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的香槟酒液滑入喉咙,带着细腻的气泡和微醺的甜意,暂时冲淡了空气中无形的张力。众人刚刚放下酒杯,准备在长桌旁落座,享受这顿注定不寻常的晚宴。
主位上的庞贝却忽然轻轻拍了拍手。掌声清脆,在偌大的宴会厅里引起轻微的回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宴会厅一侧,一道原本与华丽壁毯融为一体的深红色天鹅绒幕布,被无声地拉开。幕布后是一个略高出地面的小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孩。
她看起来约莫十大七岁,穿着一袭简洁的珍珠白色及膝连衣裙,栗色的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颈边。她似乎有些羞涩,但举止得体,对着长桌方向的贵宾们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古典而优雅的提裙礼。
然后,她转身走向平台一侧早已准备好的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安静地坐下。
悠扬的钢琴声如同潺潺流水,在华丽而空旷的宴会厅里流淌。
灯光柔和地聚焦在少女身上,她微微垂首,专注而娴静,仿佛与这场聚集了龙王、混血种领袖和失序变量的诡异晚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背景音乐的角色。
昂热、小白、楚子航等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在这种场合,在明显涉及龙王级别存在私下会面的宴会上,庞贝安排一个少女演奏?他想干什么?弗罗斯特和帕西在场可以理解,但这女孩……难道也是加图索家的核心成员?或者,另有深意?
庞贝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客人们的疑惑,他放下手中的香槟杯,随着钢琴前奏的推进,缓缓站起身。
庞贝整理了一下那身白色休闲西装的衣襟,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玩世不恭却又魅力非凡的微笑,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宴会厅华丽的穹顶,看向了某个遥远而辉煌的舞台。
然后,庞贝开口了。
用纯正、浑厚、充满磁性与戏剧张力的男高音,精准地切入旋律,开始了演唱:
“La donna è mobile…”(女人爱变卦)
第一句出口,整个宴会厅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的歌声攫住了。庞贝的歌声与他平时说话那种玩世不恭的语调截然不同,充满了歌剧演员般的专业技巧和饱满情感,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钩子,直钻人心。
“qual piuma al vento…”(像风中羽毛)
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轻柔拂过的动作,眼神似乎飘向了诺诺的方向,又仿佛没有焦点。
“muta daccento — e di pensiero…”(不断变主意,不断变腔调)
凯撒几乎是立刻低声为身边不懂意大利语的伙伴们翻译起来,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他在唱‘女人善变,像风中的羽毛,不断改变主意和想法……’”
“Sempre un amabile…”(看上去可爱)
“Leggiadro viso…”(功夫有一套)
庞贝脸上露出欣赏的笑容,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女性——诺诺、夏弥、绘梨衣、粟绾,最后又落回诺诺身上。
“In pianto o in riso, — è menzognero.”(一会用眼泪,一会用微笑)
庞贝的声音陡然转为一种深沉的叹息,仿佛看透了甜蜜表象下的虚伪。
总是那么可爱,迷人的脸蛋,无论是哭泣还是微笑,都是谎言。”凯撒的翻译简洁准确。
凯撒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太熟悉这首歌了,也太了解它的背景和通常的演绎方式。
《弄臣》中的公爵,一个风流成性、玩弄感情的花花公子,唱着这首咏叹调,嘲讽女性的善变,实则是在为自己的放荡和虚伪开脱。庞贝此刻唱这首歌,尤其是在诺诺面前唱,是什么意思?
诺诺的脸色冷了下来,她的眼眸此刻像是结了一层冰。她毫不避讳地迎向庞贝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讥诮的弧度,仿佛在说:“继续,看你表演。”
庞贝的演唱在继续,情绪越发投入:
“La donna è mobile…”(女人爱变卦)
“qual piuma al vento…”(像风中羽毛)
“muta daccento, e di pensier!…”(不断变主意,不断变腔调!)
“muta daccento, e di pensier!…”(不断变主意,不断变腔调!)
庞贝反复吟唱着这一句,声音在宴会厅中回荡,伴随着少女钢琴师越来越激昂华丽的伴奏。
“è sempre misero…”(她水性杨花)
“chi a lei saffida…”(性情难琢磨)
“chi le confida — mal cauto il core!”(拿她没办法)
庞贝摇了摇头,做出痛心疾首状。
“pur mai non sentesi…”(拿她没办法)
“Felice appieno…”(拿她没办法)
“chi su quel seno — non liba amore!”(你要相信她,你就是傻瓜)
庞贝的目光这次明确地、带着某种深意地看向了凯撒,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告诫,有嘲讽,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凯撒与父亲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他没有移开视线,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凝聚,但表面依旧平静。
“La donna è mobile…”(女人爱变卦)
“qual piuma al vento…”(像风中羽毛)
“muta daccento, e di pensier!…”(不断变主意,不断变腔调!)
“E di pensier!…”(不断变主意!)
“E di pensier!…”(不断变腔调!)
歌声逐渐推向高潮,庞贝的声音更加高亢辉煌,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他的表演极具感染力,如果不是场合和歌词内容如此诡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次完美的即兴歌剧表演。
“Ah——————————!”
一个华丽的长音之后,歌声与钢琴声几乎同时戛然而止。
“……女人善变,像风中的羽毛,不断改变主意和想法……”凯撒的翻译也戛然而止。
宴会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水晶吊灯的光芒无声流淌,食物香气氤氲。
弹琴的少女双手离开琴键,依旧微微低着头,仿佛完成了任务的精致人偶。
庞贝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还沉浸在演唱的情绪中。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迷人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全身心投入演唱的歌剧演员只是众人的幻觉。
几乎所有人——昂热、楚子航、夏弥、小白、老唐、芬格尔,甚至包括凯撒和诺诺本人——心头都掠过了同一个念头:
敲打。离间。
庞贝选择这首《女人善变》,在此时此刻演唱,其指向性再明显不过。他是在借歌剧台词,影射诺诺?提醒凯撒“女人善变”,爱情不可靠?还是更宽泛地,暗示在座某些联盟或关系的脆弱性,像“风中羽毛”一样易变?
尤其是在凯撒和诺诺确立关系,且诺诺的身份又如此特殊的情况下,这首曲子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恶趣味的提醒和挑衅。
你看,我亲爱的儿子,你选择的这位红发小巫女,她善变如风中的羽毛,她的眼泪和微笑可能都是谎言。你相信她,可能就是傻瓜。但爱情又如此醉人,让人难以抗拒……多么经典的讽刺和警示。
庞贝坐回主位,好整以暇地切割着盘中的小羊排,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被“敲打”和“离间”的两位主角——凯撒和诺诺——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没有愤怒,没有尴尬,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被冒犯或动摇的迹象。
凯撒听完父亲的演唱,脸上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拿起刀叉,开始处理自己面前那块鲜嫩多汁的佛罗伦萨t骨牛排。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然后,凯撒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诺诺。诺诺正用叉子卷起一小撮意大利细面,红色的长发在灯光下像流淌的火焰。她也正好抬头看向凯撒。
四目相对。
凯撒眼眸里没有疑问,没有寻求确认,只有一片了然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诺诺瞳孔里,则映着凯撒的影子,清晰而坚定,没有任何闪烁或回避。
凯撒将自己切好的、最鲜嫩的一块牛排,用叉子轻轻放到了诺诺的盘子里。诺诺则将自己卷好的、恰到好处的意大利面,递到了凯撒的嘴边。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刻意表现出亲昵。
只是一个自然的、仿佛做过千百遍的、充满默契的微小动作。
你唱你的“女人善变”,讽你的“风中羽毛”。
我们吃我们的牛排和意面。
我们的信任,我们的默契,我们的选择,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更不会被一首几百年前的歌剧咏叹调所动摇。
你想离间?想敲打?
抱歉,你找错对象了。
这一幕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楚子航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认可。夏弥拉着楚子航的手臂,都快要感动哭了。
粟绾差点鼓起掌来,被小白用眼神制止,但脸上的笑意藏不住。
昂热端起酒杯,与副校长碰了碰,掩去了嘴角一抹满意的弧度。
老唐和芬格尔交换了一个“干得漂亮”的眼神。
绘梨衣安静地看着,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握住了身边路明非的手。
路明非虽然还没完全搞懂状况,但看到凯撒和诺诺之间那种无声的、坚实的默契,心里莫名地觉得……挺暖,也挺酷。
庞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也依旧完美。
弗罗斯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帕西垂手而立,面无表情。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庞贝他直起身,目光径直越过了正在互相喂食、以示“恩爱无双”的凯撒和诺诺,落在了有些茫然的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校董,”庞贝笑容可掬地问,仿佛真的很在意观众的评价,“我唱的怎么样?还入耳吗?”
路明非一愣,没想到话题突然抛给自己。他握着绘梨衣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老实地摇头,脸上带着窘迫:“唱得很好……抱、抱歉……我听不懂意大利语……只能靠老大的翻译……”
路明非说的是实话,那优美的旋律和演唱技巧他或许能感受到,但含义的确是只能通过凯撒的翻译。
庞贝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
“没关系!是我考虑不周。既然贵客听不懂,那我再用中文唱一遍好了!这首歌的意味,用中文来表达,也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他竟真的清了清嗓子,作势要再次开唱。
“够了,庞贝。”
清冷而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是凯撒。他已经放下了刀叉,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眼眸直视着自己的父亲,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厌倦和居高临下的疏离。
“没人会受到你那套陈词滥调的影响和离间。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敲打’我。我和诺诺之间的事情,不需要,也不接受任何外来的评判,尤其是以这种……肤浅歌剧的形式。”
凯撒以为庞贝的目标是他和诺诺的感情,试图用“女人善变”来警示他,或者离间他们。这种手段,在凯撒看来,不仅无效,而且显得格调低下,配不上加图索家主的身份,更配不上奥丁的位格。
庞贝被打断了演唱,却丝毫没有动怒。他转过身,面对凯撒,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神情,混合着怜悯、遗憾,以及一丝……终于等到这一刻的深沉。
庞贝耸了耸肩,动作依然优雅。
“我亲爱的凯撒,”庞贝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有演唱时的戏剧夸张,却更加清晰,字字入耳,“你误会了。我演唱这首《女人善变》,并非为了你那……令人感动却无关紧要的青少年爱情。”
庞贝微微歪头,看着凯撒,眼神如同一位老师看着尚未理解题目深意的优秀学生:“这是来自歌剧《弄臣》的选段。而‘弄臣’是什么?是宫廷里的小丑,是依附于君王、以滑稽和讽刺为生、自身却充满悲剧色彩的可怜虫。”
庞贝,向前走了两步,距离凯撒更近,声音也更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知情者的心头:
“而我,庞贝·加图索,或者说……奥丁。在无比久远的过去,我也曾是一位‘弄臣’。尽管我服务的对象,是黑王尼德霍格,而非更遥远的‘高天之君’。”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宴会厅中炸响!不仅仅是对凯撒,更是对在场所有了解那段尘封历史的人!
弄臣?服务于黑王的……弄臣?奥丁?那个掀起诸神黄昏、弑杀黑王、最终埋葬了黑王、也埋葬了整个龙族、阿斯加德的主神……曾是一个“弄臣”?
凯撒脸上的傲慢和笃定瞬间凝固了。他的眼眸猛地收缩,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
他或许不完全理解“弄臣”在龙族古老权力结构中的确切含义,但他听懂了父亲话语中那份沉重的自嘲与揭示——那绝非为了讽刺男女之情,而是在揭露一段关乎他自身起源、关乎力量本质、关乎屈从与反抗的、血淋淋的过去!
他落入陷阱了。他之前的反驳、他以为看穿的“离间计”、他和诺诺默契的表演……在父亲这番直指根源的坦白面前,显得那么幼稚、浅薄,甚至可笑。
庞贝根本不在意他和诺诺如何,庞贝在意的,是更深层的东西——是他凯撒·加图索,作为奥丁之子,对自己血脉源头、对父亲真实历史、对自身处境的……无知与傲慢。
庞贝看着儿子眼中第一次出现的、真实的动摇和惊愕,满意地,或者说,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微微点了点头。
正式的敲打,现在才开始。
一直沉默旁观的弗罗斯特,看到凯撒骤变的脸色和庞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站起身,为侄子说句话,缓和一下这骤然凌厉起来的气氛。
然而,庞贝的动作更快。
庞贝仿佛只是随意地转身,一步便跨到了弗罗斯特的座椅旁。他没有用力,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轻轻搭在了弟弟的肩膀上,身体微微前倾,像是疲惫的兄长将一部分重量倚靠向最信任的兄弟。
庞贝的目光与弗罗斯特担忧的视线对上。
刹那间,弗罗斯特从兄长那双深邃如风暴海洋的冰蓝色眼眸中,看不到丝毫平日的玩世不恭或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恳切的、沉重的……请求。
没有声音,但弗罗斯特仿佛听到了兄长无声的言语,跨越了数万年的孤寂与谋划,直接响在他的灵魂深处:
“弟弟,你得帮我。”
帮我……击碎这只小狮子的所有骄傲。帮他看清世界的残酷,看清力量的本质,看清他血脉中流淌的,不仅是加图索的荣光,还有“弄臣”的屈辱与弑君者的疯狂。帮他……真正成长到足以面对即将到来的“诸神黄昏”,而不是顶着空洞的骄傲,沦为棋盘上最先被牺牲的棋子。
弗罗斯特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看着兄长眼中那份深沉的、几乎从未显露过的脆弱与决绝,又看向对面那个他视若己出、骄傲如太阳的侄子凯撒。一瞬间,过往所有的纵容、宠爱、悉心教导,与此刻残酷的现实需要激烈碰撞。
最终,家族长远存续的责任,兄长跨越万年的布局与恳求,也为了凯撒,压过了他作为叔叔的不忍。
弗罗斯特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冷硬的漠然。他拍了拍兄长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对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庞贝,点了点头。
‘是的,兄长。我帮你。今晚,我不会再庇护凯撒。’
今晚,将由他的父亲,天空与风之王奥丁,亲手来完成这场迟来的、血淋淋的“成年礼”。
庞贝感受到了弟弟的回应,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按了按,然后直起身。
他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从容,但眼神已彻底不同。那不再是看待宾客或儿子的目光,而是君王审视继承人,猎手评估猎物,带着冰冷的衡量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转身,重新面对凯撒,以及宴会厅里所有屏息凝神、意识到气氛彻底转变的客人们。
晚宴的主题,此刻才真正揭晓。
这不是一场和睦的家庭聚会,也不是简单的外交宴请。
这是奥丁,为他的儿子凯撒·加图索,一人准备的……审判与洗礼之宴。
庞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席卷一切的重量:
“现在,我亲爱的儿子,让我们来好好谈一谈。谈谈你的骄傲,谈谈你的力量,谈谈你血脉中真正承载的东西,以及……”
庞贝的眼眸中,仿佛有雷霆与深渊的景象一闪而过。
“……你将来,究竟要做一个怎样的‘皇帝’。”
凯撒挺直了背脊,握紧了拳,指节发白。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仅仅来自父亲的话语和气势,更来自血脉深处某种被唤醒的、冰冷而古老的共鸣。但他必须面对,无处可逃。
宴会厅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罗马的夜风,穿过古老庭院,发出悠长而凛冽的呜咽声。
昂热端起了酒杯,轻轻摇晃,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回旋。他看向身边的小白,小白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楚子航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夏弥收敛了笑容,诺诺则紧紧抓住了凯撒的手臂,红发如火,眼神锐利如刀,毫不退缩地迎向庞贝的目光。
老唐、芬格尔、副校长,三人都不由的往路明非小两口身边靠了靠。
路明非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不懂那些深奥的隐喻和历史,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对峙。绘梨衣悄悄握紧了他的手,温暖的触感传来一丝安慰。
“凯撒,”庞贝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钉入宴会厅凝滞的空气,也钉入凯撒骤然绷紧的神经。
他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玩世不恭的意大利风流家主,甚至不再是刚才那个沉浸于歌剧咏叹调的表演者。
他是奥丁,是曾匍匐于黑王座下又最终将矛尖刺入那王座胸膛的“弄臣”与叛臣,是经历了无数纪元沉浮、见证了最璀璨荣光与最深沉黑暗的古老君王。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切割着凯撒那身与生俱来的、被无数人敬畏和羡慕的骄傲铠甲。
“凯撒,”庞贝再一次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剖析,“你觉得我很愚蠢,是吗?觉得我像个跳梁小丑,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用轻浮的言行玷污‘加图索家主’这个庄严的头衔?”
庞贝向前迈了一小步,靴跟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脆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你觉得我很无趣,只会用歌剧、美酒和女人来填充漫长而无意义的人生,逃避作为父亲,作为……更高存在的责任?”
又是一步。庞贝与凯撒之间的距离在缩短,那无形的压力却成倍增长。
“你觉得我违背了你的意志,用我自以为是的‘父爱’强行干涉你的人生,替你选择道路,甚至……”
庞贝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痛楚,“甚至妄图将你挚爱的女孩,当做开启新时代、成就你‘皇帝’之路的祭品?”
庞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压抑的怒火与更深沉的悲哀:“你觉得我不该替你铺垫未来的道路,不该用我的方式,哪怕那方式在你看来肮脏、残酷、不可理喻,来确保你能在即将到来的、远比你所知更恐怖的‘诸神黄昏’中活下去,并且……赢?”
庞贝慢慢拉开了距离,就站在长桌的这一端,与桌子另一端的凯撒正面相对。两人之间隔着铺满佳肴的餐桌,却仿佛隔着深渊与血海。
“可笑。”
庞贝吐出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你真他妈以为你是谁?”庞贝的脏话突兀而自然,带着一种褪去所有伪装的粗粝真实,“嗯?加图索家族千年一遇的天才?秘党年轻一代的领袖?未来注定要登上权力顶峰的皇帝?还是……我奥丁血脉的继承者?”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
“看看你身边,凯撒。”庞贝抬手指向一直安静站在昂热身侧的白霁霄,“你的教授,白霁霄。当年,在整个龙族匍匐在黑王阴影下颤抖时,他为什么不用像其他龙类一样卑躬屈膝?为什么他能直接竖起叛旗,号令亿万龙族与黑王分庭抗礼?”
庞贝的目光掠过小白平静无波的脸,继续对凯撒说道:“不是因为他的决心比你坚定,毅力比你顽强,或者勇气比你更盛!不!是因为他有对应的实力!他是白王!是黑王亲自创造的、用来沟通神明的‘大祭司’,是位格仅次于黑王、力量足以掀起席卷三分之一龙族叛乱的白色皇帝!”
庞贝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可那又怎么样?拥有那样的实力,那样的地位,那样的决绝,他最后还是失败了!被黑王亲手镇压、撕裂、吞噬、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庞贝猛地将手指回自己胸口,用力戳着:“杀死黑王的——是我!奥丁!天空与风之王!”
旁边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语气平淡,却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你看看我,凯撒。好好看看你的父亲。”庞贝张开双臂,白色西装在灯光下仿佛某种献祭的礼服,“奥丁。曾经的黑王座前弄臣,靠着滑稽、谄媚、揣摩上意,在无数同类的鄙夷和黑王的戏谑中,一点点往上爬的可怜虫。”
庞贝的眼神变得幽深,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你知道我是怎么获取黑王那多疑、暴戾、俯瞰众生的‘信任’的吗?你知道我是如何从一个人人可以践踏的弄臣,慢慢变成能够影响决策的宠臣,再到手握权柄、统领一方军团的权臣,最后……终于等到机会,用这双手——”
庞贝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仿佛虚握着那柄传说中的命运之枪。
“——亲手举起‘昆古尼尔’,捅穿了那个我曾无数次跪拜、恐惧、憎恶、又不得不依赖的胸膛,把他死死地钉在他的永恒王座之下!”
庞贝的话语如同一幅残酷的史诗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那不再是神话传说中光辉伟岸的众神之王,而是一个在极端压抑与屈辱中蛰伏、算计、最终以最叛逆也最彻底的方式完成复仇的阴谋家与弑君者。其中的血腥、黑暗、忍耐与疯狂,远超任何浪漫的想象。
“你有这份实力吗?凯撒。”庞贝放下手,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苍白的脸上,问得无比直接,“加图索家族能给你财富、权势、人脉,甚至一些不错的训练。但你拥有足以颠覆现有规则、挑战至高存在的‘绝对力量’吗?哪怕只是其雏形?”
庞贝不等凯撒回答——或许知道凯撒无法回答——继续逼问,语气更加森冷:
“你敢像我一样‘弑父’吗?嗯?不是比喻,是真正意义上的,为了某种超越亲情、超越伦理、超越自身存在意义的目标,将武器对准赋予你生命和血脉的源头,并且……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庞贝停顿,让这个问题在空气中发酵,然后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
“或许你敢。你骨子里有这种决绝,我从你的眼神里能看到。但是,你有那份‘力量’吗?有那份足以支撑你完成‘弑父’壮举、并且承受其带来的一切反噬与后果的……‘力量’吗?”
庞贝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如同看待一个需要评估的物件,而非自己的儿子,上下扫视着凯撒。
那目光刺穿了凯撒昂贵的定制西装,刺穿了他训练有素的肌肉,刺穿了他骄傲的灵魂,仿佛要将他里里外外、从血脉到意志,彻底审视个透彻。
然后,庞贝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微微侧身,目光越过凯撒,落在了长桌另一边,自从他开口后就一直低垂着头的老唐和夏弥身上。
“你不信?或者你不理解这份‘力量’的差距意味着什么?”庞贝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热心”的引导意味,“那么,你可以问问你的朋友们。问问你的炼金术教授,老唐,诺顿,曾经的青铜与火之王。”
老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面前的餐盘,仿佛那银质的盘子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泛白。
“还有你,夏弥,耶梦加德,大地与山之王中聪慧狡黠的妹妹。”庞贝的声音如同魔咒,唤醒了尘封的、并不荣耀的记忆。
夏弥的肩膀绷紧了,她下意识地往楚子航身边靠了靠,楚子航立刻握住了她的手,但那温暖似乎无法驱散此刻从心底泛起的寒意。她美丽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灵动和笑意,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苍凉。
“问问他们,”庞贝的声音在安静的宴会厅里回荡,清晰得残忍,“在久远得你们人类历史都无法追溯的年代,在真正的、第一次席卷整个龙族世界的‘诸神黄昏’大战爆发时,当黑王的怒火与伟力降临,他们——尊贵的青铜与火之王,威严的大地与山之王——是如何做的?”
庞贝顿了顿,仿佛在给听众时间想象,然后一字一句,用最平淡也最羞辱的语气揭开了答案:
“他们连面对黑王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就只想要逃。”
“逃得丢盔弃甲。”
“跑得狼狈不堪。”
每一个短句,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曾经君主的尊严上。
“什么君主的威严?什么龙王的高贵?”庞贝的嘴角勾起极致的嘲讽,他看向老唐和夏弥,仿佛在欣赏两尊骤然失去色彩的华丽雕塑,“你问一问他们,在当时,在那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他们可曾保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威严?一丝一毫的高贵?”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没有!他们就像最下等的、被猎人追赶的丧家之犬!就像黑暗阴沟里乱窜、只求活命的老鼠!为了活下去,他们可以抛弃领地,抛弃部下,抛弃身为君主的荣耀与责任,只求能躲过那灭顶的审判!这就是现实!血淋淋的、没有丝毫浪漫可言的现实!”
话音落下。
宴会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老唐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承受无形的重压。他没有反驳,也无法反驳。
庞贝说的,是事实。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在毁灭的洪流席卷而来时,所谓的君主尊严,不过是脆弱的琉璃,一触即碎。
逃亡,是生物最本能的选择,也是他们当年……屈辱却真实的选择。
夏弥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如纸。她能感受到楚子航握着她手的力度,但那温暖此刻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冰冷战栗。
那段记忆是她不愿触及的伤疤,是辉煌龙族史中最为黯淡和不堪的一页。
如今被庞贝以如此赤裸、如此轻蔑的方式撕开,曝露在所有人——尤其是她在乎的这些人类同伴——面前,那种羞耻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也没有反驳。因为那是事实。
两位龙王,两位曾经站在世界力量顶点的存在,此刻在奥丁揭开的血淋淋历史真相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如同默认的囚犯。
这无声的默认,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更有说服力,也更让凯撒感到彻骨的寒冷。
凯撒的目光从父亲冷酷而真实的脸上,移到羞愧无言的老唐和夏弥身上,再回到父亲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也蔑视着一切的眼睛。
他一直以来构筑的世界观——那个不以加图索姓氏为荣、以自身天赋和努力为傲、以伙伴们的强大和情谊为依托的世界——正在眼前寸寸崩塌。
所谓的“皇帝之路”,需要的不仅仅是骄傲和决心,更需要足以践踏规则、颠覆秩序、乃至……“弑父”的绝对力量,以及承受随之而来的无尽黑暗与孤独的意志。
而他,凯撒·加图索,拥有吗?
庞贝看着凯撒。年轻的加图索继承人脸色苍白,眼眸中,那长久以来如同北极冰原般坚实闪耀的骄傲之光,正在剧烈地摇曳、明灭,仿佛风暴中濒临熄灭的灯塔。
失语,这是凯撒人生中极少出现的状态。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以绝对的自信和力量应对一切挑战。
但此刻,父亲用最残酷、最真实、最血淋淋的史实与诘问,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根基——血统、伙伴、自身价值——都刨开、审视、然后贬低得一文不值。
庞贝看着这样的儿子,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是低沉的,从喉咙深处滚出,随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甚至带着一种癫狂的、毫无体面可言的味道。他仰起头,白色西装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到眼角甚至渗出了一点晶莹——不知是笑出的泪,还是别的什么。
这笑声在寂静得可怕的宴会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笑声达到某个顶点时,异变陡生!
庞贝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右手,五指虚空一握。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璀璨夺目的光芒。只有一种极其沉闷、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挤压、撕裂的“嗡”鸣声。下一刻,一杆通体呈暗沉木质纹理、却又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造型古朴而狰狞、矛尖仿佛凝聚着亘古不化寒冰与死亡气息的长枪,凭空出现在他的掌中!
昆古尼尔!永恒之枪!传说中一旦掷出就必定命中目标、贯穿命运的神器!奥丁的标志,也是他弑杀黑王的凶器!
几乎就在昆古尼尔出现的瞬间——
“锵!”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爆响!楚子航的身影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凯撒的侧前方,他不知何时已经拔出了村雨,修长的刀身横亘在身前,暗金色的黄金瞳炽烈燃烧,死死锁定庞贝和那柄散发着恐怖威压的长枪,全身肌肉紧绷如猎豹,进入了绝对的战斗状态。他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完全是本能反应,甚至在他自己思考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保护同伴的选择。
同一时间,夏弥娇小的身躯也瞬间绷紧,无形的领域以她为中心隐隐张开,脚下的地面传来极其细微的、仿佛地脉颤动的共鸣。她挡在了诺诺身前,眼神锐利如针,再无半分平日的嬉笑。
小白向前一步,站在了昂热和路明非身前,温润的眼眸变得深邃冰冷,无形的精神屏障悄然构筑。
老唐低吼一声,眼底赤金色的火焰一闪而逝,炽热的气息弥漫开来,他挡在了另一侧。芬格尔虽然慢了一拍,但也立刻闪身到了最外围,眼神警惕,身体微微下伏,像一头准备扑击的狼。
就连失忆的、对这一切力量体系和恩怨一知半解的路明非,也被这骤然爆发的恐怖杀气和同伴们瞬间紧绷的反应所惊。
他看到那杆凭空出现的诡异长枪,看到楚子航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挪动脚步,挡在了离他最近的凯撒身前——一个他甚至还没完全“熟悉”起来的“老大”身前。绘梨衣紧紧抓着路明非的手臂,琉璃般的眼眸望着庞贝手中的长枪,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纯净的警惕。
一瞬间,原本看似平静的宴会厅,变成了一个无形的战场。加长餐桌两侧,以昆古尼尔为界,气氛紧张得仿佛一根绷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引发毁灭性的冲突。
而风暴的中心,被众人下意识保护在身后的凯撒,瞳孔收缩到了极点,看着父亲手中那柄传说中的弑神之枪,感受着那几乎要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然而,面对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局面,手持昆古尼尔的庞贝,却只是……耸了耸肩。
他脸上那疯狂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聊的平静。他甚至向紧张对峙的楚子航等人随意地摆了摆手,动作轻松得像是在驱赶一只无关紧要的飞虫。
“放松,各位年轻的朋友们。”庞贝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无奈,“我说过了,今晚只是一场宴会。一场……坦诚的、有些伤人的家庭宴会。我不会对任何人动手,至少现在不会。”
他的目光掠过楚子航横着的村雨,掠过夏弥紧绷的小脸,掠过小白和老唐戒备的姿态,最后落在下意识挡在凯撒身前的路明非脸上,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然后重新聚焦在凯撒身上。
“但是,”庞贝的语气加重,“我要陈述事实。用你们都能理解、无法回避的方式。”
话音未落,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最熟悉他疯狂性格的弗罗斯特——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手腕一抖,竟然将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恐怖力量的昆古尼尔,像扔一件普通的训练器械一样,随意地、轻飘飘地,朝着凯撒……抛了过去!
长枪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哐啷”一声,不偏不倚,落在了凯撒脚前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暗沉的枪身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重而冰冷的声响,滚动了两下,停在凯撒触手可及的地方。
枪尖斜指向上,仿佛在无声地发出邀请,或者……挑衅。
宴会厅里,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昆古尼尔,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庞贝。
庞贝双手插回西装裤兜,好整以暇地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凯撒,用那种平淡到残酷的语气说道:
“来试试看,我骄傲的小狮子。”
庞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凿击着凯撒的耳膜和心脏。
“捡起它。你的父亲,庞贝,奥丁,天空与风之王,曾经的弄臣与弑君者,现在的神王,就站在你面前,挺起胸膛,毫无防备。”
庞贝甚至向前微微挺了挺胸,做出一个“任君刺击”的姿态,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看看你有没有那份实力,能够用这柄曾弑杀黑王的枪,对我完成‘一击必杀’。”
“也看看,在一击未果之后,你有没有那份觉悟和实力,能够承受我随之而来的、暴怒的反扑。”
庞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流,缓缓转向了紧紧抓着凯撒手臂、红发如火、眼神毫不退缩的诺诺。
“看看暴怒的我,会不会当场就把你视若生命的妻子,当作点燃新时代、或者平息我怒火的……祭品。”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森然。
“来试试看。”庞贝重复道,语气里充满了逼迫与挑衅,“捡起枪。像个真正的男人,像个你自以为是的‘皇帝’,而不是像一个懦夫一样,躲在你这些……很讲义气的朋友们身后。”
他环视了一圈依旧保持戒备姿态的楚子航等人,目光最后回到凯撒脸上,那眼神里的轻蔑和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除了躲在朋友身后,享受他们用生命和力量为你构筑的屏障之外,你还有什么?凯撒·加图索?”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废物!”
又是一步。
“废物!”
再一步,几乎要踩到那柄躺在地上的昆古尼尔的枪杆。
“废物!”
三个“废物”,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刺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凯撒已然动摇的骄傲上。
面对来自父亲的嘲讽,凯撒不是不敢握起那柄长枪,他只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杀不死的,他是杀不死奥丁的,只要他拿起枪进行攻击,他父亲会毫不疑问的开始反扑……
这一次凯撒被朋友们束缚住了,被友情束缚住了,但凯撒明白,真正束缚他的绝对不是友情,而是他的弱小……
不等凯撒有更多的思考,庞贝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所拥有的一切,你的锦衣玉食,你的前呼后拥,你在卡塞尔学院的特权,你在混血种世界的名声,有多少是你自己赤手空拳、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有多少,仅仅是因为你出生时,屁股底下就垫着‘加图索’这个姓氏?!”
庞贝冷笑:“醒醒吧,我亲爱的儿子。在你这个位置上,一只狗,只要它流着加图索的血,也会被人精心打扮、训练、然后捧到天上,接受万众的欢呼和敬畏!你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不是因为你叫凯撒·加图索,有多么与众不同!只是因为你运气好,恰好被生在了这个家族,恰好拥有还不错的血统,恰好……没长成白痴!”
这番话,将凯撒一直以来对自身价值的认知彻底否定,将他所有的努力和骄傲,都归结为“投胎技术好”和“运气”。这对于一个极度自负的人来说,是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羞辱。
凯撒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因为被彻底否定的暴怒,以及……内心深处某种被说中的、他始终不愿直视的恐慌。他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庞贝仿佛觉得这还不够,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凯撒心中另一根最敏感的刺——他的母亲,古尔薇格。
“你一直觉得,家族亏欠你的母亲,觉得我们,尤其是我,对她不公,是吗?”庞贝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轻柔,却带着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可你呢?我伟大而正义的儿子,你为你的母亲做过什么?像样的、能改变她处境的反抗?有吗?”
庞贝歪着头,仿佛真的在思考:“哦,让我想想……好像只有一些幼稚得可笑的、孩子气的恶作剧?比如偷偷扔掉元老们的雪茄?或者在他们演讲时切断麦克风?真是……感人至深的‘孝心’啊。”
庞贝的嘲讽如同毒液。
“哦,对了,忘记跟你说了。”庞贝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随意,“就在前几天,我觉得家里的那几个老古董,当年对你母亲确实不够尊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所以,我把他们……宰了。”
庞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处理了几件废旧家具。
“是的,亲手。因为我也觉得,他们对我挚爱的妻子不公。”庞贝的眼神变得幽深,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那里面闪过的痛苦与暴戾真实得令人心悸,“所以,我把他们宰了。清理门户,图个清净。”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闷雷,震得凯撒耳中嗡嗡作响。杀了……元老?因为对母亲不敬?
庞贝没有给凯撒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他向前倾身,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凯撒心中最深、最血淋淋的伤口,也是他隐藏最久的秘密与恐惧。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庞贝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成了耳语,却比刚才所有的咆哮和嘲讽都更具穿透力,直接刺入凯撒的灵魂。
“你母亲的死,与家族无关。与我,无关。”
凯撒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庞贝直视着儿子的眼睛,那眼眸深处,终于无法抑制地翻涌起深沉的、刻骨的痛苦与哀伤,那是一个丈夫失去挚爱后,历经漫长岁月依旧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一直深爱着她。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从来都是。”庞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哽咽,却又强行维持着平静,“她的笑容,她的歌声,她在我最黑暗岁月里给予我的那点微光……是我活过这漫长孤寂岁月里,为数不多的、真实的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抠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真实与残酷:
“没错,她也是龙王,她的死……是因为你的出生。”
凯撒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你母亲的血脉,在你孕育的过程中,开始以一种无法理解、无法阻止的方式退化、消融。那不是受伤,不是疾病,是根源性的凋零。即使吞噬同族的龙骨十字也无法弥补。她的灵魂,也开始出现裂痕,变得不稳定。”
庞贝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在面对至爱因新生儿而消逝时,最绝望而无力的控诉:
“她把她所能留下的一切,都给了你。你的血脉之所以如此‘高贵’、如此稳定而强大,不仅仅是因为我和她的结合,更是因为她最后破碎的灵魂精华,化作了独属于你的、某种守护性质的言灵本质!”
庞贝死死盯着凯撒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最终审判:
“凯撒·加图索,你听清楚了。”
“你,生而克母。”
“是你亲手害死了你的母亲。”
“是你亲手害死了……我的妻子。”
话音落下。
万籁俱寂。
凯撒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眼中所有的光芒——骄傲的、愤怒的、不屈的——都在一瞬间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的灰暗。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微微颤抖的双手。
这双手,沾染着母亲的鲜血与灵魂?
这具身体,承载着母亲消亡换来的“高贵”血脉?
他的出生……是一场对挚爱的谋杀?
“不……不可能……” 干涩的、几乎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从凯撒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他试图摇头,试图否认,但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庞贝的话语,配合着那些他自幼隐约感知却不愿深究的细节,母亲日渐衰弱的记忆,以及父亲眼中那真实到令人崩溃的痛苦……像是一张巨网,将他死死勒住,拖向绝望的深渊。
骄傲,彻底碎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罪恶感与自我否定。
庞贝看着儿子彻底崩溃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苍凉。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柄静静躺着的昆古尼尔,又看了一眼周围依旧警惕但眼神中已充满复杂情绪的年轻人们,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宴会厅深处的阴影。
弗罗斯特默默上前,捡起了地上的昆古尼尔,那沉重的神枪在他手中仿佛也失去了光泽。他复杂地看了一眼呆立当场的侄子,叹了口气,跟上了兄长的脚步。
帕西紧随两位家主的脚步,至于刚才负责演奏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宴会,早已名存实亡。
剩下的,只有冰冷的事实,破碎的骄傲,和一个被真相击垮的、年轻的灵魂。
楚子航缓缓收起了村雨,夏弥撤去了领域,小白和老唐也放松了戒备。但没有人感到轻松。
他们看着凯撒如同失去灵魂般的模样,看着诺诺紧紧抱住他、试图用体温唤醒他却无济于事的样子,心中都沉甸甸的。
路明非收回了挡在前面的脚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他虽然听不懂那些关于血脉、灵魂的深奥话语,但他能看懂凯撒脸上那种……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绝望。
昂热,他看向庞贝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崩溃的凯撒,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如同冬日寒星般的锐光,一闪而过。
今晚这场“家宴”,奥丁的目的,达到了。
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将骄傲的儿子,打落尘埃。
而未来,这尘埃中是开出更坚韧的花,还是就此化为死灰,无人知晓。
窗外,罗马的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