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陈老五就背着竹筐出了门。筐里扔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刀背还沾着昨天砍荆棘时的绿汁。他故意绕远路,让羊群往三秒家的试种地那边赶,老羊皮袄敞开着,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蓝布褂子。
“咩——”头羊突然往路边窜,差点带翻整个羊群。陈老五拽着缰绳往回扯,眼睛却斜斜地瞟向那片玉米地。试种的玉米秆比旁边的老品种高出近半尺,叶片宽得像蒲扇,在风里晃出的影子都比别处浓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烟袋锅在筐沿上磕得邦邦响:“长得高有啥用?杆细得像芦苇,一阵风就能吹折。”
话虽这么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地埂挪。羊群被他拴在老槐树上,头羊还在不甘心地刨着蹄子。陈老五背着手踱到玉米地边,筐子在背后晃悠,活像个闲逛的货郎。他假装看天上的云,肩膀却蹭到了玉米叶,冰凉的露水顺着袄襟往下淌。
“哼,管理得还不如我的羊圈整齐。”陈老五盯着玉米地里的杂草,嘴角撇得老高。可指尖还是忍不住伸过去,捏住最近的一根玉米秆。指腹在粗糙的茎秆上摩挲,能感觉到里面硬邦邦的纤维——这秆子比他烟袋杆还粗,捏上去瓷实得像段小松木。
“怪了。”他嘟囔着蹲下来,扒开根部的土。须根在湿泥里织成密网,像无数只小手牢牢抓住土地。陈老五突然想起春天下种时,三秒爷爷背着半筐碎秸秆往地里撒,当时他还笑:“这是给玉米铺褥子?”现在看来,那些碎秸秆怕是真化成了力气。
玉米叶在头顶沙沙响,像有谁在笑他嘴硬。陈老五猛地站起身,背着手往土豆地走,柴刀在筐里晃出细碎的响。土豆秧长得泼实,绿得发黑的叶子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土。他脚尖在垄上碾了碾,硬邦邦的土皮下像是藏着东西。
“我就不信能长出金疙瘩。”陈老五往手心吐了口唾沫,蹲下身子假装系鞋带,手指却飞快地扒开垄边的浮土。指尖突然触到个圆滚滚的东西,凉丝丝的,带着湿润的土气。他心里咯噔一下,又多扒了两把土——半露的土豆皮泛着浅黄,比他去年收的最大个还胖一圈。
“运气好罢了。”陈老五赶紧把土填回去,拍得实实的,像啥也没发生。可眼睛却忍不住往旁边瞅,总觉得那片土豆叶下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偷偷看他笑话。
“五爷爷!”三秒的声音突然从地头传来,吓得他手一抖,差点坐在泥里。小姑娘挎着竹篮,篮沿上搭着块蓝布,里面鼓鼓囊囊的,“您也来瞅我们的新庄稼?”
陈老五猛地直起腰,后背的筐子撞在玉米秆上,惊得叶片上的露水哗哗往下掉。“路过,路过。”他往羊群那边瞟,“看看有没有枯枝,拾两把回家引火。”柴刀在筐里被他踢得叮当响,像是在帮腔。
三秒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从篮子里掏出个土豆。这土豆圆得像小皮球,皮上沾着新鲜的黑土,顶芽处还带着点嫩白的根须。“刚挖的,您尝尝。”她把土豆往陈老五手里塞,“我爷爷说这品种叫‘黑土地’,淀粉可足了。”
老人的手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土豆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土粒硌着老茧,竟有点让人舍不得放下。他掂了掂,又捏了捏,眉头皱得像团揉皱的草纸。
“也就这一个长得像样。”陈老五硬邦邦地说,眼睛却在土豆上打转,“保不齐是碰巧,底下的指不定全是小疙瘩呢。”他把土豆往筐里一扔,柴刀正好压在上面,“我那羊群还等着喂,先走了。”
转身时脚步却慢得很,像踩着棉花。路过玉米地另一头时,他又忍不住停住脚,看着那些饱满的玉米穗在风里点头。有几穗的苞叶已经撑裂了缝,露出金黄的籽粒,像在冲他咧嘴笑。
“熟得早不一定灌浆足。”陈老五对着玉米秆嘟囔,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可心里那杆秤却晃悠起来——去年他的玉米亩产刚过千斤,三秒这试种地的架势,怕是要多出不少。
三秒在他身后看得直笑。爷爷说陈老五是“刀子嘴豆腐心”,去年她家玉米缺水,就是这老头趁夜把羊群赶到山那边,让她家的地多浇了两瓢山泉水。她故意大声说:“王技术员后天来测产,到时候请您来做见证!”
陈老五的背影顿了顿,没回头,只挥了挥手里的羊鞭:“没空,我家羊等着配种呢。”可谁都听见,他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却没真往羊身上抽。
羊群慢悠悠地往山上走,陈老五的脚步却越来越沉。筐里的土豆硌着后背,像块暖乎乎的烙铁。他想起年轻时跟三秒爷爷一起在公社挣工分,两人比赛谁种的玉米产量高,输的要请喝玉米酒。后来分了地,各自守着自家的田,较劲的心思却从没断过。
“老东西,还真弄成了。”陈老五对着山坳里的老槐树嘀咕。风从玉米地那边吹过来,带着股清甜的气息,比他羊群里的羊膻味好闻多了。他突然觉得,明天该早点把羊赶出来,再“路过”一次试种地——这次得看看土豆地另一头的土裂没裂,说不定能再“碰巧”见着个大的。
回到家时,陈老五把筐里的土豆掏出来,放在窗台上的阳光里。老伴正在纳鞋底,瞥了眼问:“哪来的土豆?”他往炕沿上一坐,旱烟袋往嘴里塞:“捡的,地里掉的,扔了可惜。”
老伴拿起土豆掂量:“这品相,怕是三秒家试种的吧?”陈老五的烟锅顿了顿,没吭声,却在老伴转身时,用布把土豆擦得干干净净,放进了装种子的瓦罐里。
第二天一早,陈老五又背着筐出了门。路过试种地时,他看见三秒在给玉米授粉,小姑娘踮着脚往雄穗上扑粉,样子笨拙又认真。他悄悄把羊群赶到远处的坡上,自己蹲在老槐树下抽旱烟,眼睛却时不时往玉米地瞟——像是在等什么好消息,又像是怕那好消息来得太快。
玉米叶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说:别急,好庄稼自己会说话。陈老五磕了磕烟锅,突然觉得,要是三秒家的产量真能高出一截,他不介意请那祖孙俩喝顿玉米酒——就用自家新收的玉米酿,肯定比商店里的瓶装酒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