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渤海湾刮起了第一场像样的西北风。山海号的船头劈开灰绿色的浪涛,船舷两侧飞溅起的海水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凉意。郭春海紧了紧身上厚重的油布雨衣,目光落在远处海天相接处那抹不祥的暗沉色上。经验告诉他,这场风至少还要刮上一天。
春海哥,探鱼仪有动静!负责监控设备的格帕欠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密度不小,在四十米左右的水层!
甲板上的船员们立刻精神一振,连续几天因风浪不佳而低迷的士气瞬间高涨。老崔麻利地检查着拖网的钢缆,金牙被咸湿的海风冲刷得锃亮:总算让咱们逮着了!下网!
巨大的拖网被绞盘缓缓送入翻涌的海水中,像一只张开了巨口的怪兽,沉向那片显示有鱼群的水域。郭春海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片海域的洋流、水温,似乎不像是大黄鱼或者鲅鱼群喜欢的环境。但探鱼仪上那密集的光点又做不得假。
等待起网的时间里,风浪似乎更大了些,船身摇晃得厉害。二愣子抱着船舷边的栏杆,脸色有些发白,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乌娜吉从船舱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姜糖块分给大家驱寒。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郭春海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下令起网。绞盘开始轰鸣,钢缆逐渐绷紧,显示出网中沉重的分量。所有船员都聚集到船舷边,期待着丰收的景象。
然而,当巨大的网兜终于破水而出时,甲板上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网里确实满满当当,但并非预想中的银鳞闪烁的鱼群,而是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螃蟹!主要是肥硕的梭子蟹,间或夹杂着一些花纹斑斓的石甲红和赤甲红。它们互相钳制,层层叠叠,在网兜里形成了一座不断蠕动的。
他娘的……怎么全是这玩意儿!二愣子最先反应过来,哭丧着脸骂道。按照原计划,他们这次是冲着价值更高的大黄鱼群来的,船舱里备着的也是适合存放鱼类的冰舱和活水舱。
老崔蹲下身,用一根铁钩拨弄着网兜里的螃蟹,眉头紧锁:邪门了,这季节,这水深,不该有这么多螃蟹扎堆啊。
郭春海没有做声,他走到网兜前,仔细观察。这些螃蟹个头普遍很大,蟹壳坚硬,蟹钳粗壮,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但问题是,如此大量的螃蟹混杂在拖网中,不仅严重影响了捕捞目标鱼类的效率,更麻烦的是,它们锋利的蟹钳和坚硬的蟹壳在挣扎过程中,会对渔网造成严重的磨损,甚至可能缠住或划伤网中本就不多的经济鱼类。
赶紧分拣!郭春海果断下令,把螃蟹挑出来,看看底下有没有混着别的鱼。
船员们立刻忙碌起来。但这谈何容易?螃蟹们可不会乖乖就范,稍有不慎就会被蟹钳夹住手指,疼得人龇牙咧嘴。乌娜吉有经验,她教大家用拇指和食指从螃蟹后背快速捏住蟹壳两侧,让它的双钳无法回夹。饶是如此,分拣工作进行得依然十分缓慢,不断有船员被夹中发出的痛呼声和咒骂声响起。
最终,清点下来,这一网捞上来的渔获,螃蟹占了九成五以上,真正值钱的鱼类寥寥无几,而且不少鱼身上都被蟹钳夹伤或被蟹壳划破了鳞片,品相大打折扣。看着堆积如山的螃蟹和寥寥无几的鱼获,甲板上的气氛有些沉闷。这些螃蟹在本地市场上价格低廉,销路也有限,如此大的量,处理起来是个大麻烦。
总不能倒回海里去吧?二愣子看着那堆还在张牙舞爪的螃蟹,有些不甘心。
倒回去?老崔哼了一声,费了这么大劲捞上来,油钱人工不是钱啊?
郭春海没有参与讨论,他走到那堆螃蟹前,捡起一只格外肥硕的梭子蟹,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它充满活力的挣扎姿态,若有所思。他想起以前听老辈渔民说过,有时候海底环境突变,或者遇到天敌驱赶,会使得螃蟹大规模聚集迁徙。眼前这番景象,或许正是如此。
先都装进备用舱,用海水养着。郭春海做出了决定,格帕欠,记录下这里的坐标、水深和水温。老崔,回航后你跟我去趟县里,找找销路。
回程的路上,气氛不像往日丰收时那般热烈。虽然螃蟹数量惊人,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东西卖不上价,这趟出海,恐怕是亏本了。
船靠码头时,那堆积如山的螃蟹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屯里人围上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说可惜了的,有出主意做成蟹酱的,也有调侃船队改行捕蟹的。
郭春海和老崔顾不上休息,立刻骑上自行车赶往县城。他们先去了水产公司,对方看到这么多螃蟹,虽然同意收购,但价格压得极低,连油钱都cover不住。又跑了几家饭店、招待所,需求都有限。正当两人有些一筹莫展时,老崔忽然想起一个人——县里新来的那个年轻的技术员小张,好像是省里什么化工学校毕业的,上次来屯里收集海水样本时还聊过几句。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们找到了在县农技站办公的小张。小张听说他们捕到大量螃蟹,顿时来了兴趣。他跟着来到码头,仔细查看了那些螃蟹,特别是蟹壳的硬度和色泽。
郭队长,崔大叔,小张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这些蟹壳,可是好东西啊!它们含有丰富的甲壳素!
甲壳素?那是啥玩意儿?老崔疑惑地问。
是一种很有用的工业原料,小张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可以做成手术缝合线、人造皮肤,还能用在纺织、印染、净水很多方面!现在国外需求很大,咱们国内刚开始研究。如果你们能稳定提供大量优质的蟹壳,我可以联系我的老师和同学,看看能不能帮你们找到销路,或者 even 引进一些小型的初加工设备!
这番话,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郭春海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变废为宝的契机。他和小张仔细商讨了合作的可能性,包括蟹壳的收集、干燥、初步粉碎等环节。
回到屯里,郭春海立刻召集众人开会,将小张提到的甲壳素的事情告诉大家。起初,很多人将信将疑,觉得蟹壳能卖钱是天方夜谭。但在郭春海的坚持和解释下,大家决定试一试。
与此同时,乌娜吉也带着妇女们行动起来。这么多螃蟹,光靠卖蟹壳肯定不行,肉也不能浪费。她们支起大锅,将一部分螃蟹蒸熟,拆出蟹肉,熬制成鲜美的蟹肉酱,或者做成易于储存的蟹肉干。蟹黄则被精心剔出,用来制作蟹黄酱或者蟹豆腐。就连看似无用的蟹腿,也被烘干磨成粉,成为提鲜的调味料。整个屯子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蟹鲜味。
几天后,小张带来了好消息。他省城的老师对这批蟹壳很感兴趣,愿意先订购一批样品,并且提供了一套简单的蟹壳清洗、晾晒、粉碎的流程方法。虽然首批订单金额不大,但无疑验证了这条路的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郭春海并没有忘记此次遭遇带来的教训。他组织格帕欠、老崔等有经验的老船员,结合这次和以往的经验,开始系统地记录不同季节、不同海域出现螃蟹聚集的情况,试图总结规律,以便在未来捕捞时能够主动避开,或者,在确认不影响主要目标的前提下,进行有针对性的捕捞。
他还提议,在屯里建立一个简单的蟹类资源观测点,定期观察附近海域螃蟹的种群数量和活动规律,为长期的、可持续的捕捞作业提供依据。这个提议得到了屯里老把头和干部们的支持。
又是一个傍晚,码头上灯火通明。不再是单纯的分拣渔获,而是分工有序的加工场面。一部分人处理着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鱼类,另一部分人则熟练地蒸蟹、拆肉、清洗蟹壳、晾晒粉碎。空气中混合着鱼腥味和蟹鲜味。
托罗布老爷子看着这繁忙而充满生机的景象,捋着胡须对郭春海说:山有山路,海有海路。遇到了坎,能迈过去,就是本事。你小子,脑子活,看得远。
乌娜吉端来一大盆刚蒸好的、红彤彤的梭子蟹,招呼着大家歇歇脚,尝尝鲜。众人围坐过来,就着姜醋,剥开热乎乎的蟹壳,肥美的蟹肉和饱满的蟹黄立刻驱散了秋夜的寒气和连日的疲惫。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举着啃干净的蟹腿当玩具打闹。
郭春海也拿起一只螃蟹,慢慢剥着。蟹壳坚硬,需要技巧和耐心。他看着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的蟹壳,想起小张说的甲壳素,想起未来可能打开的新销路,也想起海洋那变幻莫测的脾气。
风浪带来的意外,未必全是损失。有时候,它也可能逼迫着人开辟出新的航路。夜色渐深,海港里的灯火与天上的星光连成一片,映照着这片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海岸。明天的海洋会带来什么,无人知晓,但只要这艘船还有人敢于扬帆,还有智慧应对风浪,故事就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