是晦涩的咒语,而是那段在苗疆流传了千年的《断契经》终章——承继篇。
“职虽虚设,责已履行;名未录入,功不可没……”
随着阿蛮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充满科技感的机房里,那团火光突然炸裂成无数细碎的火星。
这些火星没有熄灭,而是在半空中极速旋转,最后竟然凝结成了一个金色的圆环。
十七秒。
圆环悬停了整整十七秒,那是当年第九班组全员失踪前,最后一次信号传输的时长。
“啪。”
圆环崩散,化作一地灰白的余烬。
与此同时,三公里外的筒子楼下。
雪狼穿着一身笔挺的市政安保制服,像根标枪一样立在李承业的门口。
他手里托着一个缠着红绸的包裹。
门开了。
李承业那张满是褶子的脸露了出来,带着几分刚下“夜班”的疲惫和警惕。
“李承业同志。”雪狼的声音不大,但字正腔圆,透着股军人的肃杀与庄重,“我是市政历史遗留问题处理小组的。经核查,您的试用期考核已通过。”
老人的身体猛地僵住了,浑浊的眼珠剧烈颤抖。
雪狼双手递上包裹。
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张印着“夜炉002”编号的电子工牌,和一枚刻着“补录认定”四个字的黄铜奖章。
“这是组织欠您的。从今天起,您转正了。”
李承业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包裹,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全是风箱拉动的嘶鸣。
那一夜,那间为了省电常年不开灯的小屋,灯光一直亮到了天明。
一周后。
市政官网那个常年无人问津的“历史服务人员名录”页面,悄无声息地刷新了一条数据。
在那个全是灰色名字的列表末尾,多了一行字:
【李承业,夜炉协管组,补录认定。状态:已退休。】
就在这条数据生效的同一瞬间,整个城市的地下管网深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叹息。
那是积压了四十年的郁气,终于散了。
市区内七十二个地热观测点的“灶眼”,毫无征兆地同时也喷出一股青色的火苗,不烫人,却蓝得纯粹。
它们在风中摇曳了十七秒,随后齐齐熄灭。
而在那个早就荒废的南湖泵房旧址,杂草丛生的小碑旁。
那只生锈了半个世纪的老电铃,突然毫无外力地晃动了一下。
“叮……”
清脆的铃声还没传远,那根锈死的铃舌像是被人从后面轻轻托住了一样,诡异地悬停在半空,再也没有落下。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这一刻,终于松开了那根紧绷了四十年的拉绳。
楚风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看着这一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但这口口气还没叹完,他的眼皮猛地一跳。
借着清晨第一缕微弱的阳光,他看见那只悬停的铃舌尖端,竟缓缓渗出了一滴鲜红欲滴的液体,啪嗒一声,砸在了下方的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