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一场早来的寒流席卷了海岸线,给礁石滩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郭春海踩着嘎吱作响的冰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退潮后裸露的海滩上,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海水浸蚀得千疮百孔的礁石缝隙。他是跟着老潮头——一位在海岸边住了六十多年的老把式,来学习辨认“海牛眼”,也就是本地人对野生鲍鱼的称呼。这种宝贝贴着礁石生长,颜色与礁石几乎融为一体,不是经验老到的人,根本发现不了。
“看那儿,”老潮头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指向一处背阴、长满暗绿色海苔的石缝底部,“那微微隆起,边缘有点发暗绿的,就是个‘牛眼’。”
郭春海凑近细看,果然发现一个巴掌大小、椭圆形的硬壳紧紧吸附在岩石上,若非有人指点,他绝对会当成一块普通的石头。“这东西,金贵?”他问,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
“金贵着呢!”老潮头蹲下身,用木棍轻轻敲了敲那硬壳,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品相好的,一个就能换半袋子白面!听说南边的大城市,还有外国人都抢着要,说是啥……海中黄金!不过难搞啊,这东西长在急流暗礁边上,水冷了才肯贴边,捞它风险大,以前没人愿意专门干这个。”
正说着,格帕欠气喘吁吁地从屯子方向跑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春海哥!闯浪号……闯浪号在老母猪礁那边,捞上来几个……几个大家伙!”他比划着,“这么大!壳子边上还泛着彩光!”
老潮头一听“老母猪礁”和“彩光”,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彩光鲍?那可是极品!走,快去看看!”
老母猪礁是一片远离海岸、暗流汹涌的危险水域,因其主礁石形似一头趴窝的母猪而得名。当郭春海和老潮头乘着小舢板靠上“闯浪号”时,二愣子正捧着一个脸盆底那么大的鲍鱼,咧着嘴傻笑。那鲍鱼壳呈深褐色,边缘果然有一圈若隐若现的、如同彩虹般变幻的光泽,吸附力极强,几个人合力才将它从舱板上取下来。
“不止这个,”老崔指着旁边一个垫着湿海草的木箱,“还有七八个稍小点的,也都是好货色!是拖网挂到礁石,带起来的。”
老潮头拿起那个最大的彩光鲍,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粗糙的壳面,喃喃道:“多少年没见着这么大的‘鲍王’了……老母猪礁底下,怕不是有个鲍鱼窝子!”
这个消息让整个狍子屯都沸腾了。野生大鲍鱼的价值,远超寻常渔获。但郭春海在兴奋之余,却皱起了眉头。老母猪礁水情复杂,暗礁林立,大型渔船根本无法靠近作业,传统的拖网更是无从下手。要想捕捞,只能依靠小舢板,在潮水合适的时候,由人潜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用特制的工具从礁石上撬取。这不仅极其考验水性和勇气,更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这事不能蛮干。”当晚的会议上,郭春海给热情高涨的众人泼了盆冷水,“那地方暗流像刀子,水温能冻僵骨头,搞不好要出人命。”
“那咋整?眼看着金子埋在海底不挖?”二愣子急道。
“挖,但要换个法子。”郭春海目光扫过众人,“咱们得用巧劲。”
他提出的法子,是跟老潮头商量后想出来的“潮间带暂养”。具体来说,就是不直接冒险去老母猪礁深处大量捕捞,而是只在风平浪静、潮水最低的安全时段,由几个水性最好的好手(主要是格帕欠和另外两个年轻人),穿着加厚的棉袄外面刷桐油做的简易防水服,潜入相对安全的边缘区域,少量采集一些个头中等的鲍鱼,更重要的是,尽量采集一些吸附着幼鲍的碎石块。
然后,他们在离屯子不远、水流相对平缓、底部多石的近岸浅水区,选择合适的地点,用石头围砌成一个个“鲍鱼田”,将这些采集来的鲍鱼和幼鲍石块移植过去,模拟它们原有的生长环境,进行人工看护和培育。这样,既避免了直接冲击那片危险的原始鲍鱼栖息地,又能通过人工干预,增加鲍鱼的种群数量和生长速度。
“这不就是……种地吗?不过是种在海里?”乌娜吉最先明白了过来。
“对,就是海里的庄稼!”郭春海肯定道,“咱们这叫‘耕海’!”
说干就干。在老潮头的技术指导和郭春海的统筹下,狍子屯的“耕海”计划迅速展开。格帕欠带领的“潜水队”负责前期小心翼翼的采集和移植;老崔负责协调物资,准备建造“鲍鱼田”所需的石块、缆绳;乌娜吉则带着妇女们负责后勤,熬制驱寒的姜汤,缝制更厚实的护膝手套,还用收集到的鲍鱼内脏(当地人称之为“鲍腹”)尝试制作风味独特的鲍鱼酱。
然而,就在第一批鲍鱼刚刚移植到新家,鲍鱼田初具雏形的时候,麻烦找上门了。
一天深夜,负责在岸边了望塔值班的二愣子,发现漆黑的海面上有微弱的灯光在鲍鱼田附近闪烁,还有隐隐约约的马达声。他觉着不对劲,立刻跑去叫醒了郭春海和格帕欠。
郭春海意识到可能有人盯上了他们的鲍鱼田,或者是想直接去老母猪礁盗采。他当机立断,叫上格帕欠、二愣子和几个精壮小伙,带上鱼叉、强光手电和铜锣,驾着两条小舢板,悄无声息地朝着灯光方向包抄过去。
靠近了才发现,是一条没有船号的小型快艇,三个人正穿着潜水装备,鬼鬼祟祟地往水里放潜水灯和工具,看样子是准备连夜盗采鲍鱼。
“干什么的!”郭春海打开强光手电,一道光柱直射过去,厉声喝道。
那三人被吓了一跳,看清来的只是几条小舢板,顿时嚣张起来。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骂道:“滚开!别碍着老子发财!”
格帕欠二话不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如同一条大鱼般悄无声息地潜到快艇下方,用力摇晃船身。船上的人站立不稳,惊呼连连。二愣子和其他小伙则用力敲响了铜锣,哐哐的巨响在寂静的夜海里传得老远,屯子方向立刻亮起了更多的灯火,人声鼎沸,显然是援兵要来了。
那三个盗采者见势不妙,仓皇起锚发动快艇,骂骂咧咧地逃离了这片海域。
这次事件给所有人都敲响了警钟。鲍鱼的价值,引来了贪婪的目光。单纯依靠人工看守,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第二天,郭春海直接去了县里,向渔业局和公安派出所汇报了情况。同时,他也将狍子屯正在进行的“鲍鱼田”计划和遇到的困难,向县里做了详细说明。
令他没想到的是,县里对此事高度重视。不仅仅是因为盗采问题,更是因为“鲍鱼田”这种新颖的海洋资源可持续利用模式,引起了上级部门的兴趣。几天后,由县渔业局牵头,省水产研究所的专家也来到了狍子屯。
专家们实地考察了老母猪礁周边环境和狍子屯建设的“鲍鱼田”,对郭春海他们保护性开发的思路给予了高度肯定。张教授(就是之前合作过的海洋所专家)指着那些吸附在石块上的幼鲍,兴奋地说:“你们这是在创造一个新的鲍鱼栖息地!如果能成功,意义重大!我们可以提供技术支持,帮助你们优化暂养环境,提高幼鲍的成活率。”
在县里的支持和研究所的技术指导下,狍子屯的“鲍鱼田”项目走上了快车道。他们不仅成功移植、培育了第一批野生鲍鱼,还开始尝试用研究所提供的种鲍进行人工授精,孵化鲍鱼苗。虽然过程磕磕绊绊,失败了很多次,但最终还是取得了突破。
年底,省里下来考核,狍子屯因其在保护野生鲍鱼资源和探索“耕海”模式方面的突出表现,被正式授予了“省级水产养殖示范基地”的称号,并获得了一笔扶持资金和一批物资奖励。
授牌那天,屯子里像过年一样热闹。乌娜吉和妇女们用自家“鲍鱼田”里收获的第一批成鲍,做了一桌丰盛的“全鲍宴”。清蒸鲍鱼保留了原汁原味的鲜甜,红烧鲍鱼浓油赤酱软糯弹牙,鲍鱼粥香滑暖胃,连鲍鱼壳都被孩子们捡去,磨光了当玩具或者装饰品。
托罗布老爷子穿着整洁的传统服饰,端着参酒,对郭春海和所有参与这项事业的人说:“山里的猎人,知道不打怀崽的母兽,不掏窝里的幼鸟。海上的渔家,也得明白这个理。你们这么做,是对的路子,海神会记得,会保佑。”
夜色笼罩海面,新建的“鲍鱼田”区域浮标上的警示灯一闪一闪,如同守望的眼睛。郭春海站在码头上,听着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和新砌的鲍鱼田石围。海风凛冽,却带着一丝希望的暖意。
这一次,他们不仅守护住了大自然的馈赠,更找到了一条与海洋和谐共生、可持续发展的新路。前方的海路或许依然充满未知与挑战,但手中的舵,握得更稳了。那些隐藏在波涛之下的生机,需要一代代人用智慧与耐心去守护,才能永不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