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衔玉踱至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的景色,方才面对芷雾时眼底强压的沉郁与冰冷,此刻再无掩饰地漫了上来。
他静立片刻,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影七。”
话音落下,似一阵风恰巧吹过,一道身着玄色劲装、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处,单膝跪地,垂首敛目。
“殿下。”
顾衔玉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可闻,平淡无波,却字字淬着寒意:“将东西送到沈尚书书房的书案上。让他知道,是孤送的。”
“是。”被唤作影七的暗卫毫不犹豫地应下。
“东西”是什么,影七心知肚明。
这几日东宫暗卫不眠不休搜集整理的,沈从安为官二十余载,那些看似干净、实则经不起深究的账目往来。
“不必多言,放下即可。”顾衔玉补充道,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点。
“属下明白。”影七颔首,身形一动,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
处理完这件事,顾衔玉心头那股因沈清瑶卑劣手段而起的戾气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因等待而滋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转身回到椅边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玉冰凉的纹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内殿垂落的锦帘。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得格外缓慢。
就在他马上就要忍不住起身去偷听的时候,终于听到皇后叫他进去。
林婉仪亲手为芷雾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看着镜中重新变得明丽娇俏的小脸,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转头对着帘外道,“衔玉,进来吧。”
外间,顾衔玉几乎在声音落下的瞬间便掀帘而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芷雾,自然没有错过她那双明显哭过的、尚且红肿的眼睛。
再看到她虽然仍微微低着头,但周身那股沉郁紧绷的气息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过后特有的柔软,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母后。”他上前行礼。
林婉仪将芷雾交到顾衔玉手中。
她看着儿子,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与托付:“人我可交给你了,好好哄着。带去你那儿说说话,晚些时候再让人好生送她回府。
“是,儿臣遵命。”顾衔玉应下。
从凤仪宫到东宫的路并不算长,但两人一路沉默,只有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和鞋底踏在宫道石砖上的轻响。
微风拂过宫墙,带来远处不知名花树的香气。
顾衔玉走得不快,始终配合着芷雾的脚步。
芷雾偷偷抬眼,觑了一下他的侧脸。
暮色为他清俊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薄唇微抿,下颌线显得有些紧绷。
他似乎也在想着什么,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
她想起那张纸条,想起那些刻意挑拨离间的话,想起他夜夜立于她窗外的身影。
心口那点因哭泣而起的涩意尚未完全散去,又悄然混入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东宫书房的门在身后合拢,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
书房内熟悉的墨香与淡淡檀香萦绕。
书案上,除了惯常的笔墨纸砚,还多了一碟精致的荷花酥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牛乳羹,旁边甚至还备着一盆清水和几条干净的细棉帕子,显然是早有准备。
芷雾的目光在那盆水上顿了顿,想起自己此刻的狼狈样子,脸颊不由得又热了几分。
她径自走到离书案最远的窗边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依旧垂着头,盯着自己裙摆上的花纹,仿佛那上面突然生出了无穷的趣味。
顾衔玉看着她这副故意躲避、浑身写满“别扭”二字的模样,心中那点因她哭泣而生的疼惜里,又莫名渗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像是看着一只明明想靠近、却又因闹了脾气而故作矜持的猫儿。
他也不急着逼她,走到书案旁,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腕骨。
他执起银制的水瓢,舀起清凉的泉水,注入一旁备好的铜盆中,水声淙淙,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拿起一条洁白的细棉帕子,浸入水中,修长的手指将帕子完全浸透,再轻轻拧干,只留下恰到好处的湿润。
他拿着拧好的帕子,走到芷雾面前,蹲下身。
这个姿势让他几乎与坐着的芷雾平视。
芷雾能清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以及那双此刻正专注凝视着自己的、深邃如墨的凤眸。
她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想往后缩,后背却已抵住了坚实的椅背。
“闭上眼睛。”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芷雾抿了抿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究还是乖乖闭上了眼。
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格外敏锐。
她能感觉到他靠近时带来的清冽气息,能感觉到微凉的、湿润的帕子轻轻覆上她红肿发热的眼皮。
他的动作极轻,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小心翼翼,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眼周的肌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帕子的凉意很好地舒缓了眼睛的不适,但另一种热度却从被他触碰的地方悄然蔓延开,烧得她耳根发烫。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帕子浸入水盆又拧起的细微水声,和他近在咫尺的、平稳清浅的呼吸声。
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胶着的亲密感在无声流淌。
就在顾衔玉准备更换一条帕子时,芷雾终于忍不住了。
她忽然伸出手,精准地攥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腕。
她的指尖微凉,力道却不小。
顾衔玉动作一顿。
芷雾没有睁眼,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
她吸了吸鼻子,因为刚哭过,声音里还带着点沙哑的鼻音,混合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却又因为刻意板着而显得有些生硬别扭:
“你……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终于问出来了。
顾衔玉垂眸,看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白皙纤细的小手。
视线缓缓上移,定格在她因为抿紧而显得格外红润娇嫩的唇瓣上。
她的眼睛被帕子遮着,此刻全然不设防。
这让他得以用一种平日里绝不会显露的、近乎贪婪的肆无忌惮眼神,流连在她的脸颊。
那目光深沉、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然而,当他开口时,声音却依旧是那副温润平和的调子,甚至比刚才为她敷眼睛时,还要更耐心一些,仿佛只是随口问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福满,”
然后,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在此刻情境下却显得格外直接、甚至有些突兀的问题:
“你要不要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