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准备拐进通往汽车旅馆的小路时,两道黑影从路旁的树影里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刚才那两个。
黑色风衣,同款的礼帽压得很低,路灯的光线只能照亮他们轮廓分明的下巴。
其中一个高个子,手里把玩着一枚亮闪闪的Zippo打火机,盖子开合间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却始终没有点燃。
“李建国先生?”
开口的是另一个,个子稍矮,身形也更敦实。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我们能聊聊吗?”
秦明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他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从红色中国出来,第一次见到资本主义世界繁华的土包子学者。
此刻,他应该惊慌,应该不知所措。
他的脸上也确实浮现出这样的神情,甚至还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一副受惊的兔子模样。
“你们……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他的英语带着明显的口音,每个单词都咬得很用力,听起来又笨又拙。
【来了。】
【比预想的要快,看来奥本-海默这四个字的分量,比我想的还重。】
“别紧张,李先生。”矮个子的男人扯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证件夹,在他面前快得像变魔术一样晃了一下,“FbI。我们只是想请你喝杯咖啡,问几个简单的问题。”
另一个高个子男人则一言不发,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扫视。
……
汽车旅馆的廉价咖啡厅里,刺鼻的速溶咖啡味熏得人脑仁疼。
秦明轩坐在卡座的一边,两只手捧着滚烫的马克杯,低着头,一副不敢看人的鹌鹑样。
“李先生,”矮个子的探员,特工戴维斯,翻看着手里的一个小本子,“根据你的入境资料,你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访问学者。”
“是的。”
“研究方向是理论物理?”
“是的。”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普林斯顿?这里离加州可不近。”
秦明轩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委屈和不解,因为激动,脸颊泛起一层红晕。
“我……我听说罗伯特·奥本海默教授在这里开讲座,他是……我们所有学物理的人的偶像。我……我只是想来亲眼见一见他。”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
对于一个来自信息闭塞国度的年轻学者而言,对这位物理学巨擘的崇拜,足以成为他横跨整个美国大陆的唯一动机。
“偶像?”
一直沉默的高个子探员,特工米勒,突然开了口。
他的问题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你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吗?你知道他被我们美国政府剥夺了安全许可吗?你知道他是一个被怀疑与共产主义有染的危险人物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咖啡厅里的空气都快凝固了。
秦明轩像是被吓破了胆,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洒在手背上,他“嘶”地一声缩回手,却顾不上疼。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学生……”
“学生?”米勒发出一声冷笑,“小子,别跟我装。能从红色铁幕里钻出来的,没一个省油的灯。”
戴维斯在一旁立刻唱起了白脸。
“米勒,别这么激动。李先生是我们的客人。”
他转向秦明轩,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甚至还递过来一张纸巾。
“李先生,你可能不了解美国的情况。麦卡锡参议员正在为我们清理这个国家的敌人。任何与共产主义有牵连的人,都会受到最严格的审查。
奥本海默教授……他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物。你和他接触,会给你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威胁加利诱,经典套路。】
【可惜了这杯刷锅水一样的咖啡,还烫了我的手,回头这笔账得算在cIA头上。】
秦明轩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在评估自己刚才的表演能不能拿个奥斯卡提名。
但他必须演下去。
他抬起头,眼睛都红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先生,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共产主义。我来美国,是学习科学的!科学是没有国界的!
奥本海默教授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我去听他的讲座,向他请教问题,这……这难道也错了吗?”
他这番充满理想主义傻气的辩解,让戴维斯和米勒对视了一眼。
他们从彼此的反应里,都看到了一丝困惑。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和他档案里呈现出的形象,完全一致。
一个书呆子。
一个对政治一窍不通,一门心思扑在物理上的书呆子。
他们查过“李建国”的资料,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通过了层层审查才获得了这次来之不易的出国机会。
在伯克利,他除了去图书馆,就是待在宿舍里,几乎没有任何社交。
唯一的异常,就是这次突然来到普林斯顿。
“我们不是说你错了,李先生。”戴维斯放缓了姿态,“我们只是提醒你。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但自由,也是有边界的。
为了你自己的安全,我们建议你,专心于你的学业,不要去接触那些……可能会给你带来误会的人。”
“我明白了。”
秦明轩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谢谢你们的咖啡,先生。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回去休息了。”
他站起身,对着两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近乎是跑着离开了。
看着他那有些仓皇的背影,米勒撇了撇嘴。
“一个被吓坏了的书呆子。”
戴维斯却没有那么乐观。他看着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
几天后。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一间小小的研讨室。
罗伯特·奥本海默的量子力学进阶研讨课,正在进行。
能坐在这里的,不超过十五个人。每一个都是从全美顶尖大学物理系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天才。
“李建国”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他穿着同样一件灰色夹克,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看起来和周围那些自信张扬的美国天才格格不入。
这几天,他完全按照FbI“建议”的那样,没有再试图去接触奥本海默。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访问学者,每天泡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做笔记,甚至还因为太过投入,在图书馆里走路撞翻了别人的书架,手忙脚乱地道歉。
他能感觉到,暗处那两道视线,从一开始的锐利,变得越来越懈怠和不耐烦。
讲台上,奥本海默完全是另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在校园里散步的孤独幽灵。他思维敏锐,言辞犀利,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
“……所以,当我们谈论‘观察’这个行为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是意识的介入导致了波函数的坍缩?
还是仅仅是测量仪器与被测系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热力学相互作用?哥本哈根学派给了我们一个实用的答案,但它回避了最根本的问题——现实,到底是什么?”
他停下来,目光扫过全场。
“有谁能告诉我,如果薛定谔的猫,在被观察之前,既是死的也是活的。
那么,那个装猫的盒子,以及持有那个盒子的我,以及正在看着我的你们,是否也处于一个更大的,未曾坍缩的叠加态之中?”
整个研讨室,一片死寂。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更是一个物理学的终极难题。
在场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应答。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只手,怯生生地举了起来。
是那个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李建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带着惊讶、不解,甚至是一丝轻蔑。
奥本海默也看了过来,他显然还记得这个几天前在台阶上和他有过短暂交谈的年轻人。
“李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秦明轩站了起来,因为紧张,他的手指紧紧捏着笔记本的边缘,指节都有些发白。
“教授……我……我有一个很粗浅,可能很可笑的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用他那并不流利的英语,阐述自己的观点。
“我们……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观察’?”
“我们一直假设,信息是从‘被观测系统’流向‘观测者’的。但如果……信息是双向流动的呢?”
“什么意思?”一个金发碧眼的本地学生忍不住出声,语气里的不屑毫不掩饰。
秦明轩没有理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讲台上的奥本海默身上。
“我的意思是,当观测者准备进行一次测量时,他‘决定去测量’这个意图本身,就已经向整个宇宙释放了一个信息。
这个信息,也许会以某种我们尚不了解的方式,先于测量行为本身,与被观测系统发生了纠缠。”
“这太荒谬了!这是唯心主义!”那个金发学生大声反驳。
“不,这不是唯心主义。”
秦明轩摇了摇头,他第一次完全抬起头,那双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直视着奥本海默。
“我们可以用数学来描述它。如果我们引入一个‘意图算符’,将观测者的主观选择作为一个初始条件,纳入到整个系统的哈密顿量中……那么,波函数的坍缩,就不是一个瞬时的、随机的事件,而是一个连续的、由初始信息决定的,必然演化的过程。”
“意图算符”?
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寂静的研讨室里炸开。
这是什么东西?从没有任何一本物理教科书上,出现过这个词。这听起来,更像是神学,而不是科学!
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嘲笑和质疑的声音清晰可闻。
但讲台上,罗伯特·奥本海默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斥责这个理论的荒谬,也没有赞同。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座雕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宣布这个中国学生胡说八道时,奥本海默忽然动了。
他无视了全场所有的骚动,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悉了原子秘密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秦明轩身上。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嘈杂。
“李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你说的这个‘意图’……”
“它,遵循能量守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