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临盘膝坐在草地上调息,淡金色的光晕笼罩着他,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
可星澜就是觉得不对劲。
她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他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不再那么惨白吓人,但那种玉质的白里依旧透着一股子虚弱的底色,像上好的白瓷,好看是好看,却总觉得一碰就会碎。
山风吹过,扬起他几缕墨色的发丝。他闭着眼,呼吸平稳悠长,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可星澜就是挪不开视线。
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凤临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眼中无法掩饰的尖锐痛苦,还有脚下那片花草诡异的生死轮回。
“偶尔气息紊乱”?“神力外泄”?
骗鬼呢。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跟着凤临这么久,看他出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青岚镇外震慑兽潮,在迷雾古道上弹指灭毒蛟,在天衍宗小比时仅仅威压就让全场静寂……哪一次不是举重若轻,神力收放自如,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那样的人,会因为“偶尔气息紊乱”就失控到瞬间剥夺周围生机?
更别说他刚才那副样子——那不是简单的“不舒服”,那是疼。疼到连他都掩饰不住的程度。
星澜咬住下唇,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上的布料。
她想起之前的一些细节。在混沌海的时候,凤临有时候会看着她出神,眼神很深,深得像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当时她没多想,以为是他在思考事情。还有,离开混沌海那天晚上,在山顶亭子里,他说“此后风波,皆由我挡”的时候,语气里那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当时只觉得感动,现在想来,那话里是不是还藏着别的意思?
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太阳又升高了些,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山谷里那些彩蝶还在翩翩飞舞,有一只大胆的甚至落在了星澜的肩头,翅膀一开一合,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星澜没动。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凤临。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凤临周身那层淡金色的光晕缓缓收敛,他睁开了眼睛。
金眸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平静,甚至比刚才更有神采了些。他看向星澜,见她还在原地坐着,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怎么还在这里?”他开口,声音也恢复了往常的平稳,“不是让你去巩固练习么?”
星澜没说话,只是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沾的草屑,然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她站得很近,低头看着他。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还有眼睑下方那圈极淡的青影——刚才离得远没看清,现在近了,看得分明。
“凤临。”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很认真,“让我看看你的伤。”
凤临明显怔了一下。
“看什么?”他试图用平淡的语气带过去,“说了只是旧伤偶尔反复,已经调息好了。”
“我不信。”星澜直截了当,“我要亲眼看看。”
她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灰色眼眸里是不容置疑的固执:“你教过我,修者受伤,伤在哪里,伤得多重,本源有无损耗,气息流转是否顺畅,探查之下皆能分明。你让我探一次你的经脉,我要亲眼看看那‘旧伤’到底是什么样子。”
凤临看着她,金眸里掠过一丝复杂。他没想到星澜会这么执着。
“不必。”他别开视线,试图起身,“我真的没事。”
“你不敢。”星澜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不敢让我看,对不对?因为那不是普通的旧伤,对不对?”
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很凉,皮肤下的骨骼清晰分明。
“凤临。”星澜的声音软了下来,眼圈有点红,“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再瞒我任何事情。在混沌海的时候,你说过的。”
凤临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她的手很小,手指细白,因为用力,指节泛着白。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山谷里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水声。
几只原本在附近花丛里采蜜的蜜蜂似乎感受到了气氛不对,嗡嗡着飞远了。远处潭边的水雾被风吹散又聚拢,在阳光下变幻着形状。
良久,凤临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疲惫。
“罢了。”他说,“你想看,便看吧。”
他重新盘膝坐好,闭上眼睛,放松了对身体的掌控:“来。”
星澜看着他闭目端坐的样子,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然后在他对面盘膝坐下。
两人面对面,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星澜伸出手,指尖悬在凤临的手腕上方,微微颤抖。她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将指尖轻轻搭在了他的腕脉上。
入手处一片冰凉。
她闭上眼,调动体内灵力,小心翼翼地从指尖探出一缕极其纤细的、带着混沌气息的灵力丝线,顺着凤临的腕脉,缓缓探入他的体内。
起初的感知,是浩瀚。
如同将一滴水投入无边无际的海洋。凤临体内的神力浩瀚如海,精纯磅礴,带着一种属于上位神只的、至高无上的威压感。那神力呈现出温暖的金色,流淌在他宽阔坚韧的经脉中,平稳而有力。单从这部分感知来看,他确实强大得不可思议,没有任何问题。
但星澜没有放松。
她的灵力丝线继续向内探查,顺着经脉一路向上,朝着修士最核心的丹田和神魂所在的位置探去。
随着探查深入,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
那浩瀚温暖的金色海洋逐渐变得……不那么温暖了。
不是温度降低,而是一种感觉上的变化。那金色依旧璀璨,依旧磅礴,却少了些生机,多了些死寂。像秋日的阳光,看着明亮,却不再有夏日的灼热。
而且,越往深处走,那种“死寂”感就越明显。
星澜的灵力丝线小心翼翼地穿过层层神力屏障,终于接近了凤临身体最核心的区域。
然后,她“看”到了。
那是一片更加广阔、更加深邃的金色空间。这里没有具体的形象,更像是一种意识层面的感知——一片无边无际的、由精纯神力构成的“海洋”。
但这片海洋,是死的。
不,不是完全的死。海洋表面依旧有金色的“波浪”在缓缓起伏,但那起伏的节奏缓慢而沉重,像是垂暮之人的呼吸。海洋本身散发着光芒,但那光芒冰冷而遥远,不再有生命该有的热度。
最让星澜心惊的是,在这片浩瀚金色海洋的最中央,有一个“东西”。
她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那是什么。那不是伤口,不是裂痕,不是任何具象的存在。那更像是一个……“空洞”。
一个纯粹的、绝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无”。
那个“空洞”不大,在浩瀚的金色海洋中只占据很小的一点位置。但它存在的方式极其霸道——它不像普通伤口那样流血或溃烂,而是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正以极其缓慢却坚定不移的速度,从周围的海洋中汲取着金色的神力,然后……吞噬,湮灭,化为虚无。
星澜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感知层面的“声音”。那是神力被一点点剥离、抽干、彻底消失时发出的、近乎悲鸣的细微嘶响。
而那个“空洞”本身,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它的边缘极其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不断腐蚀、侵蚀着,正在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却又确实存在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扩大。
虽然扩大的速度慢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确实在扩大。
随着探查的深入,星澜还能“看”到更多细节。
在那“空洞”周围的金色神力中,缠绕着无数极其细微的、黑色的“丝线”。那些黑线细如发丝,却散发着一种冰冷、怨毒、充满破坏欲的气息。它们像寄生藤一样紧紧缠绕着金色的神力,不断蠕动着,试图将更多的金色神力拖入那个“空洞”中吞噬掉。
而凤临自身的金色神力,则在不断地与这些黑色丝线对抗、消磨。每一次对抗,都会有一小部分金色神力被消耗掉,化为虚无。虽然每次消耗的量都微乎其微,但那是持续不断的、永无止境的消耗。
星澜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下去。
搭在凤临腕脉上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能感受到,那个“空洞”和那些黑色丝线,不仅仅在吞噬凤临的神力,更在吞噬他的……生命本源。
那是比神力更加根本的东西。是一个修者,一个神只,存在的根基。
而那个根基,正在被一点点蚕食。
虽然速度很慢,慢到可能几百年、几千年才会真正耗尽。但它在流逝,这是不争的事实。
就像沙漏里的沙,虽然一次只漏下几粒,但终有漏尽之时。
星澜的灵力丝线在那片死寂的金色海洋中又停留了片刻,试图探查得更仔细些。她“看”到,在海洋的更深处,靠近那个“空洞”最近的地方,有一些极其微小、却密密麻麻的……裂痕。
那些裂痕细如蛛网,遍布在金色的神力结构之中。每一条裂痕都极其细微,但数量太多,多到让人头皮发麻。而且,这些裂痕也不是静止的,它们像活物一样,在极其缓慢地蔓延、延伸。
而那个“空洞”,就在这些裂痕的最中心。
星澜忽然明白了。
那不是普通的伤。
那是根基上的破损,是存在本身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是生命的沙漏被打出了一个洞。
她猛地睁开眼睛,抽回了手。
指尖离开凤临腕脉的瞬间,她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差点没坐稳。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哆嗦着,灰色眼眸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恐慌。
“看到了?”凤临也睁开了眼睛,金眸平静地看着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星澜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又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又轻又抖,像风中的落叶:“那……那不是旧伤。”
凤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的本源……”星澜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在流失,对不对?”
她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指尖颤抖得厉害:“那里,那个……那个洞。它在吞你的神力,吞你的……命。对不对?”
凤临沉默地看着她,金眸深邃,里面像藏着整片星空,又像什么都没有。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嗯。”
只是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星澜心口。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胸口闷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
山谷里的阳光依旧明媚,鸟雀还在欢快地鸣叫,山涧的水声叮咚悦耳。可这一切在星澜听来,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他在消失。
凤临在消失。
那个强大得仿佛无所不能、总在她需要时出现、教会她一切、护着她一路走来的凤临……他的生命,正在以无法逆转的方式,一点一点流逝。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还在为突破元婴沾沾自喜,还在为得了混沌之心兴奋不已,还在计划着未来要种什么样的花田,搭什么样的秋千。
她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星澜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彻底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凤临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他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告诉你又能如何?”他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罢了。”
“那我也有权利知道!”星澜猛地拔高声音,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有权利知道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正在……正在……”
她说不下去了。
那个词太可怕,她说不出口。
凤临看着她哭,金眸里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裂痕里藏着痛楚,藏着无奈,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
“别哭。”他说,声音比刚才软了些,“还没到那个时候。只是流失得慢了些,我还有很长时间。”
“很长时间是多久?”星澜抓住他替自己擦泪的手,紧紧握着,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肤里,“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
凤临沉默。
“你说啊!”星澜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到底还有多久?”
山谷里一时间只剩下她的哭声和压抑的抽泣声。
风似乎都停了,鸟雀也不再鸣叫,连山涧的水声都仿佛低了下去。
良久,凤临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可能几百年,可能几千年。也可能……更短。”
他看着星澜瞬间惨白的脸,又补了一句:“但不会很快。至少,够我做完该做的事。”
“什么事?”星澜的声音哑得厉害,“杀了玄皓?为我铺好路?然后呢?然后你就……”
她又说不下去了。
凤临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凉,却握得很稳。
“澜儿。”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听我说。这件事,你知道就好,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太担心。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星澜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有分寸就是瞒着我!你有分寸就是一个人扛着!你有分寸就是……就是……”
她说不下去了,整个人抖得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
凤临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伸出手,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星澜轻轻揽进怀里。
星澜没有挣扎,她趴在他肩头,哭得更大声了。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担心、害怕、委屈,全都哭出来。
凤临抱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金眸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很深,深得看不到底。
怀里的女孩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和气息。
他抱着她,感受着她的颤抖和哭泣,心里那处冰冷的、死寂的“空洞”,似乎也跟着轻轻抽痛了一下。
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抱着她,任由她哭。
山谷里,阳光依旧,微风依旧。
只是那份宁静祥和的表象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