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缓声道:“此事说来蹊跷,皇上与哀家正在严查。叫你过来,一是告知你此事,二是婉仪毕竟是叶赫那拉家的女儿,她的身后事,还需你叶赫那拉家来操办。待宫中查验完毕,便由你将她的尸身接回去,好生安葬吧,也算全了你们母女一场的情分。”
这话看似体恤,却将处置权完全归于皇家,叶赫那拉家只能被动接受。图雅心中苦涩,却只能叩首谢恩:“臣妇……叩谢太皇太后恩典!定当……定当好生办理,不让婉仪……受委屈。”她知道,此刻任何质疑或追问都是不明智的。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她的目光再次转向紧张不安的卢雨婵,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好了,不说这伤心事了。卢氏,你嫁入叶赫那拉家也有两年了,哀家听说你与容若夫妻和睦,这是好事。哀家这里有一份早年宫中御医留下的温补方子,最是调理身子不过,便赏给你吧。盼着你早日为叶赫那拉家开枝散叶,也好宽慰你公婆之心。”
苏麻喇姑适时将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锦盒呈到卢雨婵面前。
卢雨婵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明黄绸缎包裹的锦盒,如同捧着烫手山芋,又不得不做出感恩戴德的姿态,连忙叩首:“臣女叩谢太皇太后恩典,定不负太皇太后厚望!”她年纪尚轻,对这背后的暗流涌动感知不深,只觉是莫大荣宠。
恩威并施,太皇太后用最简单的方子,试图平衡叶赫那拉家丧女的损失,也将一场可能的风波,暂时压制在了温情与“恩典”的表象之下。
然而,一旁的图雅,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她听得明白,太皇太后这是想想拿嫡孙来换她女儿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更何况现下这还是一副没影的方子。这轻飘飘的“恩典”,如何能抵消她丧女之痛?更何况,婉仪是她唯一的嫡出女儿,自小如珠如宝地养大,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皇家竟想如此轻易地揭过?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屈辱涌上心头,几乎让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可她又能如何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刻除了叩谢,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问。一切,只能等回府见了老爷再行商议。她女儿的命,绝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图雅越想越觉得心口堵得难受,那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并不多的泪痕,决定再试探一番,至少要弄清楚女儿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她抬起头,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哽咽,迂回地开口:“太皇太后您宅心仁厚,处处为臣妇一家着想。婉仪那孩子……她若在天有灵,知晓您如此关怀,定也会感念您的恩德……”她刻意提及女儿,试图将话题引回婉仪身上。
太皇太后何等人物,岂会听不懂她这弦外之音?她心中嗤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惋惜,打断了图雅的话:“婉仪那孩子……唉,说起来也是个守礼的,只是一时糊涂,行差踏错……罢了罢了,”她摆了摆手,仿佛不忍再提,语气转为沉重,“斯人已逝,就不过多评说了。图雅,你也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应当知晓,婉仪先前犯下的过错,依律当是何等严重的后果?皇帝感念她伺候一场,又年轻不懂事,这才法外开恩,只是将她遣返本家,饶了她一命。谁知……谁知那丫头性子这般刚烈,竟如此想不开……”太皇太后说着,甚至抬手用帕子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做出痛心哽咽之状。
图雅见太皇太后不仅将婉仪的死定性为“自尽”,还将缘由归咎于其先前“犯错”和“想不开”,心中更是冰凉一片。她知道,皇家这是打定主意要掩盖真相了。她亦落下泪来,这次却是真切的悲痛与不甘,但她仍不死心,避重就轻地哭诉:“太皇太后明鉴啊!我儿婉仪自小温婉贤淑,性子最是和顺不过……如今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去了,臣妇这心里……如同刀绞一般,实在是难受得紧啊!”她试图用母女之情来打动太皇太后,希望能透露出哪怕一丝线索。
太皇太后却不再给她机会,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心情,哀家明白。你放心,哀家不会亏待了她。既然婉仪已被皇上旨意遣返本家,按规矩是入不得爱新觉罗氏的宗室坟茔了。但哀家特旨,追封她为固山格格,以格格之礼风光下葬,也算全了她的体面,你觉得如何?”这看似是恩赏,实则是将遣返罪人的身份钉死,并用一个虚名堵住图雅和明珠的嘴。
图雅听到“固山格格”的追封,心知这已是太皇太后能给出的最大“补偿”,也是最后的底线。再纠缠下去,恐怕连这点体面都保不住,甚至可能触怒天颜。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忍着巨大的悲愤,垂下头,声音沙哑地谢恩:“太皇太后仁慈……臣妇……臣妇替婉仪,谢您恩典!”这一句谢恩,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太皇太后见目的达到,抬手示意:“快起来吧。苏茉儿,扶福晋起来。”她语气转缓,带上了一丝宗亲之间的温情,“咱们都是一家人,你阿玛是太祖皇帝的嫡系血脉,这份情谊自是与旁人不同。你回去也好生宽慰宽慰明珠,让他莫要过于伤怀。你们还都年轻,你看容若也才成婚两载,你家容德也才两岁,日后定会子嗣繁盛,枝繁叶茂的。”
图雅心中冷笑,面上却只能顺从地应道:“是,臣妇知晓了,定会好好劝慰老爷。”
太皇太后露出疲惫之色,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唉,哀家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说了这会子话便坐不住了。苏茉儿,你替哀家好生送福晋和大奶奶出去。婉仪……固山格格的尸身,你也亲自带人妥帖照料着,送到叶赫那拉府上,不得有误。”
“嗻,奴才遵旨。”苏麻喇姑躬身领命,随即对图雅和卢雨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福晋,大奶奶,请随奴才来。”
图雅和卢雨婵再次行礼告退,跟着苏麻喇姑默默走出了慈宁宫正殿。
一路无言,直到快接近宫门时,图雅才忍不住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道:“苏麻喇姑姑姑,小女……固山格格的尸身,现在何处?臣妇……能否亲自去接她?”
苏麻喇姑停下脚步,语气平和恭敬,回道:“福晋请安心。固山格格的灵柩已在宫门处妥善安置,等候多时了。待福晋出宫,自会与福晋一同归家。届时,您便可亲自送格格最后一程了。”
图雅闻言,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她最后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宫墙,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扶着儿媳的手,步履沉重地向着宫门,向着她女儿冰冷的灵柩走去。
宫道漫长,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上。这份丧女之痛与皇家给予的屈辱恩典,如同毒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