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雪化了,屋檐滴滴答答漏水,院里都是泥泞。年过完了,家家户户开始忙春耕,可我家地少,张左明腿还没好利索,也下不了地,显得格外冷清。
我那些珠子,白天不敢拿出来,只能等夜里孩子们都睡了,点着煤油灯偷偷穿。眼睛熬得又干又涩,手指头被铁丝扎了好几个眼儿。穿十几天才穿出六十串,寄回去,算下来才三块钱。这钱挣得,真他娘不容易!
可这三块钱捏在手里,是实实在在的。是我吴香香靠自个儿手艺挣的!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求爷爷告奶奶!
夜里躺炕上,我看着黢黑的房梁,脑子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楚:这手工活,不能我一个人偷偷摸摸干!得把它弄大!村里多少娘们儿跟我一样,地里刨食不够吃,想挣个活钱没门路。我要是把货拿回来,分给她们做,我从中抽点成,这不就活了吗?
我穿一串挣五分,给她们三分,我落两分。十个人干,一天就能多穿点!那钱不就来了?
可这心思,我跟谁都没敢说。张左明那边,我摸不透。他腿一天天见好,能自己拄拐上厕所了,话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我半夜起来穿珠子,能感觉他醒着,但他从不吭声。他到底咋想的?是真放手,还是憋着坏?
正月十五,元宵节。我煮了几个汤圆,算是过节。张左明把自己碗里的汤圆夹给力力小花,自己喝糖水。
力力说:“爹,你吃。”
他摇摇头:“爹不饿。”
我看着他瘦削的侧脸,心里不是滋味。这男人,真要改好了?那我这撇下他带着孩子单干的心思,是不是太狠了?
可一想到往后看人脸色、伸手要钱的日子,我这心就又硬了。不行!我得给自个儿、给孩子留条后路!
正月十六,我借口去镇上买针线,溜达到村东头王寡妇家。王寡妇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俩孩子,日子比我还难。我寻思着,先找她试试水。
王寡妇正在院里补衣裳,看见我,有点意外:“香香?咋有空来?”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王姐,有个挣钱的活,你干不干?”
她眼睛一亮:“啥活?”
我把穿珠子的事说了,掏出两串做好的给她看:“就这,穿一串三分钱。手快的一天能穿十几串。”
王寡妇拿着珠子翻来覆去地看,手有点抖:“真……真给钱?”
“真给!现结!”我斩钉截铁,“货我拿,你只管穿。穿好给我,我当场数钱。”
她犹豫了一下:“这……靠谱吗?别是骗人的。”
我掏出上次寄珠子邮局给的汇款单:“你看,这是上回寄出去挣的三块钱,邮局汇的,做不了假。”
李寡妇看着汇款单上红彤彤的邮戳,信了:“行!我干!啥时候拿货?”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明天!还是什么时,我给你送料来。”
说干就干!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之前剩下的珠子料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王寡妇,一份……我揣着去了村西头王婆家。王婆儿子瘫在床上,媳妇跟人跑了,就剩她一个老婆子带着小孙子,穷得叮当响。
王婆听我说完,老泪纵横:“香香……你真是活菩萨啊!这三分钱,够俺孙子买好几个本子了!”
连着找了四五家日子最难过的,都说好了。我心里有了底,回家路上,脚步都轻快了。
可一进院门,心又沉了下去。张左明拄着拐棍站在当院,脸色不太好看。
“一大早……去哪了?”他问。
我心里一紧,面上强装镇定:“去王寡妇家借个鞋样。”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没再问,拄着拐棍回屋了。
我看着他背影,心里打鼓。他是不是知道了?
晚上,我正做饭,张左明突然说:“香香,你要想干点啥,就光明正大干。别偷偷摸摸的,让人说闲话。”
我手一抖,盐撒多了。他果然知道了!是王小丽嚼舌根了?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我……我没干啥。”我嘴硬。
他叹口气:“力力娘,咱是两口子。有啥事,不能摊开说?”
我咬着嘴唇没吭声。摊开说?说我想撇下你单干?说我看不上这穷家破业?
这一夜,我又没睡踏实。张左明的话,像根针扎在我心上。光明正大干?说得轻巧!这年头,女人家搞副业,有几个不被人戳脊梁骨?何况我还想当“二道贩子”!
可转念一想,他说的也没错。偷偷摸摸的,迟早被张左腾家抓住把柄。不如……真亮出牌试试?
正月二十,镇上大集。我揣着穿好的六十串珠子,又去邮局寄。这回,我故意没绕道,大大方方走的大路。
果然,在邮局门口撞见了傅恒丰!
他堵着我,皮笑肉不笑:“哟,香香,又寄东西呢?寄给相好的?”
我懒得理他,绕开就走。
他在身后阴恻恻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啥名堂!搞投机倒把,够你喝一壶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回头。怕他?越怕他越来劲!
寄完珠子,我去杂货铺找王掌柜,说了长期拿货的事。王掌柜有点犹豫:“香香,这……风险不小啊。”
我掏出两块钱塞他手里:“王叔,你就帮忙转个手,亏不了你。”
王掌柜捏着钱,答应了。
回到家,我刚把新拿的珠子料藏好,院门就被拍得山响。
开门一看,是王小丽和张左腾!
王小丽叉着腰,唾沫星子乱飞:“吴香香!你搞什么鬼?村里都传遍了!说你搞资本主义尾巴,剥削劳力!”
我心里一沉,果然来了!但面上不能怂:“王小丽你放屁!我帮乡亲找活干,挣点辛苦钱,咋就剥削了?”
“帮?你抽成了吧?”张左腾瞪着眼,“穿一串珠子给人三分,你落多少?当我们不知道?”
我血往头上涌,刚想骂回去,身后传来张左明的声音:“哥,嫂子,我的家事,不劳你们费心。”
我回头,见张左明拄着拐棍站在屋门口,脸色平静,眼神却挺硬。
王小丽尖叫:“左明!你傻啊?这女人心野了!要卷钱跑!”
张左明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香香干啥,我支持。你们要再闹,我去找支书评理。”
张左腾两口子没想到张左明会站我这边,愣了半天,骂骂咧咧地走了。
院里就剩我俩。我看着张左明,心里翻江倒海。他……真站我这边了?
他挪过来,低声说:“要干,就放开手脚干。天塌下来,我……我个子高,先顶着。”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赶紧转过头,假装看天。
天灰蒙蒙的,但云缝里,好像透出点光。
这手工活的路,看来是瞒不住了。也好!亮牌就亮牌!我吴香香行得正坐得端,怕啥?
接下来,该想想咋把这摊子铺开了。找谁合伙?咋分工?钱咋管?还有傅恒丰那个王八蛋,肯定还得使坏……
日子,是真要变了!我攥紧拳头,心里那股劲,又上来了。干!就往大了干!看谁能把我吴香香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