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天边渗出惨淡的灰白。
但长安京上空,没有黎明将至的安宁,只有被厮杀声和濒死哀嚎声撕裂的混沌。
曾水源拄着卷刃的战刀,站在缺口后临时构筑的第二道防线上。
他左肋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扩大,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火辣辣的痛。但他感觉不到——或者说,疼痛已经麻木了。
他身后,是昨天他麾下两万守军中仅存的八千余人。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铠甲破损,眼神疲惫,但握着兵器的手依旧稳。
他们刚刚打退了湮灭军团的第六次冲锋。
缺口外的焦土上,魔族士兵的尸体已经堆积得比临时工事还要高。
“将军,”亲卫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箭矢只剩最后三成,滚木礌石快用完了。”
曾水源没回头。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缺口外那片正在重新整队的黑色潮水。
拔都的湮灭军团虽然伤亡惨重,但阵型未乱。
者勒蔑的暴风军团在侧翼虎视眈眈,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更远处,魔族中军的方向,新的旗帜正在升起——那是预备队调动的信号。
“用完了,就用刀。”曾水源咬着牙说道,“用牙,用手,用命。”
他顿了顿,缓缓转身,目光扫过身后每一张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
“弟兄们,我知道你们累,知道你们怕。”
他抬起手,指向缺口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魔族营火。
“我也累,我也怕。”
“但身后——”他手臂转向长安京深处,指向那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屋舍轮廓,“是我们的家。父母在那里,妻儿在那里,祖宗祠堂在那里。”
“维澜城是怎么没的,你们都听说了。魔族不要俘虏,不要奴隶。城破了,所有人都得死——不是战死,是被屠城。”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火辣辣地疼:
“所以今天,我们没有退路。要么守住这道口子,要么——死在这里,给家里的老小多挣一刻活命的时间。”
短暂的寂静。
然后,八千多个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守!”
“死守!”
曾水源点了点头,转回身,重新面对缺口。
就在这时——
“呜——————”
魔族进攻的号角,再次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不是一支号角。
是成千上万支,从长安京的西面、北面、南面、东面——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托里斯的总攻命令,下达了。
……
东城墙。
薛岳站在垛口后,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凌乱飞舞。
他今年五十七了,是司马错麾下诸将中年纪最大的。
东城墙原本不是主攻方向。
但昨晚,司马错从东墙抽走了曾水源的两万生力军去支援缺口,这里的防御出现了短暂的薄弱。
魔族抓住了这个机会。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先锋军团的塔克文亲自督战,三万魔族对东城墙发起了猛攻。
他们不攻城头,专攻城墙连接处的薄弱环节——那是梁子令当年负责修缮时,偷工减料留下的隐患。
“将军!第三段城墙出现裂缝!”斥候连滚爬爬冲过来。
薛岳脸色一变:“多大?”
“现在只有一指宽,但在扩大!”
薛岳二话不说,抓起靠在垛口上的长枪:“亲卫队,跟我来!”
他今年纪大,动作却不慢。
沿着城墙奔跑时,沉重的铠甲发出哗啦的声响,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狮。
第三段城墙。
这里原本是箭塔与主墙的连接处,此刻墙面已经出现了一道蜿蜒的裂缝,灰尘和碎屑正从缝隙中簌簌落下。
下方,数百名魔族士兵扛着巨大的撞木,正一下一下撞击着墙根!
“倒火油!”薛岳嘶吼。
滚烫的火油倾泻而下。
但魔族这次准备了——他们头顶举起特制的铁皮盾,火油浇上去,顺着斜面流开,只有少量溅到士兵身上。
火箭射出,点燃了部分火油,但效果有限。
撞木依旧在撞击。
“轰!轰!轰!”
每一下,城墙都在颤抖,裂缝都在扩大。
薛岳眼睛红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段城墙的守军只有五百人,而且大半是新兵。箭矢快用完了,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
“将军,要不要请求援军?”副将低声问。
薛岳沉默了三秒。
然后摇头:“缺口那边更吃紧。司马错抽不出人。”
他顿了顿,突然咧嘴笑了:“我十六岁从军,打了四十年仗,什么阵仗没见过?”
他握紧长枪,枪尖在晨光中泛起寒芒:
“告诉弟兄们——今天,要么守住这段墙,要么死在这儿。没有第三条路。”
话音落下,他纵身一跃,竟然直接从十米多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将军!”副将惊呼。
但薛岳已经落地——不是硬跳,他在半空中抓住了云梯的绳索,借力缓冲,稳稳落在撞木旁边!
“老匹夫找死!”一个魔族百夫长狞笑着挥刀砍来。
薛岳不躲不闪,长枪突刺!
枪尖后发先至,从百夫长张开的嘴刺入,贯穿后脑!
抽枪,横扫!
又一个魔族士兵被枪杆砸中太阳穴,颅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来啊!”薛岳须发皆张,长枪舞成一团银光,“魔族崽子们!让爷爷教教你们,什么叫打仗!”
他身后的亲卫队也纷纷跳下城墙,护在薛岳左右。
五十人对三百人。
但薛岳像一尊杀神,长枪所过,血肉横飞。
他专挑军官杀,专挑撞木的操作手杀——每一枪都精准致命,绝不浪费半点力气。
这是四十年沙场生涯淬炼出的杀人技。
没有花哨,只有效率。
一个魔族十夫长从侧面偷袭,弯刀砍向薛岳脖颈。
薛岳看都不看,反手一枪刺穿对方咽喉,然后顺势一脚踹飞尸体,砸倒后面三人。
撞木终于停了。
因为操作手全死了。
但更多的魔族涌了上来。
薛岳身边的亲卫在不断倒下。
一个年轻亲卫被长矛刺穿胸膛,临死前抱住魔族士兵,一口咬在对方喉咙上,两人同归于尽。
又一个老兵被砍断了一条腿,倒在地上依旧挥刀,砍断了一个魔族士兵的脚踝。
薛岳浑身浴血——有绿色的,有红色的。
他左肩中了一刀,深可见骨;右腿被矛尖划开,血肉翻卷。
但他还在杀。
枪断了,就夺刀;刀卷了,就用拳头;拳头骨折了,就用牙。
“将军!援军来了!”城头上突然传来欢呼。
薛岳抬头。
东城墙其他段抽调的五百守军,终于赶到。
生力军加入战场,局势瞬间逆转。
魔族开始后退。
薛岳拄着半截断枪,大口喘气。血从额头的伤口流下,糊住了左眼,他随手抹了一把,视野里一片猩红。
“清点伤亡。”他嘶声说。
副将眼眶通红:“亲卫队五十人,还剩十八个。个个带伤。”
薛岳闭了闭眼。
然后睁开,看向城墙上那道已经扩大到两指宽的裂缝。
“找工匠,立刻加固。”他说,“用铁条,用木板,用什么都要——在天亮前,把这道缝给我钉死!”
“是!”
薛岳转身,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向登城梯。
背影佝偻,却像一座山。
……
南城墙。
乐毅的右腿被落石砸伤后,一直没有痊愈。
此刻他坐在一把特制的木椅上,椅子固定在城墙跺口后方,面前架着一架重型踏张弩。
他不能站立,不能冲锋。
但他能射箭。
乐家世代将门,乐毅七岁学弓,十三岁就能百步穿杨。后来虽然主修兵法,但弓术从未落下。
此刻,他成了南城墙最致命的狙击手。
南城墙不是主攻方向,魔族的压力相对较小。
但他们采用了更阴险的战法——分散骚扰。
数百支魔族小队,利用黎明前的黑暗,从不同地段同时攀城。
不追求突破,只求制造混乱,消耗守军体力和箭矢。
乐毅的眼睛在晨雾中微微眯起。
他拉动弩弦——即使坐在椅子上,他双臂的力量依旧惊人。重弩上弦的“嘎吱”声,在嘈杂的战场上清晰可闻。
瞄准。
下方,一个魔族十夫长正指挥小队架设云梯。那家伙躲在盾牌后,只露出半个头盔。
距离一百二十步。
风速三级,东南偏东。
乐毅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呼吸放缓。
三。
二。
一。
扣动!
“嗖——!”
弩箭离弦,划破晨雾!
“铛!”
箭矢精准地射中盾牌边缘——不是射穿,是撞击后弹开,改变方向,从侧面钻入十夫长头盔与肩甲的缝隙!
“呃啊——!”
十夫长惨叫一声,仰面倒下,咽喉处插着一支颤动的箭羽。
小队瞬间混乱。
“放箭!”乐毅嘶声下令。
城头箭雨泼洒,将这支小队全数射杀。
但其他地方,更多的魔族在攀爬。
乐毅面无表情,重新装填。
第二箭,射杀一个正在投掷勾爪的工兵。
第三箭,射穿一个魔族旗手的喉咙,战旗落地。
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
他像一架精密的杀人机器,每一箭都带走一条生命。
专挑军官、旗手、工兵——专挑那些能制造混乱的关键节点。
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南城墙守军只有一万五千人,要防守五里长的城墙。
多处地段告急。
“将军!第七烽火台需要支援!”传令兵冲过来,“魔族上城了!”
乐毅转头看去。
三百步外,第七烽火台处,几十个魔族士兵已经爬上城头,正在与守军白刃战。
“调预备队。”乐毅冷静下令,“第一营第三队,去支援。”
“可是将军,预备队只剩最后五百人了……”副将迟疑。
“那就全调过去。”乐毅语气斩钉截铁,“告诉第三队的队长——城头有一个魔族活着,他就提头来见。”
“是!”
预备队投入战场。
但乐毅知道,这只是饮鸩止渴。
南城墙的防御已经捉襟见肘。
每一处薄弱环节都被魔族试探、攻击、撕扯。
而他,坐在轮椅上,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将军,您的箭……”亲卫低声提醒。
乐毅低头。
箭壶空了。
三十支特制破甲箭,全部射完。
“换普通箭矢。”他说。
亲卫递上新的箭壶。
乐毅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这支箭的箭镞普通,穿透力远不如特制破甲箭。
他瞄准下方一个正在攀爬的魔族士兵。
距离八十步。
风速二级。
扣动扳机。
箭矢飞出,射中对方胸甲——被弹开了。
乐毅脸色不变,继续装填,继续射击。
第二箭,射中手臂,魔族士兵闷哼一声,但依旧在爬。
第三箭,射中大腿,那家伙终于支撑不住,从半空坠落。
三箭,杀一人。
效率降低了十倍。
但乐毅没有停。
一箭,一箭,又一箭。
他的右腿伤口在剧痛,失血让视线开始模糊。但他握着弩机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因为他知道,南城墙不能丢。
丢了,魔族就能从侧翼包抄缺口,就能直插长安京腹地。
所以哪怕只能用普通箭矢,哪怕要十箭才能杀一人——
他也要守到最后一刻。
……
北城墙。
田穰苴站在城楼最高处,手里握着一面令旗。
他不像薛岳那样亲自冲锋,不像乐毅那样精准狙杀。
他是调度者。
北城墙的防御压力最小,因为魔族主力集中在西面和东面。
但正因如此,托里斯在这里布置了最阴险的一招——
疑兵。
从午夜开始,北城墙外就不断出现魔族的旗帜、火光、号角声。有时是数百人的佯攻,有时是数千人的阵势,有时又突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目的很简单:让守军疲于奔命,不敢抽调兵力支援其他战场。
田穰苴看穿了。
但他没有办法。
因为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是真攻,他也不敢赌。
“将军,第三段又出现火光,看规模至少五千人!”斥候来报。
田穰苴举起远镜。
晨雾中,的确有密密麻麻的火把在移动。
但他注意到了细节——火把的移动速度太快了,不像是重甲步兵,更像是轻骑兵举着火把在奔跑。
“疑兵。”田穰苴放下远镜,“传令第三段守军,加强警戒,但不必调动预备队。”
“可是将军,万一……”
“没有万一。”田穰苴打断他,“告诉各段指挥官:魔族真要攻城,会有云梯,会有撞车,会有弩炮覆盖。光是举着火把跑——那是耍猴戏。”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但也要小心。万一对方真攻,第一时间发信号。”
“是!”
斥候退下。
田穰苴揉了揉太阳穴。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作为长安京防御体系中最擅长统筹调度的将领,司马错将北城墙交给他,看中的就是他冷静、谨慎、从不冒进的性格。
但此刻,田穰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是来自正面的敌军。
是来自西面——那里传来的厮杀声、爆炸声、城墙崩塌的轰鸣,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近。
他知道缺口处的战斗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他知道蒋伯龄的骑兵正在以命换命。
他知道正门外的“纳若卡”正在一寸一寸逼近。
而他,手握北城墙两万守军,却只能在这里和魔族的疑兵玩捉迷藏。
“将军!”又一名斥候冲上城楼,声音带着惊恐,“西面……西面缺口方向,烽火连升三道!”
三道烽火。
那是最高级别的求援信号——防线即将崩溃。
田穰苴的心脏狠狠一抽。
他看向西面。
天空被火光映成了暗红色,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缺口,要守不住了。
而他,该不该分兵去救?
如果分了,北城墙万一被真攻怎么办?
如果不分,缺口一破,整个长安京的西面防御就会崩溃,北城墙守得再稳也没用。
两难。
田穰苴的手在颤抖。
令旗的旗杆被他攥得吱嘎作响。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
“传令。”他的声音干涩,“第一营、第二营,共计八千人,即刻驰援缺口。”
“将军!”副将惊呼,“北城墙的预备队总共才一万二,抽走八千,万一……”
“没有万一。”田穰苴重复这句话,但这次,声音里带上了决绝,“缺口破了,我们都得死。北城墙丢了,至少西面还能撑住。”
他顿了顿,看向副将:
“告诉第一营和第二营的弟兄——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但长安京,需要他们去死。”
副将眼眶通红,重重捶胸:
“是!”
八千守军,在晨雾中向着西面狂奔而去。
田穰苴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然后转身,望向北城墙外那片依旧在晃动的火光。
“现在,”他轻声自语,“该我赌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