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沾满了秽物的清洁巾，像一张黄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符咒，不偏不倚地糊在了艾莉森那张总是挂着讥讽的脸上。
时间停滞了一瞬。
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除了婴儿排泄物的酸臭，还有一种更刺鼻的，名为“屈辱”的味道。
“啊——！”
一声尖叫撕裂了房间的宁静。
艾莉森猛地扯下脸上的东西，那张漂亮的脸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她像一头发了疯的雌豹，朝着伊芙猛扑过去。
“你找死！”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战斗力。
伊芙甚至没有躲。
就在艾莉森的手指即将抓到她头发的瞬间，伊芙反手攥住了艾莉森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出奇。
艾莉森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
伊芙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烧尽一切的恨意。
“滚！”
伊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艾莉森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冰冷的金属地板，让她因为愤怒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片刻。
她败了。
在纯粹的物理对抗中，她输给了这个自己一直视为废物的女人。
214号抱着大哭的“影”，看着眼前这一幕，完全不知所措。
另一个婴儿“光”也被吵醒，跟着哭了起来。
一时间，房间里充斥着两个婴儿的啼哭，和一个女人的喘息。
艾莉森从地上爬起来，她没有再动手。
她只是冷冷地，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扫过伊芙，扫过214号，扫过那两个在她听来无比聒噪的肉团。
“疯子。”
艾莉森吐出两个字。
“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让她感到恶心的地方。
她要离开。
立刻，马上。
她宁愿去城市的废料处理中心，也不愿意和这两个被情感程序控制的生物机器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艾莉森径直走向中央管理塔的方向，同时打开了自己的数据板，直接接通了梅菲斯特的最高权限频道。
全息投影中，梅菲斯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浮现出来。
“梅菲斯特大人。”艾莉森的语调因为愤怒而有些尖锐，“我申请，立刻终止三人小组实验。”
“理由。”梅菲斯特的回复言简意赅。
“我的实验对象，存在严重的功能性缺陷。”艾莉森毫不客气地说道，“伊芙是彻底被旧世界情感模式污染的残次品，而214号，正在被新生的母性本能迅速格式化，她们已经失去了作为实验样本的价值。”
“她们的存在，只会拖累我的进化。”
梅菲斯特静静地听着。
那双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
“可以。”
梅菲斯特的回答，让艾莉森愣了一下。
她准备好了一长串的辩论说辞，却完全没派上用场。
“提交你的实验记录与最终分析报告。”梅菲斯特补充道，“审核通过后，你可以立即退出。”
实验……记录？
艾莉森脸上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瞬间凝固了。
记录？
她记录了什么？
她的数据板里，除了对伊芙的嘲讽，对214号的鄙夷，就是一些零碎的、充满了情绪化攻击的抱怨。
那不是分析报告。
那是一本泼妇的骂街日记。
艾莉森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动用权限，调取了伊芙的个人记录副本。
数据流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伊芙的笔记。
【关于“爱”的算法讨论，214号的观点部分可取，但忽略了爱的非功利性……】
【贡献度系统下的竞争异化，214号分析的“内耗”与“不公”切中要害，这或许是梅菲斯特故意留下的陷阱……】
【社会化抚养与血缘纽带的冲突，瑟琳总长的选择是理性的，但这种理性是否会造成新一代的情感缺失？】
一条条，一桩桩。
伊芙那个蠢货，竟然把每一次争吵，每一次会议，都当成了研究课题在做。
艾莉森的脸，火辣辣地烫了起来。
不是因为愤怒。
是羞耻。
她，艾莉森，自诩为最理性的新人类，这场实验的优等生。
到头来，她才是那个只知道发泄情绪，没有任何产出的废物。
而她最看不起的伊芙，却一直在默默地完成着梅菲斯特布置的、真正的“作业”。
“怎么了？”梅菲斯特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
艾莉森的嘴唇动了动。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哑口无言。
“我……”艾莉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屈辱，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回复。
“我的数据还需要……整理。”
“那就去整理。”
梅菲斯特说完，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艾莉森站在原地，捏着数据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发现，自己就像一个愚蠢的、只会尖叫的泼妇。
良久。
她转过身，迈开脚步，向着那个她刚刚发誓再也不想踏足的居住单元，走了回去。
脚步沉重，像灌了铅。
当自动门在她面前滑开时，她看到的，依旧是那片混乱的场景。
伊芙正笨拙地给“光”喂着营养液。
214号则抱着哭累了睡着的“影”，轻轻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空气里，那股淡淡的奶味和酸臭味，混杂在一起。
这一次，艾莉森没有再感到恶心。
她只感到一种，被困在笼子里的，无能为力的窒息。
……
艾莉森把自己关在浴室里。
热水冲刷着身体，水流声震耳欲聋，试图淹没房间里那两个新生儿的啼哭。
她闭着眼睛，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资料里读到“魔人族”这个词时的震撼。
那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种族。
没有愚蠢的情感，没有低效的内耗，只有纯粹的逻辑和永恒的进化。
她对那个世界充满了向往。
她想起了落难之后，无意间加入魔族的狂喜。
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人类那具充满了缺陷的躯壳，成为更高级的存在。
以及因为筛查而暴露，被发现时候的恐惧。
她并不怕死，而是怕被驱逐，怕被当成异类丢回那个她鄙夷的旧世界。
随后，她又想起了自己被梅菲斯特大人选中，成为这座实验城市第一批居民时的狂喜。
但梅菲斯特大人留下了她。
甚至，让她怀上了他的子嗣。
那是她人生的最高点。
她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恩赐，是她优于其他女人的证明，是爱。
爱？
艾莉森的身体猛地一颤。
热水浇在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梅菲斯特也让瑟琳生了孩子。
也让那个不人不鬼的214号生了孩子。
他甚至给了她们“产假”。
他对待她们，和对待自己，没有任何不同。
她们都是实验品。
平等的，没有偏爱的，随时可以被记录和抛弃的实验品。
没有人在乎她。
没有人在乎她的胜利，她的骄傲，她的基因。
梅菲斯特大人不需要她的爱。
他只需要她的数据。
这个认知，比伊芙甩在她脸上的那块脏东西，要屈辱一万倍。
那她算什么？
她在这座城市里拼命地往上爬，踩着别人的尊严，嘲笑别人的软弱，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优越感”？
为了一个观察者冷冰冰的点头？
她，艾莉森，这座城市最锋利的刀，最理性的信徒。
到头来，只是一个渴望被爱却永远得不到爱的小丑。
艾莉森关掉了水。
浴室里瞬间安静下来，隔壁房间的哭声，清晰地钻进耳朵。
她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客厅里，伊芙正抱着“光”，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个蠢女人，脸上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认命的疲惫。
214号则在手忙脚乱地冲调营养液，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背诵育儿手册。
没有人看艾莉森。
她就像一团空气。
被彻底无视了。
这种无视，比任何争吵都更让她难受。
她感觉自己被排斥在这个小小的、混乱的、却又自成一体的“家庭”之外。
艾莉森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她看着那两个哭个不停的婴儿。
又看了看那个正在笨拙地学习如何当一个母亲的214号。
还有那个心甘情愿给别人擦屁股的伊芙。
她们很蠢。
但她们之间，似乎有某种她看不懂的连接。
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的儿子“凯旋”，在那个遥远的育儿中心，只是一个数据。
她自己，在这个房间里，也只是一个多余的摆设。
这个世界她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她对这个世界又算什么呢？
孤独。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孤独，将艾莉森整个人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