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铁门关的时候，天刚亮透。
不是那种清爽的亮，是雾蒙蒙的、掺着灰的亮。
关墙上还挂着没擦净的血迹，在晨光里泛着暗红。
守夜的士兵抱着长矛打瞌睡，听见马蹄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猛地站直。
“公爷……您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惊讶，还有点儿别的——大概是没想到萧辰还活着，而且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辰没下马，只是点点头。
他身后的老张和王五已经累得快从马背上滑下来，倒是那三个传令的边军校尉还撑得住，马都跑得吐白沫了，人还能挺直腰杆。
关内营地里开始有人影晃动。
墨凤第一个从帐篷里冲出来，头发乱得像草窝，脸上还带着黑灰——估计又熬夜捣鼓她的机关了。
看见萧辰，她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加快速度跑过来。
“你……”
她仰头看着马背上的萧辰，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改成，“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
萧辰还是这句话，翻身下马时晃了晃，被墨凤一把扶住。
青凤也从医疗帐篷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捣药的杵。
她扫了一眼萧辰的脸色，眉头就皱起来，快步走过来，手直接搭上萧辰的脉。
“经脉碎了七成，”她声音发冷，“还有内腑出血。你这一路是怎么骑回来的？”
“用腿。”
萧辰说。
青凤瞪他一眼，转头对墨凤说:“扶他去我帐篷，我得重新给他处理。
再这么硬撑，不用等幽冥宗来，他自己就先垮了。”
“等等。”
萧辰摆手，从怀里掏出那封八百里加急军报，“先看这个。”
墨凤接过，展开，扫了几眼，脸色就变了。
她看完递给青凤，青凤看完，脸色比她还难看。
“北狄王庭……完全沦陷了？”
墨凤声音发紧，“狼形尸兵是什么玩意儿？”
“比幽州的尸兵更强，更快，而且保留部分生前的战斗本能。”
萧辰靠在一辆损毁的投石车上，喘了口气，“我在白骨荒原附近遇到过几只，很难缠。”
“雪凤呢？”
青凤盯着军报最后那行字，“‘或陷王庭’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萧辰说，“她可能混进王庭刺探情报，然后失联了。”
青凤手里的药杵啪嗒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捡了两次才捡起来，手指在发抖。
墨凤扶住她肩膀，看向萧辰:“现在怎么办？”
萧辰没立刻回答。
他看向关内。
营地已经基本整顿好了，帐篷排列整齐，炊烟袅袅升起，士兵们在操练，虽然人不多——幽州一战损失太大，现在能战的满打满算不到两万。
其中还有不少带伤的，缺胳膊少腿的都在后勤营帮忙。
这样的兵力，北上收复北狄？
痴人说梦。
但不北上，等幽冥宗消化完北狄，整合尸兵大军南下，到时候更挡不住。
“召集所有将领，”萧辰说，“半个时辰后，中军帐议事。”
“可你的伤……”
“半个时辰。”
萧辰重复一遍，然后转身往青凤的医疗帐篷走，“够你处理了。”
青凤咬牙，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中军帐。
帐里挤了二十多人，都是还能站起来的将领。
李罡肩膀缠着新换的绷带，血还是渗出来一点；赵虎背上伤口刚缝好，坐着不敢靠椅背；慧明大师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在调息。
墨凤和青凤站在萧辰两侧，一个手里拿着刚画好的北狄地图，一个手里端着药碗——萧辰不肯躺下，她只能把药熬好了端过来逼他喝。
萧辰坐在主位，面前摊着那份军报，还有墨凤连夜赶制出来的北狄沙盘。
沙盘做得很粗糙，但该有的都有:王庭、各部族牧场、血狼谷、白骨荒原……
“情况你们都知道了。”
萧辰开口，声音嘶哑，但足够清晰，“北狄王庭陷落，幽冥宗控制了大半草原。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要么是继续往北吞并剩下的部族，要么是南下入侵中原。
无论哪个，我们都得拦。”
帐里一片沉默。
没人说话，因为都知道这任务有多难。
“公爷，”一个中年将领开口，他是幽州本地驻军的副将，姓周，“不是末将畏战，但咱们现在……兵力不足两万，其中还有三成带伤。
火炮只剩十五门，炮弹不足百发。粮草也只够半月之用。
这种情况下北上，无异于送死。”
“周将军说得对。”
另一个将领附和，“而且北狄地形开阔，无险可守。
咱们的火炮在平原上威力大减，尸兵却可以四面八方围上来。这仗……没法打。”
“那就想办法打。”
李罡突然开口，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北狄地形我熟。开阔是不假，但也有可以利用的地方——比如狼嚎谷，比如黑水河，比如风蚀丘陵。
这些地方易守难攻，只要选好战场，未必没有胜算。”
“可我们的兵力……”
“兵力不够，就借。”
萧辰打断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
“借？”
周副将疑惑，“跟谁借？”
“跟草原上还没被控制的人借。”
萧辰手指点在沙盘上，“北狄不是铁板一块。
白狼部被灭了，但还有黑狼部、灰狼部、苍狼部……这些部族不可能都甘心被幽冥宗统治。
只要找到他们，联合他们，我们就有盟友。”
“可怎么找？”
赵虎问，“草原那么大，我们人生地不熟……”
“有人熟。”
萧辰看向帐外，“巴图。”
守在帐外的巴图掀帘进来。
他还是那身破烂的皮袍，但洗了脸，头发也梳了，看着精神不少。
一进来就单膝跪地:“萧将军。”
“这是白狼部的巴图，王庭卫队的小队长。”
萧辰介绍，“他知道哪些部族可能还在反抗，也知道怎么联系他们。”
巴图点头，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黑狼部……和我们白狼部是世仇，但更恨幽冥宗。
他们的草场被黑袍人毁了，死了很多人。
苍狼部……大萨满还活着，他可能有办法联系其他萨满，一起反抗。”
帐里将领们互相看看，眼神里多了点光。
“就算能联系上，他们凭什么帮我们？”
周副将还是谨慎，“我们是中原人，他们是北狄人，几百年的世仇。”
“就凭我们有他们最缺的东西。”
墨凤开口，她走到沙盘旁，指着上面几个点，“火药、药品、对付尸毒的方子。
草原人擅长骑射，但对付尸兵，弓箭效果有限。
我们可以提供炸药、火油、还有……”
她顿了顿，看向青凤。
青凤接口:“还有清瘟丹和解毒散。
草原缺医少药，一旦爆发瘟疫，死的人比战死的还多。
我们可以用这个做交换。”
萧辰点头:“这是第一步。联系反抗势力，提供援助，建立联合战线。
第二步，在北狄境内建立据点，作为前进基地。
第三步……”
他看向沙盘上王庭的位置。
“第三步，救出北狄王和诸王子，扶植合法政权，从内部瓦解幽冥宗的控制。”
帐里又安静了。
这次不是绝望的沉默，是思考的沉默。
“计划可行，”李罡第一个表态，“但需要时间。联系部族、建立据点、训练联军……至少需要三个月。”
“我们没有三个月。”
萧辰摇头，“军报上说，边境已经发现狼形尸兵。
说明幽冥宗在整合力量，随时可能南下。
我们必须在一个月内，在北狄站稳脚跟。”
“一个月？”
好几个将领同时惊呼。
“不可能！”
周副将直接站起来，“光是从铁门关到王庭就要走半个月，还要联系部族、建立据点……”
“所以不能所有人都去。”
萧辰说，“精锐先行，轻装疾行。
李罡，你带五千人留守幽州，整顿防务，防备尸潮反扑。
墨凤，你负责后勤和装备，尽快赶制一批适合草原作战的轻便火器。
青凤，你准备药品，特别是对付尸毒的。”
他顿了顿，看向巴图:“你和我，带一千精锐，十天后出发。
沿途联系反抗势力，建立前哨站。”
“一千人？”
巴图瞪大眼睛，“太少了……”
“人多了动静大，容易被发现。”
萧辰说，“而且我们是去联合，不是去征服。
一千精兵足够自保，也足够展示诚意。”
“那雪凤呢？”
青凤突然问。
帐里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看向萧辰。
萧辰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会找她。”
“怎么找？”
“王庭。”
萧辰手指点在沙盘那个代表王庭的小旗上，“如果她还活着，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王庭。
我们去王庭，一是救北狄王，二是……找她。”
青凤盯着他，眼眶发红，但最终点头:“好。我跟你去。”
“不行。你得留下配药……”
“药可以路上配。”
青凤斩钉截铁，“而且我的青木真气能帮你疗伤，也能对付尸毒。
我去，比留在后面有用。”
萧辰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她的眼神，知道劝不动。
“那就这么定了。”
他站起身，“十天后出发。这十天，各营加紧准备。李罡，幽州交给你了。”
“末将领命！”
“墨凤，装备的事……”
“放心。”
墨凤已经拿出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轻型火炮、便携炸药、燃烧罐……十天，我赶得出来。”
“散会。”
将领们陆续退出。
帐里只剩萧辰、青凤、墨凤三人。
墨凤收起纸笔，看向萧辰:“你真要亲自去？”
“不然呢？”
“你可以留在幽州统筹全局，让李罡或者赵虎带队……”
“他们压不住草原人。”
萧辰摇头，“而且雪凤……我得亲自去。”
墨凤不说话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盒，递给萧辰:“新做的，叫‘雷火珠’。
巴掌大，威力相当于五斤炸药。
但只能用一次，扔出去就炸，小心别把自己炸了。”
萧辰接过，掂了掂，收好。
墨凤转身出帐，走到门口时停住，没回头:“活着回来。”
然后走了。
青凤走到萧辰身边，手按在他后背，青木真气缓缓输入。
“你也觉得我该去？”
萧辰问。
“不该。”
青凤说，“但你会去。所以我只能跟着，尽量让你活着回来。”
萧辰笑了，笑得很难看。
帐外，天光大亮。
晨雾散去，露出铁门关伤痕累累的关墙，还有关外那片焦黑的土地。
十天后，他们就要再次踏上征途。
往北，往那片已经沦为鬼域的草原。
往那个陷落的王庭。
往那个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还活着的故人。
萧辰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乌兰雪最后那个笑，血狼谷冲天而起的光柱，白骨荒原上那些挣扎的尸骨，还有……很多年前，在京城，雪凤偷喝了他的酒，脸红红地笑着跑开的模样。
都过去了。
但有些债，还没讨完。
有些路，还得走。
他睁开眼，看向帐外。
阳光刺眼。
“青凤。”
“嗯？”
“给我换药。十天后，我要能骑马，能挥刀。”
“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