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车的铁皮车厢里,血腥味和药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萧辰躺在担架上,感觉青凤的手在他身上飞快移动——金针扎进穴位,带来刺痛和一丝清凉,勉强压住了内脏出血的势头。
车外炮声没停。
五十辆蒸汽战车一边倒车,一边用炮火压制追兵。
那些炮弹不大,但炸开后的铁片和碎石能覆盖一大片,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只狼骑兵尸兵被炸得人仰马翻。
但后面的尸兵太多了,踩着同伴的碎骨往前冲,根本不怕死。
“墨凤!”
青凤一边施针一边冲驾驶位吼,“再快点!”
“快不了了!”
墨凤的声音从前面传回来,闷在铁皮里,“这破车烧的是煤,又不是仙丹!履带压过冰层还打滑呢!”
车子猛地一颠,萧辰胸口断骨摩擦,疼得他眼前发黑。
透过车厢侧面的观察孔,他能看见外面的景象:战车排成两列纵队,在焦黑的土地上碾出深深的辙印。
辙印里混着冰碴、碎骨和黏稠的黑血。
两侧,狼骑兵尸兵正在迂回包抄,它们骑的马也是尸马,眼窝里冒着绿火,跑起来不知疲倦。
一发炮弹在车队左侧炸开,气浪把一辆战车掀得倾斜,差点翻倒。
车顶的炮手被甩下来,摔在冰面上,立刻被冲上来的狼骑兵撕碎。
“他娘的!”
墨凤骂了句脏话,“老张!带人下车,用炸药包断后!”
车门打开,老张带着二十个敢死队跳下去。
他们每人背了三四个炸药包,点燃引信,往追兵最密集的地方扔。
轰轰轰的爆炸暂时延缓了尸潮的速度,但敢死队也回不来了——他们被尸潮吞没,临死前的惨叫被爆炸声吞没。
萧辰闭上眼睛。
又一批。
自从北上以来,已经死了多少人?
老张,王五,巴图带的黑狼部战士,还有刚才那些……
“别想。”
青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静得近乎冷酷,“现在想这些没用。你得活着,活着才能替他们报仇。”
她说着,又从药囊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颗猩红色的药丸,塞进萧辰嘴里:“含住,别咽。
这是‘续命丹’,能吊住你一口气,但药效过了会更虚。”
药丸很苦,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萧辰含在舌下,一股热流从喉咙散开,暂时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车子又颠簸了一阵,炮声渐渐远了。
“甩掉了?”
青凤问。
“暂时。”
墨凤说,“但它们在后面跟着,甩不远的。
这些玩意儿不知道累,咱们的煤快烧完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而且……刚才炮击的时候,我用‘探灵镜’扫了王庭地下,那血池里的能量反应……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太大了。”
墨凤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几千尸兵的能量,是……几十万,甚至更多的生命反应。
但又不是活人,是……正在孵化的东西。”
车厢里一片死寂。
只有蒸汽机运转的嗡嗡声,和履带碾压地面的咯吱声。
萧辰睁开眼,看着车厢顶的铁皮:“能确定是什么吗?”
“不能。”
墨凤说,“探灵镜只能感应能量强度和性质。
血池里的能量性质很杂,有尸气,有阴气,还有……某种很古老像野兽一样的气息。
而且那些‘生命反应’正在增强,像鸡蛋壳里的小鸡,快破壳了。”
“多久?”
“最多三天。”
墨凤的声音更沉了,“三天后,不管里面孵出什么,都会出来。到时候……”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到时候,别说他们这一千多人,整个草原,甚至中原,都未必挡得住。
战车又开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一片冰原边缘停下。
这里已经是王庭百里之外,四周是白茫茫的雪原,远处有几座低矮的石头山,能当临时营地。
“下车,修整。”
墨凤下令。
车门打开,冷风灌进来。
幸存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下车,有人去挖雪取水,有人去捡枯草生火,有人负责警戒——虽然暂时没追兵,但谁也不敢放松。
萧辰被抬下车,放在一堆铺了油布的木箱旁。
青凤给他换了绷带,重新接骨——手法很重,疼得他冷汗直冒,但一声没吭。
墨凤走过来,蹲在他旁边。
她脸上全是煤灰和油污,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但眼神很亮,像烧着的炭。
“还活着?”
她问。
“死不了。”
萧辰说。
“乌兰雪呢?”
萧辰沉默。
墨凤看他的表情,明白了。
她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很轻。
然后她站起身,看向远处王庭的方向。
天已经快亮了,东边泛起鱼肚白。
但北方那片暗红依然在,像永远擦不干净的血渍。
“我检查了战车的损伤。”
墨凤说,“十五辆履带断了,八辆蒸汽机故障,能用的只剩二十七辆。
炮弹还剩三分之一,煤只够再跑一百里。”
她顿了顿,回头看着萧辰:“回铁门关,勉强够。继续往前……就是送死。”
萧辰撑着坐起来,靠在木箱上。
他扫了一眼营地。
原本一千一百多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不到八百。
人人带伤,个个疲惫,眼神里的光都快灭了。
黑狼部的战士聚在一起,默默擦拭弯刀,有人在小声哭泣——他们亲眼看见自己的族人变成狼尸,又死在炮火下。
“不能回去。”
萧辰说。
“回去还能守关。”
墨凤冷静分析,“等朝廷援军,也许能挡住……”
“挡不住。”
萧辰打断她,“你也说了,血池里在孵化东西。
三天后,不管孵出什么,都会南下。
到时候铁门关守不住,幽州守不住,中原也守不住。”
他顿了顿,声音嘶哑但坚定:“必须在它们孵化前,毁了血池。”
“怎么毁?”
墨凤苦笑,“咱们现在这点人,连王庭外围都冲不进去。”
“那就想办法冲进去。”
萧辰看向青凤,“药够多少人用?”
青凤盘算了一下:“重伤的得留在这里,轻伤的……四百人,够用三天。”
“够用了。”
萧辰说,“墨凤,你带人修车,把所有能用的零件集中到十辆车上。
不要炮,不要多余的装甲,只要速度和载重量。
每辆车装足炸药和燃烧罐。”
“你要干什么?”
“十辆车,每车二十人,两百人。”
萧辰说,“轻装,高速,趁夜突袭,直插血池。炸了就跑。”
“你疯了?”
墨凤瞪大眼睛,“血池在王庭中心,周围至少三万尸兵。
两百人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所以需要诱饵。”
萧辰看向远处,“铁木尔。”
铁木尔正在给一个伤员包扎,听见自己的名字,抬起头。
萧辰对他招招手。
铁木尔走过来,脸上那道疤在晨光里显得更狰狞。
“黑狼部还剩多少人?”
“八十七个。”
铁木尔声音低沉,“能打的,六十个。”
“够用了。”
萧辰说,“你带这六十人,再从我这里挑一百四十人,凑两百。
任务很简单:明天天黑后,从西面佯攻王庭,动静越大越好,把所有尸兵都吸引过去。”
铁木尔盯着他:“然后呢?”
“然后你们能跑就跑,跑不了……”
萧辰没说完。
铁木尔懂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点头:“好。”
“你还有族人。”
萧辰说,“可以拒绝。”
“拒绝有用吗?”
铁木尔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反正都是死,死在战场上,总比躲在山洞里饿死强。”
他转身,去挑人了。
墨凤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你这是在让他们送死。”
“我知道。”
萧辰闭上眼睛,“但我没别的办法。”
“那你呢?”
青凤问,“你带那两百人冲血池?”
“嗯。”
“你现在的状态,冲进去就是死。”
“所以你们得快点。”
萧辰睁开眼,看着她和墨凤,“墨凤,我要你在血池周围埋‘地雷’——不是炸人的,是炸地的。
把地面炸塌,让血池里的东西埋在地下。”
“地雷不够。”
“那就用所有炸药,做成一个大的。”
萧辰说,“埋在地下,等我信号引爆。”
“信号是什么?”
萧辰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墨凤给的雷火珠,只剩一个了。
“我引爆这个,你就引爆地雷。”
他说,“不管我死没死。”
青凤猛地抓住他的手:“不行!”
“这是唯一的办法。”
萧辰看着她,眼神平静,“青凤,你得活着回去。
告诉李罡,告诉朝廷,告诉所有人……北边出事了。让他们早做准备。”
青凤眼眶红了,但没哭。
她咬着嘴唇,松开手,转身去整理药品。
墨凤也没说话。
她看着萧辰,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向那些破损的战车。
“给我半天时间。”
她头也不回地说,“我把十辆车改好。”
营地忙碌起来。
墨凤带着工匠拆车,把还能用的履带和蒸汽机拼凑到十辆车上。
青凤配药,把最后一点药材分给那四百个轻伤员。
铁木尔在挑人,黑狼部的战士和中原士兵混在一起,没人说话,只是默默检查装备。
萧辰靠坐在木箱旁,看着这一切。
晨光越来越亮,照在雪原上,刺眼。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全是血,有别人的,有自己的。
还有……一点点暗蓝色的冰晶,是乌兰雪的血,溅在他手上,还没完全融化。
他用手指捻了捻冰晶。
很冷。
冷得像她的笑。
他把冰晶擦干净,握紧拳头。
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哪怕多恢复一丝力气,也好。
半天后,傍晚。
十辆改装过的战车停在营地中央。
车身轻了一半,履带加宽,蒸汽机超负荷运转,跑起来会冒黑烟,但速度够快。
每辆车里塞满了炸药包和燃烧罐,挤二十个人,勉强能坐下。
铁木尔带着两百人,已经出发了——他们要绕到王庭西面,等天黑后佯攻。
萧辰站在头车旁,看着剩下的四百人。
“任务都清楚了?”
他问。
“清楚!”
四百人齐声回答,声音不大,但很齐。
“那就上车。”
他转身,正要登上头车,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马,从南面狂奔而来。
马上的人穿着大胤边军的服饰,浑身是血,马跑到营地前就累瘫了,人也从马背上滚下来。
青凤冲过去扶起他。
那人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竹筒上插着三根羽毛——八百里加急,最高级别的军报。
“萧……萧将军……”他嘶声说,“京城……急报……”
萧辰接过竹筒,捏碎火漆,抽出信纸。
只有一行字:
“女帝病危,京城有变。速回。”
落款是……兵部尚书,加盖了玉玺。
萧辰的手,微微颤抖。
他抬头,看向南方。
又看向北方。
最后,他收起信纸,塞进怀里。
“上车。”
他说。
“可是将军……”
那传令兵想说什么。
“我说,上车。”
萧辰的声音很平静,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里面的决绝。
他登上头车,关上车门。
蒸汽机开始轰鸣,黑烟滚滚。
十辆车,像十头钢铁巨兽,朝着北方那片暗红,冲了过去。
身后,是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和一道,注定回不去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