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也好奇过这个问题,当时就问胡永禄了。
胡永禄跟着石老大、石宝生去人市买的人,自然也知道事情详情。
石宝生看中的是一个书僮,据说是保定府大户人家出来的,长得挺清秀,还读过好几年书,十分能说会道。他自称从前跟在少爷身边,抄抄写写做得,裁纸磨墨也做得,跑腿送信、交际往来,也都通通不在话下。
他认得上百种不同的纸,认得几十种不同产地的墨与砚台,知道写字画画都该用什么深浅的墨汁,也懂得如何给绘画颜料“淘澄飞跌”——这四个字,还是胡永禄死记硬背下来的。后者原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来着,还得奶娘告诉他。
那书僮还懂得熏香烹茶,什么茶叶、什么香料,全都说得头头是道;就连时下北方时兴的折子戏,他也能学上几句;各种文雅的、含蓄的、包含着各种诗书典故的士林文人笑话,他更是装了一肚子。
别看石宝生是薛德诚生前用心栽培出来的,这些东西他大都不会,顶多只听说过些皮毛。薛德诚毕竟不是世家高门出身,更希望石宝生能专心学业。作为寒门学子,学业才是他走科举之路能出头的根基,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罢了。
然而石宝生听着那书僮说话,两眼就在发光。他觉得自己需要这么一个书僮在身边,否则又如何叫人相信,他是个名门世家子弟?他在德州城与那些出身富足的才子们相交,已经不止一次察觉到自己的无知。他真怕哪天他就露馅了!
有些话,石宝生没有说出口,可胡永禄心里却似明镜似的,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私下对奶娘道:“那书僮是保定府来的,又侍候过真正的名门公子。我们宝生哥儿心虚着哩,他就想买下那书僮,好跟着学真正保定府名门公子的做派,继续骗人去!不然他做个东道都抠抠搜搜的,那书僮身价要四十两银子,他竟也舍得?!”
奶娘当时说:“他若真想继续装名门公子,这笔钱花得倒也不亏。不过是四十两,他老子又不是拿不出来。”
胡永禄并不否认这一点:“那对父女加起来才不到二十两银子罢了,石老大买了他们,手头还有余钱给姑娘打一副新头面。如果他真想买,这四十两银子也不是拿不出来。可石老大不愿意!他说那书僮多半不是啥好东西!”
石老大虽然人品不咋的,但为人是公认的精明。他没见过什么世家名门公子的书僮,但如今他与古家结了亲,也曾见过古仲平的兄长及其身边用的书僮。古家也是德州名门望族,哪怕是旁支,下人行事也都是有规矩的。
那保定来的书僮虽说生得俊秀,又能说会道,看起来聪明能干,可说话行事未免太过轻浮了些。
他若真的曾经侍候过保定名门大户的公子哥儿,看他学过的那些东西,也知道他定是心腹一流。这样的书僮,平白无故地,那前主家卖他做甚?!他样样都好,没点毛病,为何会被扫地出门?!就算他做不得书僮了,难道就不能干别的?
石老大认为这书僮身上必定有问题,如果只是得罪了主子,才被卖掉,那还算好的,顶多只是为人过于张扬些,没有眼色,容易得罪主家而已。可他要是有别的毛病,比如在女色上不检点,那可就要人命了!
石老大刚刚才给女儿说定了古家的亲事,就等着把女儿嫁给古仲平,好做世家望族唯一继承人的岳父大人享福了。这种时候若是买个年轻俊秀又能说会道的书僮进家里,万一惹人说闲话怎么办?就算他信得过闺女,他也信不过这书僮呀!
石老大不肯出钱买人,还说儿子想买,就自己出银子。石宝生手头并不是没有钱,可人买回来是要给全家使唤的,凭什么要他出钱呢?况且他买了这书僮,将来得了什么好处,全家也能跟着沾光,为什么父亲就不能顾点大局?!
不顾大局的石老大买完下人,就招呼胡永禄直接离开了。石宝生落在后头,一直没回家。直到胡永禄奉命出门采买,都没再见到他的人影,因此并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有没有买下那个书僮。
奶娘跟薛绿私下议论,觉得石宝生一定不会买:“他哪里舍得出这个钱?!四十两银子呢!他做一回东道,也不过是花上二十两罢了,就这样还要想办法俭省。如果石老大乐意出钱,他自然乐得把那书僮买回来帮他骗人,可要他自己出银子就……”
薛绿倒不这么认为:“他这个人,只要能往上爬,是什么事都肯做的。这书僮听起来能帮他的忙,四十两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以筹措的巨款,我觉得他肯定会想法子把人买下的,大不了就是哄着他母亲,多典当几件首饰罢了。”
奶娘叹道:“石太太真是糊涂。她年轻时在家受宠,年年都要打新首饰,县里比她家富裕的人家,女儿都没她首饰多。每逢年节石家人来咱们家拜访,她都要穿戴得比太太更富贵,还年年不重样!
“石老大虽把住了她的家业,但从没克扣过她的私房。结果她如今为了儿子能打肿脸充胖子,就把她老子生前给她置办的首饰往外卖。万一她的私房都耗光了,儿子还是没出息,她要怎么办?真指望这个儿子能有良心孝顺她么?!”
薛绿想起上辈子,石太太从德州进京,就不停地在卖首饰。石宝生起初是为了装名门公子,后来真相暴露,不需要装下去了,又添了打点人情的花销。为了让儿子能结识贵人,出人头地,石太太贡献良多,可惜都打了水漂。
连石宝生的恩师黄梦龙,号称是江南望族出身,德州名士,举人功名,桃李满门,都在京城出不了头,更何况是根基更差又只是秀才的石宝生呢?石太太的首饰,终究还是白白卖掉了,后来只能将女儿嫁人做妾,陪嫁也少得可怜。
不管是在京城卖,还是在德州卖,石太太的首饰,都只有一个下场。她盲目信任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结果也不出奇。
薛绿笑了笑,不想继续讨论石宝生母子的话题了。她好奇地问起了别的事:“石家新买回来的那对父女,跟永禄叔相处得怎么样?”
奶娘笑着答道:“永禄说他们还不错,都是和气人,暂且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反正他也快走了,就算他们真有毛病,那也是石家人该受的,与他不相干。”
薛绿忍不住笑了:“话虽如此,但眼下永禄叔不是还没走吗?就怕那新来的男仆抢走了永禄叔出门跑腿采买的差事,那永禄叔还怎么悄悄跟奶娘你见面呢?”
奶娘顿时瞪大了双眼。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这确实是个麻烦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