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回声还在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脑壳里筑了巢。
萧辰躺在焦黑的土坑边,睁着眼,看天。
天是暗红色的,血月的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把一切都染成诡异的色调。
视野边缘在发黑,像墨汁滴进水里,慢慢晕开。
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肋骨断了几根,内腑肯定出血了,左臂的伤口又崩开,血正汩汩往外冒,在身下积了一小滩。
冷。
草原的夜风刮过来,像刀子剐过伤口。
但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远处有脚步声。
很重,一步一步,踩在碎骨和焦土上,咔嚓咔嚓响。
是血狼王。
萧辰用尽力气偏过头,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从烟尘里走出来。
胸口那片焦黑正在缓慢愈合,黑色肉芽蠕动着,把裂开的皮肉重新粘合。
嵌在胸口的霜狼之心,裂纹比刚才更明显了,但还在发光,冰蓝色的光混着黑红的血丝,诡异又邪恶。
“你……该死。”
血狼王的声音嘶哑难听,像破锣。
他走到萧辰面前,低头看。
血红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像看虫子一样的漠然。
“但你的血……还有用。”
他蹲下身,伸出那只焦黑的手,抓向萧辰的脖子。
萧辰想躲,但身体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
就在指尖要碰到皮肤的瞬间——
一道白影,从侧面撞了过来。
太快了。
快得像一道闪电,在暗红色的天光下划出刺目的轨迹。
白影撞在血狼王身上,不是硬撞,是带着某种旋转的力道,把血狼王撞得踉跄退了两步。
血狼王站稳,低头看。
撞他的是个人。
一个女人。
穿着破烂的白袍——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现在染满了血污和焦黑。
长发散乱,脸上全是血,看不清长相。
但她手里握着一把断了一半的骨矛,矛尖正抵在血狼王胸口,抵在霜狼之心的裂纹上。
矛尖在颤抖。
因为握着矛的手在抖。
“乌……兰雪?”
萧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不可能。
乌兰雪死了,他亲眼看着她被埋葬在山崩里。
眼前这个人,只是长得像,只是……
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
就那一眼,萧辰的心跳停了半拍。
是乌兰雪。
虽然脸上全是血污,虽然眼睛不再是清澈的湛蓝,而是蒙着一层灰白的翳,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那种倔强、那种决绝、那种宁死不屈的光——他认得。
她还活着?
不,不对。
萧辰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乌兰雪”,状态不对劲。
她的皮肤是青灰色的,不是活人的肤色。
胸口有个碗口大的洞,能看见里面扭曲的内脏和断裂的肋骨——那是被血狼王一爪洞穿的伤口,但伤口周围没有血,只有黑色的冰晶在蔓延。
她在流血,但流出来的血不是红色,是暗蓝色的,带着冰碴子。
她不是活人。
也不是尸兵。
是某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存在。
“公……主?”
血狼王盯着她,血红的眼睛眯起来,“你居然……还没死透?”
乌兰雪没说话。
她只是握着断矛,死死抵着霜狼之心。
矛尖上泛起一层冰蓝色的光,光顺着裂纹往里钻。
霜狼之心剧烈颤动,表面的黑红血丝像被烫到的蚯蚓一样疯狂扭动。
“找死!”
血狼王暴怒,抬手一巴掌扇过去。
乌兰雪没躲——也躲不开。
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能听见颌骨碎裂的声音。
她整个人被打飞出去,在空中翻了半圈,摔在萧辰身边。
但她立刻又爬了起来。
半边脸塌了,嘴里不断涌出暗蓝色的血。
但她还是站起来,摇摇晃晃,挡在萧辰前面。
“走……”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快走……”
萧辰想说话,但一张口就咳出血沫。
乌兰雪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释然。
然后她转身,面对血狼王。
双手结印。
不是北狄萨满的印,也不是中原武学的起手式,是某种更古老、更陌生的手势。
随着结印,她身上开始冒出白色的寒气,寒气迅速凝结,在她身体周围形成一圈冰晶。
冰晶越来越多,越来越厚。
最后,把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像一尊冰雕。
血狼王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
他能感觉到,那股寒气里蕴含着某种极其纯粹、极其强大的力量——不是内力,不是尸气,是更本质的、接近天地本源的力量。
“冰凰……血脉?”
血狼王喃喃,“你居然……觉醒了?”
冰雕里的乌兰雪,睁开了眼睛。
眼里的灰白翳褪去,露出底下冰蓝色的瞳孔。
纯粹,冰冷,像极地永不融化的寒冰。
她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啸。
啸声没有声音,但有一股肉眼可见的冰蓝色波纹,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波纹所过之处,一切都冻结了。
地面结出厚厚的冰层,碎骨和焦土被冰封,游荡过来的尸兵瞬间变成冰雕,眼窝里的绿火熄灭。
连空气里的血腥味和腐臭味,都被冻成了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
血狼王胸口,霜狼之心的光芒剧烈闪烁。
冰蓝色的光从裂纹里涌出,试图抵抗这股寒气,但黑色的血丝在迅速蔓延,把蓝光一点点蚕食。
“凭你……也想冻住我?”
血狼王嘶吼,双手握拳,周身爆发出恐怖的血色气劲。
气劲和寒气碰撞,发出嗤嗤的响声,像烧红的铁块扔进冰水里。
冰层在融化,但又迅速重新凝结。双方僵持不下。
但乌兰雪撑不了多久。
萧辰能看见,她胸口那个大洞正在扩大,暗蓝色的血像不要钱一样往外涌。
每涌出一股血,她身上的冰晶就暗淡一分。
她在燃烧生命。
用最后的精血,强行催动刚刚觉醒、还不稳定的冰凰血脉,来拖住血狼王。
“走啊!”
乌兰雪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不是通过耳朵,是某种精神传音,“我只能撑十息!快走!”
萧辰咬牙,用断刀撑地,一点一点爬起来。
每动一下,断骨就摩擦内脏,疼得他眼前发黑。
但他还是站起来了,摇摇晃晃,但站起来了。
他看了一眼乌兰雪。
冰雕里的她,也在看他。
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平静的决绝。
她对他做了个口型。
没有声音,但萧辰读懂了。
“谢谢。”
然后她笑了。
笑得很难看,因为半边脸塌了,但那是真心的笑,像冰雪初融时第一缕阳光。
接着,她猛地转身,扑向血狼王。
不是攻击,是拥抱。
她用尽最后力气,抱住血狼王,然后——
炸开。
不是血肉爆炸,是寒气爆炸。
以她为中心,方圆百丈瞬间变成极寒地狱。
冰层厚达三尺,所有尸兵全部冻成冰雕。
血狼王也被冻住,虽然只有一瞬——他胸口的霜狼之心爆发出刺眼的蓝光,硬生生震碎了体表的冰层。
但这一瞬,够了。
爆炸的气浪把萧辰掀飞出去,摔在二十丈外。
他感觉后背撞上什么东西——是半截烧焦的木桩。
他撑起身,回头。
爆炸中心,乌兰雪已经不见了。
只剩一地冰晶碎片,碎片里混着暗蓝色的血,在血月下泛着诡异的光。
血狼王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霜狼之心的裂纹又多了几道,黑红血丝的蔓延速度明显变慢了。
他死死盯着那堆冰晶碎片,血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冰凰血脉……居然能伤到霜狼之心……”
他喃喃,“这女人……到底……”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轰鸣声。
不是爆炸,是某种机械运转的声音,混着蒸汽喷射的嘶嘶声。
萧辰抬头。
东面,血池方向,地平线上出现了几十个黑点。
黑点迅速靠近,能看清了——是车,但不是马车。
车身包着铁皮,下面不是轮子,是两条宽大的履带,在雪地和焦土上碾出深深的辙印。
车顶竖着烟囱,喷着白烟。
车头架着一门小炮,炮口正冒着硝烟。
墨凤的蒸汽战车。
五十辆,排成两列,像一群钢铁巨兽冲进战场。
最前面那辆车的顶盖打开,墨凤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手里举着个铜皮喇叭,对着这边吼:
“萧辰!没死就吱一声!”
萧辰想吱,但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挥了挥。
墨凤看见,立刻缩回车里。
下一秒,五十辆战车同时转向,炮口抬起,对准血狼王所在的方向。
“开火!”
轰轰轰轰轰——!!!
五十门小炮齐射,炮弹划过抛物线,砸向血狼王。
血狼王怒吼,双拳轰出,血色气劲在空中形成一面巨盾。
炮弹砸在盾上,爆炸,火光吞没了他。
趁这机会,两辆战车脱离队列,冲到萧辰旁边。
车门打开,跳下来几个人——青凤,老张,还有几个医护兵。
“担架!快!”
萧辰被抬上担架,塞进车里。
青凤立刻开始急救,金针封穴,药粉止血,动作快得眼花缭乱。
车外,炮击还在继续。
但萧辰透过车窗看见,火光中,血狼王的身影依然站着。
他胸口的霜狼之心,光芒越来越亮。
然后他仰头,发出一声震天的狼嚎。
嚎声中,王庭深处,血池方向,传来回应——成千上万的狼嚎,此起彼伏。
“他在召唤血狼卫!”
巴图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战车开始倒车,履带碾碎冰层和尸骨。
萧辰躺在车里,看着窗外。
火光,冰晶,血月,还有……那堆混着暗蓝色血的冰晶碎片。
乌兰雪最后的笑容,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闭上眼睛。
车外,狼嚎震天。
但车内,只有青凤急促的呼吸声,和金针入穴的细微声响。
还有萧辰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碎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