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青林书院的后门悄然开启。
一行七人牵马而出,皆作寻常商旅打扮。白辰一身青灰布衣,头戴斗笠;邓陵子扮作老仆,背着个半人高的木箱;月司换了身褐色短打,腰间挂了个不起眼的罗盘;白无双则被秦双儿用易容术稍改了眉眼,看起来像个清秀的学徒少年。
还有三人——墨家两位机关术高手,一位阴阳家年轻弟子,都是自愿随行的死士。
书院门前,陆远、云阳、秦双儿等人默默相送。没有人说话,只是深深作揖。此去东郡,九死一生,或许就是永别。
白辰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书院。晨光中,青松坡上的屋舍静静矗立,炊烟袅袅升起,学生们已经开始晨读——王二狗领着难民孩子们在念《千字文》,声音稚嫩却认真。
他微微一笑,调转马头:“走吧。”
七骑没入晨雾,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他们刚走不到一个时辰,书院就出事了。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在厨房帮工的春丫。她照例去地窖取今日要用的杂粮,却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地窖里昏暗,她摸索着点亮油灯,灯光照见角落的米袋上,趴着几只肥硕的死老鼠。
“呀!”春丫吓得后退一步,随即觉得不对——老鼠怎么会死在粮袋上?
她小心翼翼上前,用木棍拨了拨老鼠尸体。尸体已经僵硬,口鼻处有黑血渗出。更诡异的是,粮袋表面有些潮湿,借着灯光细看,竟泛着淡淡的青色。
“孙婶!快来看!”春丫连忙喊人。
孙七娘闻声赶来,一闻那气味,脸色骤变:“这是……腐心草的味道!粮被下毒了!”
消息传开,陆远带着云阳、秦双儿匆匆赶到地窖。秦越人也被请来,他检查了死鼠和粮袋,面色铁青。
“腐心草混了赤蝎粉,都是剧毒。还好发现得早,若是掺进粥里……”他不敢说下去。
地窖里的粮食是书院最后的储备,约有两百石,如今全被污染了。虽然只是表层,但要一袋袋筛查清洗,耗时耗力不说,至少有三成粮食已经不能食用。
“守卫呢?!”云阳怒道,“昨夜谁当值?!”
两个护卫队的少年战战兢兢上前:“云师叔……我们一直守在门口,没见人进来……”
秦双儿检查地窖入口,忽然在门槛内侧发现一点细微的白色粉末。她用手指沾起,闻了闻,脸色一沉:“迷魂香。有人先用迷香放倒守卫,再进去下毒。”
“能追踪吗?”陆远急问。
秦双儿摇头:“迷魂香随风而散,痕迹已经没了。但能悄无声息潜入书院,避开所有暗哨,直接找到地窖……对方对书院布局极熟。”
众人心头一沉。书院内部有内鬼?还是说……对方已经摸清了书院每一处?
“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陆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粮食还剩多少?”
李三清点后回报:“库房里还有五十石没动过的,加上前日从山里挖的野薯、采摘的野菜,省着吃……够所有人撑三天。”
“三天……”陆远苦笑。老师临行前将书院托付给他,这才几个时辰,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云阳师兄,立刻加强警戒,所有水源、粮仓、药房,日夜双岗,换岗时查毒。”他快速下令,“秦师姐,你带护卫队搜查全院,看还有没有其他被动手脚的地方。李叔、王叔,你们组织人手清洗还能救的粮食,切记小心,莫要中毒。”
众人领命而去。秦双儿临走前,低声对陆远道:“此事绝非巧合。老师刚走,粮仓就被下毒,显然是算准了时机。”
陆远点头:“我知道。但现在我们不能乱。老师说了,守住书院就是守住人心。若我们慌了,难民们会更慌。”
他走到书院大门前,望着山下渐渐醒来的难民营地。炊烟已经开始升起,妇人孩子们端着破碗,等待今日的粥棚开伙。
可今日的粥,要减半了。
与此同时,桑海城内,城主府。
田襄正与黑齿对坐饮茶。师爷匆匆进来,附耳低语几句。田襄眼睛一亮:“当真?粮仓被下毒了?”
黑齿慢悠悠放下茶盏:“自然是真的。我罗网‘酉’字组最擅潜伏下毒,昨夜子时动手,算算时辰,现在书院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田襄哈哈大笑:“好!这下看他们还怎么养那些泥腿子!没有粮食,难民很快就会暴动,到时候……”
“到时候,城主便可‘不得已’出兵镇压。”黑齿接话,“顺便‘清理’掉青林书院这个煽动民变的祸首。”
田襄抚掌:“高!实在是高!不过……白辰那边?”
“他?”黑齿冷笑,“他此刻应该已经进入东郡地界了。我已在必经之路上布下天罗地网,阴阳家的徐福大人亲自坐镇。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休想活着回来。”
田襄彻底放心了,谄媚道:“高中侍真是算无遗策!待此事了结,本官定在秦王面前为高中侍请功!”
黑齿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鄙夷,面上却笑道:“城主客气了。对了,还有一事——三日后封城的命令,可准备好了?”
“早就备好了!”田襄拍胸脯,“到时四门紧闭,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很好。”黑齿起身,“那这三日,就请城主‘配合’一下,让城里的粮商继续抬价,药铺继续关门。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明白!明白!”
黑齿离开城主府后,没有回罗网据点,而是绕了几条街,确认无人跟踪,才闪身进了一处不起眼的民宅。
宅内,一个身着黑袍、头戴高冠的老者正在打坐,正是徐福。他面前摆着一面铜镜,镜中不是倒影,而是一片赤红翻涌的景象——正是东郡死域。
“大人。”黑齿恭敬行礼,“书院那边已经得手。”
徐福缓缓睁眼:“白辰出发了?”
“是,今晨走的,带了六个人,包括那个万剑魂胎的少年。”
“万剑魂胎……”徐福眼中闪过贪婪,“东皇大人推算过,那魂胎若与星核融合,或可打开‘门’的封印。可惜东君那个叛徒,竟想护着他们。”
黑齿犹豫道:“大人,那白辰……似乎不简单。前日我们的人在城外截杀探查队,被他书院一个少年拦下,折了二十余骑。”
“一个少年?”徐福挑眉。
“是,约莫十四五岁,剑法诡异,似乎能引动天地之力。”黑齿心有余悸,“若非亲眼所见,属下绝不敢相信。”
徐福沉思片刻,忽然笑了:“这不正好?那少年越强,说明万剑魂胎越有价值。待白辰死后,将那少年生擒,献给东皇大人,可是大功一件。”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东方:“白辰啊白辰,你可知东郡等着你的,不是星核,而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杀局?”
官道上,白辰一行人正在疾驰。
白无双骑术不精,一路颠簸,脸色发白。邓陵子见状,从木箱中取出一件机关马鞍:“小兄弟,换上这个。”
那马鞍看似普通,但装上后,白无双顿觉平稳许多,马匹的速度也快了三成。他感激道:“多谢邓陵前辈。”
邓陵子摆摆手:“小事。不过……白先生,咱们这路线,似乎绕得远了?”
他们并未走最短的官道,而是专挑小路,甚至有时要穿过密林、翻越山岭。一日下来,路程走了不到百里。
白辰勒马,指着前方一片丘陵:“走这里,能避开三处罗网哨卡,两处阴阳家布下的监视法阵。”
月司闻言,取出罗盘推演,果然发现前方官道方向有微弱的灵力波动。他惊讶道:“白先生如何得知?”
“来时探查队走过这条路,陆远记录了所有异常。”白辰淡然道,“罗网和阴阳家以为我们必走官道快马加鞭,却不知我们宁可慢,也要稳。”
邓陵子赞道:“谨慎些好。东郡现在就是龙潭虎穴,去得越晚,他们布置得越周全,反而可能松懈。”
正说着,前方树林中忽然飞出几只惊鸟。
白辰抬手示意停下。所有人下马,隐蔽在路旁草丛中。片刻后,一队约三十人的黑衣骑兵从林中小道疾驰而过,方向正是东郡。
“罗网的‘卯’字组。”月司低声道,“专司追踪围杀。他们应该是去前方设伏的。”
待骑兵远去,白辰才道:“看来我们的行踪还是暴露了。接下来,不能走任何已知道路。”
他展开地图,手指在上面划了一条曲折的线:“从这里进山,穿苍龙山北麓,虽然多走两日,但能完全避开所有眼线。”
邓陵子看了看路线,皱眉:“苍龙山有土匪,前几日探查队才和他们交过手。”
“土匪比罗网好对付。”白辰收起地图,“而且,那里有我们要救的人。”
白无双眼睛一亮:“是石头吗?王二狗的弟弟?”
白辰点头:“根据探查队带回的消息,石头被困在苍龙山土匪寨。我们顺路去救他,既能多一个帮手,也能扰乱罗网的判断——他们会以为我们中途耽搁,不会想到我们反而加快了速度。”
众人恍然。月司深深看了白辰一眼——这位书院先生的心思缜密,布局深远,完全不像个普通文人。
队伍重新上马,转向进入苍龙山方向。
傍晚时分,书院这边,危机再临。
清洗粮食的工作刚进行到一半,难民营地忽然传来骚乱。几个难民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
“怎么回事?!”秦越人匆匆赶到。
刘氏哭着说:“他们……他们吃了从城里买来的饼子……”
原来,今日有几个难民偷偷溜进城里,用最后的积蓄买了些干粮回来。那饼子看着正常,但吃下去不到一刻钟,人就不行了。
秦越人检查剩下的饼子,掰开一看,里面夹着黑色的粉末。
“又是毒。”他气得浑身发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消息传开,难民们炸开了锅。有人哭喊,有人怒骂,更有人开始冲击书院的围墙——他们认为是书院克扣粮食,才逼得他们去城里买毒饼。
“大家冷静!”王二狗站在高处大喊,“饼子是从城里买的!是有人要害我们!书院正在尽力救中毒的人,大家不要乱!”
可饥饿和恐惧已经冲垮了理智。数百难民开始推挤围墙,守卫队的少年们拼命阻挡,但人数悬殊,眼看就要被冲破。
云阳见状,深吸一口气,从墙头跃下,落在难民面前。他未动拳脚,只是双脚稳稳踏地,浑身肌肉贲张,气血勃发,竟在身前形成一道无形气墙。
“都停下!”他声如洪钟,“书院若有心害你们,何必收留你们?何必开仓放粮?现在有人下毒,正是想让我们内乱!你们若冲垮了书院,才是中了奸人的计!”
难民们被他的气势所慑,稍稍安静。刘氏和小燕也出来劝说,总算暂时稳住了局面。
但陆远知道,这只是开始。粮食越来越少,毒计越来越多,难民们的耐心正在耗尽。
他回到正堂,疲惫地坐下。案上摆着白辰临走前留下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若遇绝境时启”。
陆远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信。
信上只有三行字:
“一、书院地下密室,存有应急粮三百石,钥匙在藏书楼《道德经》夹层。”
“二、若敌来犯,不可力敌,可退守后山‘玄机洞’。”
“三、切记:守不住书院,就守住人;守不住所有人,就守住孩子。”
陆远眼眶一热。老师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连退路都准备好了。
他立刻起身,先去了藏书楼,果然在《道德经》的夹层中找到一把铜钥匙。打开地窖下的暗门,里面整整齐齐堆满了粮食,甚至还有药材、布匹和兵器。
“太好了……”陆远喃喃道。这些粮食,够所有人再撑十天。
但随即,他又冷静下来。老师既然早有准备,说明局势可能比想象的更糟。这三百石应急粮,恐怕是最后的本钱了。
他召集核心人员,传达了白辰的布置。众人心中稍安,但压力也更大了——连白先生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可见前路何等艰难。
入夜,书院加强了巡逻。秦双儿亲自守在藏书楼顶,这里可以俯瞰全院。她看着山下营地的篝火,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难民,心中五味杂陈。
“师姐。”陆远走上来,“你说老师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秦双儿摇头:“不知道。但既然老师去了,就一定有办法。”
“可是东郡那么危险……”
“正因为危险,老师才必须去。”秦双儿轻声道,“陆远,你读过老师写的《境造人说》吗?”
“读过。”
“里面有一句话:‘大灾大难,方见大仁大勇’。”秦双儿望向东方,“现在,就是见仁见勇的时候了。”
夜色深沉,繁星点点。
同一片星空下,白辰一行人正在苍龙山的密林中跋涉。山路难行,马匹已经弃了,只能步行。
白无双紧跟着白辰,小声问:“老师,您说石头还活着吗?”
“活着。”白辰肯定道,“那孩子能从东郡一路逃到苍龙山,还能救下其他人,说明他有机缘,也有韧性。”
“那我们怎么找到土匪寨?”
邓陵子接话:“墨家机关鼠已经放出去了,天亮前会有消息。”
月司则一直在观察星象,忽然皱眉:“不对……”
“怎么?”白辰问。
“东郡方向的魔气……在加速凝聚。”月司脸色发白,“星核的裂变时间,可能又提前了。”
白辰沉默片刻:“还有几天?”
“最多……五天。”
五天。
所有人心中一沉。
白辰却只是点点头:“够了。五天内,我们必须封印星核。”
他继续向前走去,青衫在夜色中飘动,步伐沉稳,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慌乱。
白无双看着老师的背影,忽然觉得,只要这个人在前方,再黑暗的路,也敢走下去。
深夜,苍龙山深处,土匪寨的牢房里。
一个脸上有痣的少年蜷缩在角落,身上满是鞭痕。他闭着眼,嘴唇干裂,却紧紧握着一块尖锐的石片。
牢门外,土匪的嬉笑声传来:“那小子骨头真硬,打了三天都不松口。”
“老大说了,明天再不说出藏粮食的地方,就宰了喂狗。”
少年——石头——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狼一样的凶狠。
他摸了摸怀里的东西,那是一本破旧的《论语》,是逃难时一个老书生临死前塞给他的。
“孩子……书在……人在……”
他不懂太多道理,但知道,只要还活着,就要想办法活下去。
然后,去救更多人。
就像那个老书生救他一样。
夜还长。
但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