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粥棚,雾气与炊烟混在一起,弥漫着粟米微焦的香气。
白无双握着长勺的手,已经磨出了水泡。从卯时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他一勺一勺地将稀粥舀进难民伸过来的破碗里。起初还能记住这是第几勺,后来便只剩下机械的动作——抬手,舀粥,倾倒,收回。
难民队伍望不到头。老人枯瘦的手,妇人颤抖的碗,孩子渴求的眼睛,在他面前一一闪过。有些碗边还沾着昨日的污渍,有些手上有溃烂的伤口,但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嫌弃。
这是秦双儿昨晚教他的第一课:执剑的手,先要懂得给予的手。
“小仙人……多给一点吧,我家娃三天没吃了……”一个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哀求。
白无双手一顿,舀了满满一勺。可旁边立刻有人喊:“凭什么她多!我们也是人!”
秩序又开始骚动。云阳连忙过来维持:“排队!都排队!”
白无双看着那妇人千恩万谢地退下,又看看后面无数双同样渴求的眼睛,忽然觉得手里的勺子重如千斤。
这一勺粥,救得了她孩子今天,救得了明天吗?
“无双师兄,累了就换我来。”春丫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勺子。女孩的手上也有水泡,但眼神坚定。
白无双摇头,退到一旁。他看向粥棚外——那里,更多的难民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些拄着木棍,有些背着破席,有些空着手,眼神空洞。
王二狗扶着他三婶刘氏走过来。刘氏经过一夜休息,精神好些了,但提起昨日说的那个少年,眼泪又下来了。
“二狗,你弟弟石头他……要是还活着,也该这么高了。”刘氏比划着,“他从小就懂事,逃难时还把最后一块饼子给了我……”
王二狗红着眼眶:“三婶,石头会没事的。先生已经派人去苍龙山那边找了。”
白无双听着,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老师说过,他是魂魄重塑而来,前世的记忆零碎不全。但看着王二狗和刘氏,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家人”的重量——那种即使生死不明,也要拼命寻找、拼命守护的牵绊。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万剑魂胎静静蛰伏,十道剑意如星辰轮转。如此强大的力量,却救不了眼前这些人的饥饿,找不回他们离散的亲人。
“小兄弟,能让让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白无双转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着一个更老的妇人。那妇人闭着眼,气若游丝。
“老人家,这位是……”
“我老伴。”老者声音沙哑,“染了病,走不动了。听说书院有大夫,我就背着她从东郡走来的……走了七天。”
白无双连忙帮他把妇人放下。老者小心翼翼地将老伴靠在一棵树干上,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饼子,掰碎了,用水化开,一点一点喂进妇人口中。
可妇人已经咽不下了,糊状的饼水从嘴角流出来。
老者用袖子擦,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珍宝。他低声絮叨:“老婆子,再坚持一下,到书院了,有大夫了……你答应过要陪我走到头的……”
白无双鼻子一酸。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喧哗。几个书院护卫队的少年抬着担架跑过来,上面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让让!大夫!快叫大夫!”
秦越人正在给其他病人施针,闻声快步过来。他检查了伤者,脸色骤变:“这伤……是刀伤!怎么回事?”
抬担架的少年喘着粗气:“我们在东面十里处发现的,他倒在路边,身上有七八处刀口……还有,他说……他是从苍龙山逃出来的!”
苍龙山!王二狗猛地冲过来:“苍龙山?他有没有说见过一个十四五岁、左脸有痣的少年?”
少年摇头:“他只说……苍龙山有土匪,抢难民,还杀人……说完就晕了。”
刘氏腿一软,差点摔倒。王二狗扶住她,嘴唇颤抖。
白无双看着担架上那年轻人。他胸前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虽止住了,但面色死灰,显然失血过多。秦越人正在全力施救,银针一根根扎下去,可那人的气息还是越来越弱。
“大夫……求您……救救他……”一个瘦小的女孩忽然扑过来,跪在担架旁,“他是我哥……是为了掩护我们逃出来,才被土匪砍的……”
女孩约莫十岁,衣服破烂不堪,脸上满是泪痕。
秦越人额头冒汗:“失血太多,元气已散……老夫……尽力。”
他取出最后一根金针,刺入伤者心口大穴。伤者身体一震,缓缓睁眼。
“哥!”女孩抓住他的手。
伤者看向妹妹,又看向周围,目光最后落在王二狗身上:“你……你是不是王家村的?”
王二狗急道:“是!我是王家村的王二狗!你见过我弟弟石头吗?十四五岁,左脸有痣!”
伤者眼中闪过一丝光:“见……见过……他……他还活着……”
“在哪儿?!”
“苍龙山……北坡……土匪寨……”伤者艰难地说,“石头……很厉害……救了很多人……但他受伤了……被困……”
话音未落,他剧烈咳嗽起来,大口鲜血涌出。
“哥!哥你别吓我!”女孩哭喊。
秦越人急施数针,却无济于事。伤者的眼神开始涣散,他最后看向妹妹,嘴唇动了动,然后头一歪,再无声息。
“哥——!”女孩的哭声响彻粥棚。
王二狗呆立当场,刘氏瘫倒在地。周围的难民都沉默了,只有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压抑的抽泣声。
白无双看着这一切,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伤者最后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还活着……但他受伤了……被困……”
活着,却比死更让人煎熬。
“大夫……”女孩忽然抓住秦越人的衣袖,“您能救救我哥吗?求您了……我给您磕头……”
她真的开始磕头,额头撞在泥土上,砰砰作响。
秦越人老眼含泪,扶起她:“孩子……你哥他……走了。”
“走了?”女孩茫然,“去哪儿了?还会回来吗?”
没有人回答。
白无双转过身,不敢再看。他看向书院方向,看见白辰正站在藏书楼顶,远远望着这里。
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拔腿就跑,穿过粥棚,穿过难民营地,冲上青松坡,冲进书院,一路跑到藏书楼下。
白辰已经从楼顶下来,在院中等着他。
“老师!”白无双喘着粗气,“那个人的妹妹……她哥哥死了,她问哥哥去哪儿了,还会回来吗……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白辰静静看着他。
“还有王二狗的弟弟,他还活着,却困在土匪寨里,受伤了,可能随时会死。”白无双声音发颤,“我们在这里发粥,救人,可是……可是外面还有更多的人在受苦,在死去。”
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迷茫之外的某种情绪——那是愤怒,是不甘,是深深的无力感。
“老师,您教的‘道’,讲的‘理’,说的‘仁’……”少年一字一句地问,“能救眼前这些人吗?能让那个小女孩的哥哥活过来吗?能把石头从土匪寨里救出来吗?”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冒犯。刚走过来的陆远和秦双儿都停住脚步,担忧地看着白辰。
白辰却没有生气。他走到白无双面前,按了按少年的肩:“跟我来。”
他带着白无双走出书院,走进难民营地。没有去粥棚,而是走向那些最边缘、最破败的棚屋。
这里住的多是病重之人、孤寡老人。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和淡淡的腐臭。
白辰在一间棚屋前停下。里面躺着个老妇人,正剧烈咳嗽。旁边有个五六岁的男孩,正用破碗给她喂水。
“老人家,我们来看看您。”白辰温声道。
老妇人勉强睁眼,看清是白辰,挣扎要起身:“白先生……老身……”
“别动。”白辰在榻边坐下,很自然地接过男孩手里的碗,继续喂水。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做过千百遍。
白无双愣愣看着。他从未见过老师做这样的事——喂水,擦汗,整理被褥。那个在百家面前论道时从容不迫、面对罗网刺杀时淡定自若的老师,此刻只是个照顾病人的普通人。
喂完水,白辰又给老妇人把了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颗药丸:“这是护心丹,一日一颗,温水送服。”
老妇人颤抖着接过,老泪纵横:“白先生……老身这病秧子,不值得您如此……”
“值得。”白辰认真道,“每个人,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他起身,对男孩说:“照顾好奶奶,缺什么去书院说。”
男孩用力点头。
走出棚屋,白辰又走向下一间。一间,又一间。他询问病情,查看伤口,分发药品,倾听诉说。有个妇人说丈夫死在东郡,她想寻死;白辰陪她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有个老汉说儿子被征兵,生死不明;白辰答应帮他打听。
没有讲大道理,没有谈玄妙天道,只是倾听,只是陪伴,只是做力所能及的事。
走完一圈,已是午后。白辰带着白无双回到书院后山,站在那棵老松下。
“现在,你再问一次。”白辰说。
白无双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了。刚才那一幕幕在他脑中盘旋——老师喂水的动作,老妇人的眼泪,男孩认真的眼神,妇人倾诉时的痛苦,老汉眼中的期盼……
“道,不能凭空变出粮食。”白辰缓缓开口,“但能教会我们如何种粮,如何让土地多产,如何公平分配。”
“道,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他继续,“但能教会我们尊重生命,在活着时珍惜彼此,在死后记住他们。”
“道,不能把石头从土匪寨里立刻救出来。”他看向白无双,“但能教会我们为什么要去救,如何去救,以及救出来之后,如何让这世上少一些土匪寨。”
白无双怔怔听着。
“你问我,道能不能救眼前人。”白辰轻声道,“那我问你——刚才那个老妇人,喝了水,吃了药,今晚或许能睡得好些。那个想寻死的妇人,说出了痛苦,或许能多活一日。那个等儿子的老汉,有了盼头,或许能多撑几天。”
“这算不算‘救’?”
白无双哑口无言。
“无双,你看见的是死亡,是绝望,是无能为力。”白辰按着他的肩,“这没有错。这世间的苦,本就深重如海。但你要学会看见别的——”
“看见那个给奶奶喂水的男孩,他在苦难中学会了担当。”
“看见王二狗,他失去父母,却还在拼命寻找弟弟。”
“看见春丫,她父亲惨死,却还在粥棚帮更多人。”
“看见书院每一个人,明知道粮食不够,明知道前路艰难,却还在坚持。”
白辰指向山下的难民营地:“你看那些篝火。”
夕阳西下,营地里点起了一簇簇篝火。火光中,人们围坐在一起,分享着有限的食物,互相照看着病人和孩子。有老者在教孩子认字,用树枝在地上划;有妇人在补衣服,一针一线;有少年在练白辰教的强身拳法,虽然笨拙,但认真。
“道,不是万能的神术。”白辰说,“道是种子。我们把它种下去,浇水,施肥,然后等待它发芽。有的人可能等不到开花结果的那天,但种子已经种下了。”
他看向白无双:“你问我,你的剑意、你的力量,能做什么。”
“我现在告诉你——它能守护这些篝火不灭,能保护这些种子不被践踏,能给那些等不到春天的人,一点点温暖和尊严。”
白无双身体微震。他体内,十道剑意忽然同时轻鸣。不是暴走,不是躁动,而是一种深沉的、温和的共鸣。
厚德载物剑意流转,如大地般沉稳。
决天剑意轻颤,不是要斩破什么,而是要守护什么。
其他剑意也各安其位,仿佛找到了方向。
“老师……”白无双声音哽咽,“我……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完全明白。”
“那就慢慢想。”白辰微笑,“剑道也好,人道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悟透的。但今天,你跨出了第一步——你看见了苦,并且为这苦而痛。”
“这痛,就是你的剑心开始生根。”
夜幕完全降临时,白无双独自坐在藏书楼顶。
山下,篝火点点,如星落人间。
他想起那个小女孩问“哥哥去哪儿了”,想起老妇人颤抖的手,想起王二狗眼中的期盼,想起伤者最后的遗言。
胸中那股堵着的东西,慢慢化开了。不是消失了,而是沉淀下来,变成了某种更坚实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魂胎深处。虚空剑匣虚影浮现,十道剑意如十条河流,在魂胎中静静流淌。这一次,他没有试图控制它们,而是去感受它们每一道所代表的“道”。
大日焚天,是炽热与光明。
玄冥寂世,是沉寂与净化。
厚德载物,是承载与滋养。
太白斩缘,是决断与超脱。
……
每一道剑意,都是一种可能,一种道路。
“我的剑……”白无双喃喃自语,“该走哪条道呢?”
“或许,不该只走一条。”一个声音响起。
白无双睁眼,秦双儿不知何时上来了,坐在他身边。
“师叔?”
“老师让我来告诉你。”秦双儿望着远方,“剑有万道,人心唯一。你的剑要走什么路,取决于你的心要往哪里去。”
她顿了顿:“今天你问老师的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归一剑心,一剑破万法,可破得了这世间苦难吗?”
“后来我想通了。”她轻抚剑鞘,“我的剑破不了所有苦难,但能破掉制造苦难的刀剑,能护住那些不愿制造苦难的人。”
“这就够了。”
白无双沉思良久,重重点头。
夜深时,陆远召集核心弟子议事。
“百家探查队明日出发。”他铺开地图,“墨家邓陵子前辈领队,带墨家弟子二十人。医家淳于意前辈带医家弟子五人。阴阳家邹衍先生派了三人。道家和法家各出一人。我们书院……”
他看向白辰。
“云阳、秦双儿随队。”白辰道,“另外,我想让无双也去。”
众人都是一怔。
“老师,无双他年纪还小,东郡现在太危险……”陆远急道。
“正因为他年纪小,才该去见见。”白辰平静道,“有些东西,听人说一千遍,不如亲眼见一次。”
他看向白无双:“你自己决定。去,可能面对生死危险;不去,可以留在书院继续读书练剑。”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少年身上。
白无双想起今天看到的一切,想起那个死在眼前的伤者,想起困在土匪寨的石头,想起山下那些篝火。
“我去。”他说。
声音不大,但坚定。
秦双儿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好。”白辰点头,“双儿,你负责保护无双。记住,此行的目的不是逞强,而是观察、学习、体悟。若遇危险,保全自身为要。”
“弟子明白。”
散会后,白无双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装。其实没什么可带的,几件衣服,一些干粮,还有秦双儿刚给他的一把短剑——不是木剑,是真剑。
他抚摸着冰凉的剑身,想起白天老师说的话。
“剑是手段,心是方向。”
窗外,难民营地的篝火还在燃烧。
也许此去东郡,他会看到更多苦难,更多死亡。
但也会看到更多坚守,更多希望。
他的剑,就从守护这点点篝火开始。
从记住这些苦难开始。
从找到自己的“道”开始。
夜深人静时,白无双将短剑佩在腰间,对着窗外篝火,郑重一礼。
这一礼,敬苦难。
这一礼,敬坚守。
这一礼,敬即将踏上征途的自己。
而在藏书楼顶,白辰与瘦毛驴并立,望着东郡方向。
夜空中,赤光隐约。
“老伙计。”他轻声道,“这孩子……已经开始发光了。”
驴铃轻响,随风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