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娘家喘了口气,日子好像都过得快了些。转眼,弟弟吴宏办喜酒的日子就要到了,就在后天。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姐和四姐也都从邻村赶回来了。大姐嫁得近,婆家条件也还行,这次回来,穿得挺体面,还给爹娘带了点红糖和挂面。四姐嫁得远些,日子过得紧巴,脸色看着比我好不了多少,但眼里也带着笑。我们姐妹仨,算是在这苦日子里,都挣扎着活下来了。
看着大姐和四姐,我这心里头,又是高兴,又是酸楚。高兴的是弟弟要成家了,家里总算有了桩喜事;酸楚的是,看着她们,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那没福气的二姐和三姐。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闹饥荒那年月,天灾人祸,地里颗粒无收,家家户户揭不开锅。饿急了,真是啥都敢往嘴里塞。大姐年纪稍大点,皮实,跟着爹娘挖野菜、剥树皮、掏老鼠洞,有啥吃啥,硬是扛了过来。可二姐和三姐,那时候还小,身子弱。我是家里最小的,她们不吃的,我都硬吐下去,
我记得清清楚楚,二姐饿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说:“娘……树皮……拉嗓子……咽不下去……”三姐蜷缩在她旁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
家里最后那点能下咽的东西,爹娘都紧着弟弟吴宏和我们几个大的,可还是不够。二姐和三姐,就那么眼睁睁地,在我眼前,一口一口地断了气。她们小小的身子,轻得像两捆干柴,裹上破席子就抬出去了……那场景,像噩梦一样,烙在我脑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现在想起来,心口还像被刀子剜一样疼。要是搁在现在,再怎么难,也不至于让孩子活活饿死啊!
大姐看我望着她出神,眼圈也红了,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低声说:“都过去了……别想了……今天是宏子的大喜日子,咱得高高兴兴的。”
我用力点点头,把涌到眼眶的泪水硬憋了回去。是啊,不能想,想起来就喘不过气。今天是好日子,得笑。
四姐也凑过来,我们姐妹三个,好久没这么齐整地聚在一起了。虽然各自都有一肚子苦水,但此刻,看着爹娘脸上难得的笑容,看着弟弟穿着半新的中山装,忙前忙后地张罗,心里那点暖意,到底还是压过了苦涩。
力力大概是头一回见这么热闹的场面,有点怯生,一直紧紧跟在我屁股后头。但看见大姨和四姨都对我很亲热,他也慢慢放松下来,好奇地看着大人们忙活。我娘给他抓了把花生,他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舍不得吃。
办酒席那天,院子里支起了临时借来的大桌子,请来的厨子忙着炒菜,香味飘出老远。左邻右舍都来帮忙,洗菜的,切肉的,摆碗筷的,说说笑笑,充满了喜庆劲儿。新娘子秀梅也早早接来了,穿着红褂子,低着头,羞答答的,模样确实周正。
看着弟弟和秀梅拜堂,给爹娘磕头,我这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偷偷抹了一把。是高兴的泪,也是心酸的泪。高兴弟弟终于成了家,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心酸自己命苦,嫁了那么个不是东西的男人,这辈子怕是难有这种踏实日子了。
吃席的时候,大姐和四姐故意挨着我坐,不停地给我和力力夹菜。红烧肉,炖豆腐,白面馒头……都是平时难得吃上的好东西。力力吃得小嘴油乎乎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看着儿子,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安慰。再难,为了孩子,我也得撑下去。
席间,也有亲戚邻居过来跟我说话,问长问短。大多是真心的问候,但也有那好事儿的,旁敲侧击地想打听张家的事。我都含糊地应付过去,只说“还行”、“就那样”。家丑不可外扬,再说,那些糟心事,我自己都不愿去想。
喜酒一直吃到半下午才散。送走了客人,院子里一片狼藉,但空气中还残留着饭菜的香味和喜庆的气息。爹娘累得坐在凳子上直喘气,但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弟弟吴宏和秀梅在收拾东西,小两口偶尔对视一眼,都羞红了脸。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既温暖又空落落的。这场热闹,是别人的。我就像个看客,暂时挤进了这温暖里,沾了点喜气,但终究是要离开的。
晚上,躺在娘家的炕上,力力因为白天玩累了,睡得特别沉,小脸上还带着笑。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照得屋里一片清冷。
弟弟成家了,爹娘的心事又少了一桩。可我呢?我的出路在哪里?难道真要回到那个虎狼窝,继续过那种提心吊胆、猪狗不如的日子?
想起饿死的二姐三姐,想起张家那些人的嘴脸,我心里一阵发寒。不!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再让力力过那种日子!就算前路再难,我也得闯一闯!
可是,怎么闯?身无分文,拖着一个孩子,我能去哪?
这些问题,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我心口,让我喘不过气。娘家再好,终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弟弟成了家,以后这就是弟弟和弟媳的家了,我一个嫁出去的姐姐,带着孩子长期住着,算怎么回事?
我看着身边儿子熟睡的小脸,暗暗攥紧了拳头。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吴香香命硬,饿荒年都没饿死,我就不信,现在还能被逼上绝路!
这顿喜酒,像是一剂强心针,又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不堪,也让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必须要走的路。回去,是死路;留下,是绝路。唯一的生路,就是靠自己,拼出一条路来!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荒芜的心里,疯狂地生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