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轮接触纽约肯尼迪机场跑道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
秦明轩睁开眼。
窗外,是陌生的灯火,连绵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美利坚。
这个在冷战棋盘的另一端,与祖国遥遥对峙的庞然大物。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自信、富足,乃至傲慢的气息。与刚刚离开的,在战争废墟上艰难重建的欧洲,截然不同。
他随着人流走下飞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让他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他不再是那个前呼后拥的“秦先生”,而是李建国,一个来自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前来普林斯顿进行学术交流的访问学者。
一个书呆子。
移民官是个体型肥胖的白人,嚼着口香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非白人面孔。
“来美国干什么?”他头也不抬地问,语气里充满了程序化的不耐烦。
“学术交流。”秦明轩微微躬着身子,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露出一个有些局促和讨好的笑容。
他把全套资料递了过去,邀请函,身份证明,每一个细节都天衣无缝。
这些,当然也是克格勃“友情赞助”的。
移民官翻看着文件,又抬头看看他,眼神里的怀疑毫不掩饰。
“理论物理?”
“是的,先生。”
“在伯克利待了多久?”
“半年。”
“为什么来普林斯顿?”
“因为……因为奥本海默先生在那里。”秦明轩的回答带着一丝一个年轻学者对偶像的崇拜和向往。
提到那个名字,移民官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秦明轩两眼,那探究的目光似乎想把他看穿。
“他现在可不是什么英雄了。”移民官冷哼一声,似乎想从这个东方学者的脸上,看到一丝动摇或者失望。
秦明轩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丝茫然和不解。
“我……我只是……崇拜他在学术上的成就。”
【蠢货。】
【你以为政治上的打压,就能抹去一个人的科学光环吗?】
【恰恰相反,这只会让他成为一个更具吸引力的符号。】
移民官似乎失去了盘问的兴趣,拿起印章,在护照上“砰”地盖了下去。
“下一个!”
秦明轩拿着护照,对着他连连点头哈腰,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快步离开。
走出机场,一股夹杂着尾气和热狗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拦下一辆黄色的出租车。
“去哪,朋友?”司机是个黑人,很健谈。
“普林斯顿,新泽西。”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去大学的?你看起来就像个聪明人。”
“随便找个大学附近的,干净点的旅馆就行。”秦明轩用他那带着口音的英语回答。
车子汇入庞大的车流。
“又一个来朝圣的?”司机打开了话匣子,“我跟你说,最近这地方可不太平。到处都在抓赤色分子,你知道吗?就是那些该死的苏联间谍。”
“是吗?”秦明轩附和着。
“可不是嘛!报纸上天天都在说!连我们最厉害的科学家,那个造出原子弹的家伙,都说他跟赤色分子有关系!真是疯了!”司机愤愤不平地拍着方向盘。
秦明轩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没有说话。
【看来,麦卡锡主义这把火,烧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旺。】
【一个国家,开始怀疑自己最顶尖的大脑,这本身,就是衰败的开始。】
【这对我来说,是绝佳的机会。】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普林斯顿小镇一家不起眼的汽车旅馆前。
房间很小,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床单硬得像砂纸。
秦明轩脱下夹克,扔在床上。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宁静的小镇。这里,就是那位“原子弹之父”被软禁的地方。
他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再次拿出那份关于奥本海默的档案。
罗伯特·奥本海默。
曾经的曼哈顿计划首席科学家,美国的民族英雄。
战后,因为反对氢弹计划,以及早年与一些左翼人士的交往,被联邦调查局盯上。最终,被剥夺了最高安全许可,彻底逐出了权力核心。
现在的他,只是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一名教授,一个被昔日同僚孤立的幽灵。
【一个被自己亲手缔造的巨兽,反噬的普罗米修斯。】
【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痛苦,不甘,还有……对这个国家的失望。】
【这种人,不需要用金钱去腐蚀,也不需要用美女去引诱。】
【只需要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重新证明自己价值,延续自己理想的舞台。】
【而我,就是那个搭舞台的人。】
他心念一动。
【系统,欧洲那边情况如何?】
淡蓝色的光幕在眼前浮现。
【报告宿主。您在摩纳哥港的“风筝”号,依旧是cIA和各国情报机构的重点监控对象。】
【您向西德政府提交的“中苏友好交流大楼”捐赠申请,已成功引爆欧洲舆论。cIA波恩站负责人汉斯·克莱默,目前正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系统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秦明轩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很好。让他们继续围着那艘空船和那栋不存在的楼打转吧。】
【现在,帮我个小忙。】
【我需要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未来一个月内,所有的公开讲座、研讨会的排期表。】
【重点标注出,奥本海默可能会参加的场次。】
【叮!信息已筛选完毕,传输中……】
光幕上,一份详细的日程表浮现出来。
秦明轩的目光,锁定在第二天下午的一场讲座上。
主讲人是尼尔斯·玻尔的学生,主题是关于量子力学中的互补原理。
这正是奥本海默当年与玻尔争论最激烈,也是研究最深的领域之一。
他一定会去。
第二天下午,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一间古朴的阶梯教室内。
秦明轩穿着一身更显木讷的格子衬衫,抱着一本厚厚的物理学专着,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他没有选前排,而是坐在了最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陆陆续续地,一些学者和学生走了进来,互相打着招呼,讨论着学术问题。
就在讲座快要开始时,教室的后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那人身材消瘦,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嘴里叼着一个标志性的烟斗。
正是奥本海默。
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人主动和他说话。一些人看到他,只是匆匆点头示意,随即避开他的目光。
他就这样,在所有人的默契中,独自一人,走到了与秦明轩隔着一条过道的,另一个角落里坐下。
整个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给自己空着的烟斗,填装着烟丝。
那份被整个世界孤立的寂寥,浓得化不开。
秦明轩没有去看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这一切。
【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
【即便被拔掉了爪牙,依旧是百兽之王。】
【他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一个能听懂他咆哮的知音。】
讲座开始了。
秦明轩全程都在认真“听讲”,时不时还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他能感觉到,邻座那位大人物的目光,偶尔会扫过他这张陌生的东方脸孔。
一个半小时的讲座结束。
听众们纷纷起立,三三两两地离去。
奥本海默没有动,他依旧坐在那里,似乎在回味着讲座的内容,又似乎什么都没在想。
秦明轩合上笔记本,站起身。
他抱着书,从奥本海默所在的那一排座位前走过。
就在经过奥本海默身边时,他的手“不经意”地一滑。
“啪嗒。”
那本厚重的物理学专着,掉在了地上,正好落在奥本海默的脚边。
秦明轩立刻蹲下身,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嘴里用中文低声嘟囔了一句:“哎呀,真笨。”
他没有去看奥本海默,只是伸出手,准备去捡那本书。
一只苍老、布满斑点,但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捡起了那本书。
秦明轩抬起头。
他看到了一双深邃得如同宇宙星云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政治迫害留下的怨毒,也没有被世人孤立的自怜,只有一片纯粹的,对知识的探究和一丝好奇。
“你的书,年轻人。”奥本海默开口了,他的嗓音因为长期吸烟而有些沙哑。
他把书递了过来。
秦明轩连忙接过,连声道谢:“谢谢您,先生,非常感谢!”
他抱着书,对着这位物理学巨擘,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教室。
自始至终,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认出对方的迹象,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路人。
奥本海默看着那个年轻学者匆忙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拿起书的手,若有所思。
走出教学楼,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秦明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他准备拐进通往汽车旅馆的小路时,两道黑影从路旁的树影里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刚才那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