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轻飘飘地,悬浮在干净得有些虚假的空气里。
梅丽莎的呼吸停了。
这句冷静到残忍的总结,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她难以忍受。
那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那个文明的尸体,将里面腐烂的、矛盾的、可悲的脏器,一件件清晰地陈列出来。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流血,所有自欺欺人的口号和昙花一现的荣耀,都被归结成了一个整整齐齐,又无比滑稽的结论。
“你……”
一个字,从她喉咙里挤出来,沙哑,破碎。
她周围的空气开始震动。
不是因为能量。
是纯粹的,无法抑制的,从灵魂深处满溢出来的愤怒。
脚下刚刚被重塑的完美地面,应声开裂。
旁边崭新的路灯闪烁了两下,彻底熄灭。
这座由梅塔凭空捏造出来的,完美而无菌的城市,开始出现腐朽的迹象,像是她自我控制崩溃的外在投射。
“你懂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不再属于人类。
那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咆哮。
她的身体,开始变化。
不是那种华丽的,带着光效的变身。
是一种撕裂。
一种剥离。
她正在蜕去那层伪装了数百年的,脆弱的人类外壳。
皮肤被拉伸,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然后以一种恐怖的方式重组。
黑色的鳞片,比钻石更坚硬,比深渊更纯粹,从她的血肉里破体而出,迅速覆盖了全身。
她的身形在拉长,在膨胀,在以一种超越了物理逻辑的方式,疯狂地巨大化。
周围那些崭新的摩天大楼,在她面前变成了脆弱的牙签。
整个小镇,在她脚下,变成了一个可笑的沙盘模型。
她化作了耸立的山脉。
一片由愤怒和绝望构成的,活着的移动大陆。
一对由阴影和毁灭编织而成的巨翼,从她背后展开,遮蔽了梅塔刚刚创造出的,那片蓝天。
那颗比任何建筑都要庞大的头颅,缓缓抬起。
她的眼睛,变成了两轮足以焚烧世界的,熔金般的巨大太阳,俯视着地面上那个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白色斑点。
终焉毁灭龙。
她的真身。
当她再次开口时,那已经不是声音。
那是一场地质灾害。
空气在她的意志下哀嚎,大地随着她的每一个音节而颤抖。
“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就能听到人类的争吵声,那比外神的低语还要刺耳。”
遥远地平线上的群山,因为她这句话,山体滑坡,岩石崩落。
梅塔站在剧烈震动的地面上,仰望着眼前这个名为梅丽莎的庞然大物。
她的阴影,吞噬了一切。
他只是一个拿着快乐水的男人,面对着一个活着的,行走的末日。
他向后仰起头,白色的发丝在因她呼吸而产生的飓风中狂舞。
他看着她。
他的声音,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保持着平静与清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
“你听起来,并不悲伤。”
巨龙的头颅,微微垂下了一分。
那双金色的巨眼眯了起来,每一只眼睛,都像是一颗即将爆发的超新星。
一阵足以震碎星辰的轰鸣,从她的胸腔里滚出。
那是一阵笑声。
“悲伤?”
这个词,回荡在整片荒原之上。
“悲伤是理想主义者的特权。”
巨龙的眼神里,是一种古老的,疲惫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轻蔑。
“我不是理想主义者。”
“理想已死,只是因为它从来就没活过。”
“那只是一场……集体的自我欺骗。”
梅塔没有在那足以终结世界的目光下退缩。
他只是摇了摇头。
从巨龙的视角看,那是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不。”
他说。
“它活过。”
“尽管你们认为上帝已死,理想已死’。”
“‘上帝已死’,意味着我们失去了绝对的标准、道德、普遍真理等‘超验权威被科学理性和世俗化瓦解,人们陷入价值真空。
“而‘理想已死’……”
他顿了顿,让接下来那句话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这片震颤的空气里。
“意味着,连我们自己建构的相对标准,也在工具理性面前,溃不成军。”
巨大的,名为梅丽莎的巨龙,没有再说话。
那足以撼动世界的震颤,平息了。
那足以撕裂大气的狂风,也安静了下来。
在漫长的,足以让一个世纪流逝的沉默之后。
那庞然大物,只是动了一下。
它疲惫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重心。
大陆板块般的身躯,重新沉沉地,安顿下来。
方圆百里的大地,在它这个简单的动作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彻底变形。
一条崭新的,连绵的山脉,因为她这个充满了无力感的动作,就此诞生。
“工具理性?”
那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一种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低语,从天穹之上降下。
梅塔依旧站在那片龟裂的大地上,仰望着她。
“就是把一切价值都放在功利的天平上称量。”
梅塔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爱、勇气、牺牲、乌托邦……”
“当它们不能带来经济增长或社会稳定时,就被定义为‘不切实际’。”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了巨龙那足以焚烧世界的金色瞳孔,直视着她疲惫的灵魂。
“最后,连最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也开始用成本收益模型来为自己的梦想辩护。”
巨龙沉默了。
梅塔继续用他那平稳的语调说道:
“不过,至少,人们相信过。”
“理想是真的。相信,也是真的。”
“理想未死,她只是还未到来。”
他仰望着眼前这个丑陋,美丽,又无比恐怖的造物。
那双熔金般的巨大太阳,缓缓闭上了。
像两颗恒星,燃尽了最后的光和热,归于死寂。
风停了。
连空气都凝固了。
过了很久。
久到梅塔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一个疲惫到极点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所以……”
“人类,梅塔。”
“你到底想说什么?”
梅塔沉默了。
是啊。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宇宙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只是无声地、永恒地坠落。
他一直都在做。
一直在观察,在引导,在拆解,在重构。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园丁,在这片名为梅丽莎的,早已死亡的贫瘠土地上,松土,浇水,拔除那些名为“过去”的,疯狂生长的毒草。
他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不言自明的答案。
但当这个问题真的被问出口时。
当那双燃烧着整个世界最后余烬的金色巨眼,用一种近乎于祈求的疲惫,俯瞰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时。
他才意识到。
他说的太多了。
也太少了。
那头遮蔽了天空的巨龙,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那双熔金般的巨眼,光芒黯淡了下去。
它巨大的头颅,缓缓垂下。
像一座疲惫到极点的山脉,终于放弃了支撑。
“算了。”
那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一种混杂着风沙的,低沉的叹息。
“当我没问。”
随着这两个字落下。
那庞然大物,开始崩解。
不是爆炸。
是一种向内的,无声的坍塌。
覆盖天穹的巨翼化作阴影,倒卷回她的体内。
山脉般的身躯迅速缩小,那些比钻石更坚硬的黑色鳞片,一片片剥落,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化作了最微不足道的尘埃,回归这片它们本就属于的荒芜。
那是一种极其痛苦的,逆向的蜕变。
骨骼在重塑,血肉在收缩。
最后。
那个名为“终焉毁灭龙”的,行走的末日,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单薄的女人。
她跪在龟裂的大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剧烈地喘息着。
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汗水,混着沙土,从她的额角滑落。
梅塔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有上前。
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拧开手里的快乐水,喝了一口。
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一股廉价的甜。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将那瓶还剩下大半的快乐水,递了过去。
梅丽莎没有抬头。
她只是看着那只伸到自己眼前的,瓶身上还挂着水珠的塑料瓶。
沉默。
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