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是在鸟雀清脆的鸣叫声中开始的。
阳光很好,金灿灿、暖洋洋的,穿过山谷上空稀薄的晨雾,均匀地洒在每一片草叶、每一朵野花上,露珠在叶片边缘滚动,折射出细小的、彩虹般的光泽。空气里有草木的清香,混合着泥土被晒暖后的微腥气,吸进肺里,带着一种让人浑身舒坦的清新活力。
星澜起得很早。
或许是因为昨天睡得特别沉,也或许是因为修为突破后精力格外充沛,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窝在柔软的被子里,听着窗外山涧的叮咚声和越来越热闹的鸟叫,发了会儿呆。
然后她听见旁边床铺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是凤临也起身了。
她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几步跑到窗边,推开木窗,让更多的阳光和带着青草味道的风涌进来。
“早啊!”她回头,对着正在整理衣袍的凤临,露出一个大大的、元气满满的笑容。
凤临正在系腰间玉带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晨光勾勒着她蓬松的发丝和带着睡痕却神采奕奕的脸庞,那双灰色的眼眸清澈明亮,像被泉水洗过的宝石。
“早。”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略微低哑的松缓,听起来很悦耳。他的脸色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那种玉质的白,眉眼清俊,只是眼睑下方似乎有极淡的一圈青影,若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星澜没在意,她的注意力很快被窗外的好天气吸引,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要做什么——要继续熟悉新法术,要去山涧那边试试能不能用混沌之气引动水流变化,还想尝试给木屋周围催生一圈好看的花篱……
凤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或是简单回应一两句。他走到屋角的矮柜旁,取出茶具和灵米,开始准备简单的早膳。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只是偶尔在转身或抬手时,会有那么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凝滞,仿佛身体某个部分在发出细微的抗议,需要他花费一点点额外的力气去协调。
早膳是清粥和几样山间采摘的清爽小菜,还有一壶灵气盎然的清茶。两人坐在屋前的石桌旁,就着晨光和微风,安静地吃完。
收拾妥当后,凤临看向星澜:“昨日你已熟悉了对混沌之气的基础操控,今日可尝试一些更精细、更具实战意义的法术变化。”
星澜立刻来了精神,眼睛发亮:“什么法术?”
“混沌之气的形态与性质转化,你已初窥门径。”凤临带着她走到木屋旁边一片更为开阔平整的草地上,这里绿草茵茵,点缀着各色野花,是个练习的好地方。“但斗法之中,瞬息万变,敌人不会等你慢慢‘捏’出形状。需做到心念动处,混沌随形,攻防一体,流转无碍。”
他站在星澜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没有任何蓄势或结印的动作,只是心念微动。
呼——
周围的空气似乎轻轻震颤了一下。
下一刻,七八道灰蒙蒙、边缘却带着锐利金芒的气刃,便毫无征兆地在他掌心上方尺许处凭空凝结而成!这些气刃长约半尺,形态并不完全统一,有的弯曲如新月,有的笔直如短匕,有的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但它们都散发着一种内敛却令人心悸的切割与湮灭气息,静静地悬浮着,随着凤临指尖的微微划动而缓缓调整着方位和角度。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且没有引起周围灵气的剧烈波动,仿佛那些气刃本就该在那里。
“混沌千幻刃。”凤临淡淡介绍,“以混沌之气为本,融合锋锐、侵蚀、虚实变化等多重特性于一体。可单体突刺,可群体覆盖,可随心意瞬间转化形态——化为护盾,或散作迷雾扰乱感知。练至高深,一念之间,万刃齐发,防不胜防。”
星澜看得目瞪口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悬浮的气刃,感受着它们散发出的那种精妙而危险的气息。这比她昨天玩的那些“小动物”、“小雨云”可高级太多了!这才是真正能用在战斗里的本事!
“我想学这个!”她迫不及待地说,摩拳擦掌。
“此术关键在于两点。”凤临挥手散去气刃,开始讲解,“其一,是对混沌之气‘锋锐’与‘侵蚀’双重属性的精准把握与平衡。过于追求锋锐,则失之呆板,易被格挡;过于偏向侵蚀,则威力分散,难以破防。”
他一边说,一边再次演示。指尖轻点,一缕混沌之气射出,在空中化作一道薄如蝉翼、却边缘流转着暗金色锐芒的气刃,轻易将远处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无声地切成两半,断面光滑如镜。随即,气刃形态微变,锐芒内敛,化作一道灰蒙蒙的雾气缠上另一块石头,石头表面立刻发出“滋滋”轻响,被腐蚀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其二,是神识的精细操控与瞬间应变。”凤临继续道,“需将神识如蛛网般散开,覆盖周身,心念所至,气刃即生,形态、方位、数量皆在一念之间转换,无有迟滞。这需要大量的练习和对自身神识极限的不断挑战。”
星澜认真听着,努力理解每一个要点。她知道这很难,比她之前学的任何东西都要难,但越是难,她越是想学会。
“你先尝试凝聚一道最简单的气刃,感受其中锋锐与侵蚀的平衡点。”凤临示意她开始练习。
星澜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来。她伸出右手,学着凤临的样子,掌心向上,心神沉入丹田,引动那枚缓缓搏动的“混沌之心”。
一缕精纯的灰色气流从她掌心涌出,开始尝试凝聚成形。
第一次,气流只是勉强聚拢,边缘模糊,毫无锋锐感,更像是一团灰色的,软趴趴地悬浮着,别说切割石头,怕是连张纸都划不破。
“凝神,意聚于刃,而非气。”凤临的声音在旁边平稳地响起,带着指导的意味。
星澜点点头,散去那团再次尝试。这次她努力想象着刀刃的锋利,心神专注于那缕混沌之气的边缘。
灰色的气流再次涌出,开始向中间收束、压缩,边缘渐渐变得清晰,甚至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泽。
但就在气刃即将成型的刹那,星澜心头一喜,心神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就是这一丝波动,那缕金色光泽骤然明亮了一瞬,随即,压缩到极致的气流失去平衡,“噗”地一声轻响,爆散开来,化作一小团无序的灰色气雾,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平衡被打破了。锋锐之意过盛,侵蚀内蕴不足,结构不稳。”凤临一针见血地点评,“勿急勿躁,保持心神绝对平稳。再来。”
星澜咬了咬下唇,没有气馁,继续尝试。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每一次失败,凤临都会在旁边冷静地指出问题所在——有时是锋锐与侵蚀的比例失调,有时是神识操控不够精细导致形态不稳,有时是心神波动影响了能量的稳定输出。
他的指导精准而有效,总能切中要害。星澜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断调整,不断尝试。额头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这是心神高度消耗的表现。但她灰眸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遇到挑战、迫切想要征服的兴奋和专注。
阳光慢慢升高,温度也变得暖烘烘的。草地上的露珠早已蒸发,草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几只胆大的彩蝶被星澜身上自然散发的、亲和混沌的气息吸引,在她身边翩翩飞舞,偶尔落在她肩头或发梢,又翩然飞走。
星澜对此浑然不觉,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混沌千幻刃”的艰难攻克中。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尝试后,一缕稳定的灰色气流在她掌心上方缓缓凝聚,拉长,边缘开始泛起一层均匀而内敛的淡金色薄芒,整体形态如同一把缩小版的、没有刀柄的柳叶飞刀,约莫三寸长,静静地悬浮着,不再爆散,也不再软塌,散发着一种稳定的、兼具切割与侵蚀的微妙气息。
虽然比起凤临刚才演示的那种凝练、危险的感觉还差得远,但至少……成型了!稳定了!
星澜心头一阵狂喜,忍不住抬头看向凤临,想要求得肯定:“凤临你看!我好像……”
她的话,戛然而止。
笑容僵在脸上。
因为她看到,站在她对面几步之外、一直平静指导着她的凤临,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不是生气的那种难看,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褪去,只留下纸张般脆弱的底色。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
那个晃动的幅度很小,小到如果不是星澜正好抬头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几乎无法察觉。就像一阵最微弱的风吹过,让挺立的青竹梢头,出现了那么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摇曳。
但星澜看见了。
她不仅看见了那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看见了那微不可查的晃动,更看见了凤临那双总是平静深邃的金色眼眸,在那一刹那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掠过一抹清晰的、仿佛被无形重锤狠狠砸中的痛苦之色!那痛苦如此尖锐,如此突如其来,以至于连他那强大的自制力,都未能完全掩饰住。
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一股极其古怪、令人心悸的气息,以凤临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那不是他惯常的清冷威压,也不是他动用神力时的磅礴浩瀚。
那是一种……混乱的、冰冷的、带着一种“剥夺”意味的力场!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贪婪的黑洞,在凤临体内短暂地张开了口!
以凤临双脚站立之处为圆心,半径约莫三尺范围内的青草和野花,在那一刹那,肉眼可见地失去了所有生机!
原本鲜绿柔软的草叶,瞬间变得枯黄、萎蔫、卷曲,仿佛被无形的手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力,软塌塌地贴伏在地面上。那些点缀其间的、星澜昨日还觉得可爱、今早还沾着露珠的各色野花,更是花瓣凋零,花茎弯折,颜色褪成灰败,如同在短短一息之间,经历了从盛夏到深秋再到严冬的枯萎过程。
但这诡异的现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就在那些花草彻底枯萎、生机断绝的下一刹那,那股混乱冰冷的“剥夺”力场又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刚刚彻底枯萎的草叶和花朵,竟然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枯黄迅速被嫩绿取代,萎蔫的叶片重新挺立舒展,凋零的花瓣虽然未能重现,但花茎却恢复了韧性,顶端甚至又冒出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颤巍巍的绿芽!
整个过程,从生机被瞬间剥夺到诡异返还、重新萌发,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快得像是阳光下的错觉。
但星澜知道,那不是错觉。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了凤临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痛苦和虚弱,感受到了那瞬间扩散又消失的诡异力场,更亲眼目睹了脚下花草那诡异的生死轮回!
“凤临!”
星澜脑中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甚至来不及思考那诡异的现象意味着什么,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你怎么了?!”
惊呼声中,她猛地散去了掌心刚刚凝聚成型、还未焐热的混沌气刃,身形如电,一步就跨过了两人之间那几步的距离,冲到了凤临身边,伸手牢牢扶住了他的手臂!
入手处,他的手臂肌肉绷得极紧,甚至在微微颤抖,触手一片冰凉,完全不像他平日温润坚实的触感。
凤临在她扶住自己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他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着什么的味道。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眸中的痛苦之色已如潮水般褪去,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残留着一丝难以完全抹去的疲惫和虚弱的底色。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比刚才那骇人的惨白好了一些。
他转过头,看向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小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担忧的星澜,努力扯动唇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弧度有些勉强。
“无妨。”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明显的疲惫感,“旧伤……偶尔反复。调息片刻便好。”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星澜紧抓着他手臂的手背,示意她放松。
星澜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易被安抚。
她扶着他手臂的力道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旧伤?”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什么旧伤会……会这样?”
她指了指脚下那片刚刚经历了诡异生死轮回、此刻嫩绿得有些过分的草地。那些重新焕发生机的花草,在周围正常生长的植被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
凤临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那片草地,金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当年神骨被抽,本源有损,难免留下些顽固的暗疾。”他解释道,语气尽量平淡,“偶尔神力运转过急,或心神消耗过大时,会牵动伤势,导致气息短暂紊乱,神力外泄。方才……应是外泄的神力无意中扰动了周围草木生机。不必担心,只是偶尔现象,很快就能平复。”
他说得很合理。以他的修为层次,神力外泄确实可能造成各种奇异现象。而且他也确实有严重的旧伤,这是星澜早就知道的。
但星澜心里的不安,却没有因为这个解释而消散半分。
她看着凤临依旧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不同于往日的微凉和僵硬……还有刚才那一瞬间,他眼中无法掩饰的、尖锐到极致的痛苦。
那绝不仅仅是“偶尔气息紊乱”那么简单!
而且,刚才那“神力外泄”造成的效果也太诡异了!瞬间剥夺生机,又瞬间返还?这更像是……某种失控?或者说,是他身体在对抗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时,产生的副作用?
“你真的没事?”星澜不肯松手,执拗地追问,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担忧,“你的脸色很差,手也很凉……你刚才看起来很疼!”
凤临看着眼前这张写满了不信任和固执的小脸,心中微叹。他知道星澜很敏锐,也很关心他,这次怕是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
但他不能让她知道真相。至少现在不能。
“真的无碍。”他再次强调,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沉稳,试图用一贯的权威让她信服,“只是需要调息片刻。你先去那边石桌旁自己练习,巩固刚才的感悟。我在此调息一会儿就好。”
说着,他轻轻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星澜手中抽了出来。
然后,不等星澜再说什么,他便直接盘膝在原地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摆出了一副立刻就要入定调息的姿态。
他的坐姿依旧端正挺拔,呼吸也很快调整得平稳悠长,周身开始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用于隔绝外界干扰的淡金色光晕。看起来,确实像是进入了深度调息状态。
但星澜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在阳光下闭目静坐的身影,心里那点不安,却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地扩散开来。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依言离开去练习,也没有再出声打扰他。
只是默默地退开了几步,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也坐了下来。
她没有修炼,也没有做别的。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眸里,担忧、疑惑、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交织在一起。
阳光依旧明媚,山风依旧轻柔,鸟雀依旧欢鸣。
但草地上刚刚发生的那诡异一幕,还有凤临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那抹尖锐的痛苦,却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地扎进了星澜的心里。
她忽然觉得,这宁静祥和的山谷,这温暖明媚的阳光,都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凤临有事瞒着她。
而且,绝不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