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深处的老茶馆,恰如世情熔炉。三伏天午后,闷雷滚在天边,檐下却早已沸反盈天。贩夫走卒挤满堂屋,汗气与劣质烟草味蒸腾,高谈阔论声、杯盏碰撞声、跑堂吆喝声,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压得人耳膜生疼,心头如塞满湿重棉絮。邻桌为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陈生茶盏里。他端坐其中,青布衫却似被浊浪围困的一叶孤舟,那喧嚷的洪流裹挟着燥热,几乎要将人卷入泥淖般的溷扰中去。
忽然一声醒木如惊雷劈开喧嚣——“啪!” 众人皆是一震,满堂声浪竟被硬生生斩断。说书先生须发皆白,目光却如古井映月,清冽地扫过众人:“诸位且看窗外——” 他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檐外,众人茫然抬头。只见暴雨骤然而至,银鞭似的雨线抽打着石板街,激起迷蒙水雾,市声霎时被雨帘滤去大半。天地间唯余一片浩荡的哗哗声,如千军万马奔腾不息,又似天地正以水为帚,洗刷着人间的浊气与尘嚣。
说书人悠悠续道:“溷扰如急雨,心若池水,自澄则万象清。” 话音落,他自斟一盏粗茶,啜饮无声。陈生心头那团乱麻,忽被这清冽语锋一剪而断。他垂目望向自己面前那碗清茶——茶汤微漾,浮沫沉渣尽落,汤色竟显出前所未有的澄澈。方才刺耳的争吵声,此刻听来,竟如雨打残荷,不过是天地间一种自然的律动;邻桌涨红的脸,也如窗外雨中的行人,不过是命运激流里颠簸的倒影。原来清宁并非逃离喧嚣,而是心池自净,于溷扰深处开出一朵不染的莲。
雷声渐隐,雨势转疏。檐角滴水敲在青石上,声声清越。茶客们脸上的戾气被雨声洗净,连方才争吵的二人,此刻也只默默对坐,看檐溜如珠帘垂落。陈生轻啜一口冷茶,舌底清苦蔓延,竟泛出幽微甘甜。方才令人窒息的溷扰场,此刻在他眼中,竟显出一种奇异的秩序与生机——那跑堂穿梭的麻利身影,是市井坚韧的筋骨;茶客额角的汗珠,是生计真实的温度;甚至梁柱间浮动的微尘,都在漏进的雨光里跳着无声的金舞。清宁之心如明镜,照见溷扰红尘的深处,原来处处蕴藏庄严气象。
说书人离座时,将一盏未饮的茶推至陈生面前。陈生会意,双手捧起粗陶碗。碗壁微温,汤色清亮如初霁的天空。他缓缓饮尽,喉间暖意直透丹田。四顾茶馆,人声渐起,却不再刺耳,反如溪流潺潺,自有节律。原来“人遇清宁,则眼前气象自别”,非是外境改换,而是心镜拂尘后,溷扰世相亦能映照出生命本真的丰饶与活力。
暮色浸透窗纸,茶馆点亮了油灯。陈生独坐灯下,掌中碗底映着一点如豆灯火,微光摇曳,却异常坚定。方才满堂的溷扰与此刻的微宁,皆沉淀于这方寸茶汤之中。他忽觉这粗陶茶碗,亦如一颗历经淘洗的心——溷扰是火,清宁是水,火锻水淬,终使其质密而光润,能在万丈红尘里,盛住一片亘古如新的青天。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碗底水痕渐渐收干,唯余几片茶叶如舟,静泊于陶胎温暖的港湾。陈生指尖抚过碗沿粗砺的弧度,如同触摸着生活本身的质地——溷扰是那陶土的粗粝,清宁则是窑火淬出的温润釉光。原来心境的澄明,并非拒绝尘世的喧嚣,而是懂得在泥泞中舀一瓢清水,照见自己与万物不灭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