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暮色如血。
风掠过枯草,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数十名罗网杀手如同钉在地上的黑色墓碑,沉默,冰冷,只有手中兵刃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淬着毒。
三位阴阳家司命,呈品字形立于阵前。为首的鹰目司命,指尖一枚幽蓝符文缓缓旋转,引动周遭灵气,形成无形的漩涡,空气都变得粘稠滞重。左侧的枯瘦司命,双手笼在袖中,袖口隐隐有暗红流光蠕动,如毒蛇吐信。右侧那位女司命,面容姣好却眼神空洞,身周漂浮着几片苍白的纸人,纸人无风自动,发出窸窣碎响。
压力如山崩海啸,扑面而来。
邓陵子喉咙发干,机关弩抵在肩窝,弩箭却仿佛重逾千斤。他清楚,这三位司命任何一人,实力都不在月司全盛时期之下,更遑论还有数十名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的罗网杀手。月司面具下的脸已无人色,强行催动受损的魂魄,身周金光明灭不定,摇摇欲坠。墨七背着昏迷的明尘,只能靠在一处岩石后,咬牙瞪着前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绝境
白辰依旧立在众人之前,青衫微拂,神色平静。但他身周那层与天地和谐交融的圆润气韵,已出现明显的裂痕,如同完美的瓷器被敲出了细密的冰纹。那是此界规则持续排斥、反噬的外显。他不能轻易再动力量,至少不能动用在东郡封印星核时那种层次的力量,否则排斥将急剧加剧,甚至可能引来更直接的“天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握剑上前、与老师并肩而立的少年身上。
白无双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的重量——担忧、绝望、以及最后一丝寄托。他也能感觉到老师投来的、平静中带着期许的目光。胸膛里,虚空剑匣虚影沉稳悬浮,十道剑意不再是狂暴的凶兽,而是如同十条温顺却蕴藏着磅礴力量的江河,在心念的引导下,缓缓流转,蓄势待发。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是为了宣泄愤怒。仅仅是因为,身后这些人,是同伴,是长辈,是需要他站出来的人。仅仅是因为,远方那座青松坡上的书院里,有更多需要守护的人。
这个念头纯粹而坚固,如同剑匣那古朴厚重的基底。
鹰目司命眼神一厉:“冥顽不灵!拿下!”
他指尖幽蓝符文骤然炸开,化作一道扭曲的蓝色闪电,撕裂空气,直劈白无双!与此同时,枯瘦司命袖中暗红流光激射而出,在空中散开,变成无数细如牛毛的血色针芒,覆盖而下!女司命身周的苍白纸人同时尖啸,化作数道模糊白影,鬼魅般扑向白无双身后众人,竟是打着围魏救赵、干扰心神的主意!
罗网杀手也动了,如黑色潮水般涌上,刀光剑影织成死亡罗网。
攻击来自四面八方,上天入地,狠辣刁钻,毫不留情!
白无双闭上了眼睛。
不是放弃,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魂胎,沉入那剑匣虚影。
十道剑意,十种“道”。此刻,无需区分,它们皆为“守护”而鸣。
他手腕一振,短剑平平递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光华。只有一道温润的、内敛的、却仿佛蕴含着大地般厚重沉稳的剑意,以他为中心,悄然荡开。
剑意无形,却如有实质。
那道最先劈至的幽蓝闪电,撞入这温润剑意范围,如同泥牛入海,速度骤减,光芒迅速黯淡,最终在距离白无双身前三尺处,噗一声消散。
漫天血色针芒,如雨落入平静湖面,只激起细微涟漪,便被那沉凝的剑意无声消融。
那几道扑向邓陵子等人的苍白纸人,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发出凄厉尖啸,纸身上裂开无数细纹,僵在半空。
涌来的罗网杀手,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沉重压力当头罩下,动作瞬间迟滞,如同陷入泥沼,胸口发闷,气血翻腾,竟一时难以前进!
“厚德载物剑意?”鹰目司命瞳孔微缩,随即冷哼,“空有剑意,修为浅薄,看你撑到几时!变阵!”
三位司命同时变换手印,灵气波动陡然变得狂暴起来。蓝色、血色、惨白三色光芒交织,竟在半空凝聚成一只三色交织的狰狞鬼爪,鬼爪足有丈许大小,指甲锋利如钩,带着撕裂魂魄的阴寒气息,朝着白无双狠狠抓下!这一击,威力远超之前,显然是他们配合默契的杀招!
同时,罗网杀手也变换阵型,分出十余人绕向两侧,意图避开白无双正面,袭击他身后护着的邓陵子等人。
压力陡增!
白无双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能感觉到,魂胎中的剑意在高速消耗。厚德载物剑意主守,最是消耗心神与灵力。他毕竟初悟此道,境界尚浅,面对三位司命联手施展的阴阳术杀招,以及数十名精锐杀手的围攻,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那三色鬼爪压下,温润厚重的剑意屏障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出现道道裂纹!
“无双!”邓陵子见状,目眦欲裂,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守好你自己的位置!”月司忽然低吼一声,他猛地扯下面具,露出一张因过度消耗而苍老枯槁的脸,双眼却燃烧着决绝的光芒。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不知何时取出的一块龟甲上,龟甲瞬间燃烧起来,化作一道炽烈的金光,冲天而起,狠狠撞在那三色鬼爪的一侧!
轰!
金光与鬼爪同时溃散大半,但残余力量依旧压下!
白无双闷哼一声,剑意屏障彻底破碎!他连退三步,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体内气血翻腾,魂胎震动。
然而,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空隙,两道黑影如同鬼魅,从侧翼死角猛然窜出,手中淬毒短刃直刺白无双两肋!时机拿捏得毒辣至极!
“小心!”墨七的惊呼声被淹没在风声里。
白无双甚至来不及回剑格挡!
就在短刃及体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慢了一瞬。
只有一瞬。
但对白无双而言,足够了。
魂胎深处,那代表“极速”与“无常”的“无影无常剑意”,与代表“决断”与“锋锐”的“太白斩缘剑意”,在生死危机刺激下,以前所未有的默契自行交融!
他身体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柔韧和速度,于间不容发之际微微一扭。
两柄淬毒短刃,擦着他的衣衫划过,只在青布上留下两道浅痕。
与此同时,他手中短剑仿佛活了过来,剑光如惊鸿一瞥,似有还无。
唰!唰!
两名偷袭的罗网杀手身形僵住,颈间同时出现一道细若发丝的血线,随即轰然倒地,眼中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白无双拄剑而立,喘息粗重,但眼神雪亮。刚才那一瞬的生死体验,让他对剑意的运用,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剑匣虚影虽然黯淡了些,却似乎更加凝练。
“此子……断不可留!”鹰目司命又惊又怒,杀机暴涨,“全力出手!先杀了他!”
三位司命不再保留,各自咬破手指,以血引动更强大的阴阳术。罗网杀手也悍不畏死地再次涌上,刀光如林!
白无双深吸一口气,握紧短剑,准备迎接更狂暴的冲击。
同一时刻,桑海城外,青松坡。
夜色已彻底笼罩大地,但青林书院周围,却被无数火把映照得亮如白昼。
黑压压的军队将青松坡围得水泄不通,目测不下两千人。除了桑海城守军,竟还混杂着不少身着黑衣、气质阴冷的罗网杀手,以及少数穿着深蓝法袍的阴阳家术士。显然,赵高虽死,徐福虽亡,但他们留在桑海的势力和与田襄的勾结并未停止,反而在得知东郡变故后,变本加厉,欲将书院彻底铲除。
田襄披着甲胄,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肥胖的脸上满是油汗,但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的光芒。他身边,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眼神怨毒的年轻人——竟是那日被白辰在城主府逼退的高进副手,黑齿。他显然从白无双剑下侥幸逃生,此刻成了围剿书院的急先锋。
书院外围简陋的木围墙早已被推倒多处,护卫队的少年们和部分青壮难民,在云阳、秦双儿的组织下,依托地形和临时搭建的工事,拼死抵抗。箭矢、石块、滚木,一切能用上的东西都被用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有进攻方的,也有守御方的。
“顶住!为了书院!为了白先生!”云阳浑身浴血,如同战神,一双铁拳挥舞,将试图突破缺口的敌军砸得骨断筋折。但他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左臂一道刀伤深可见骨。
秦双儿剑光如雪,在敌阵中穿梭,每一次剑光闪过,必有一名敌军倒下。她的归一剑心在此刻发挥到极致,剑意纯粹而凌厉。但她脸色苍白,气息已有些不稳,连续高强度的厮杀,消耗巨大。
陆远没有在前线,他坐镇书院正堂,这里是最后的指挥中枢,也收治着重伤员。孙七娘带着妇人们忙着包扎、止血,李三、王五带着工匠们不断修补破损的工事、赶制简易武器。孩子们被集中在最安全的藏书楼底层,由几位老先生看护,但依旧能听到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和惨叫声,一张张小脸上满是恐惧。
“陆先生!东面缺口快守不住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护卫队少年踉跄冲进来报告。
陆远猛地站起,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强撑着,嘶声道:“让李三带人去堵!把后院那几架废弃的织机拆了,木头全堆过去!泼油!点火!挡住他们!”
“是!”少年转身冲出去。
陆远跌坐回椅子,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不是战阵之才,这几日殚精竭虑,协调各方,早已心力交瘁。他看向案头,那里放着白辰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还有那枚开启地下密室应急物资的铜钥匙。
物资还能撑,但人手……快要打光了。难民中虽有青壮,但缺乏训练,伤亡惨重。护卫队的少年们更是死伤过半。而外面的敌人,仿佛无穷无尽。
“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陆远望向东方,那里一片黑暗,只有隐约的星辰。东郡发生了什么?老师他们成功了吗?还活着吗?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一点点啃噬着坚守者的心防。
就在这时——
“快看!东边!天象!”外面忽然有人惊呼。
陆远挣扎着冲到门口,向东望去。
只见极远的东方天际,那原本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方向,骤然亮起一道璀璨的光芒!那光芒并非单纯的白或金,而是变幻着十种朦胧而神圣的色彩,虽相隔遥远,依旧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浩瀚、沉凝,以及一股……决绝的守护之意!
光芒如剑,刺破黑暗,直冲斗牛!
整个战场,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异象震慑,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那是……东郡方向?”秦双儿拄剑喘息,望着那十色光芒,疲惫的眼眸中陡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是无双!是老师的剑意!他们……他们成功了!他们在回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那十色光芒在空中缓缓凝聚,隐约形成一个古朴剑匣的虚影,虽一闪而逝,但那独特的道韵,却深深烙印在每一个感应到的人心中。
“是白先生!白先生要回来了!”
“兄弟们!撑住!援兵快到了!”
“为了书院!杀啊——!”
绝境中的守军,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士气大振!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奇迹般地再次稳固下来,甚至发起了一波反冲!
高台上,田襄和黑齿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东郡那边……”黑齿眼神惊疑不定。
“废物!都是废物!”田襄气急败坏,“给我加大攻势!在天亮前,必须踏平青松坡!放箭!放火箭!烧!把那里全给我烧了!”
更猛烈的攻击,如同狂风暴雨般袭向书院。
但这一次,守军眼中不再只有绝望。他们望着东方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十色余晖,咬着牙,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种,虽微弱,却已点燃。
山谷中。
白无双自然也看到了自己剑意冲霄引发的异象,甚至隐约感应到了遥远桑海方向,那微弱的、却陡然昂扬起来的“气”。是书院!他们还在坚持!他们感应到了!
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从疲惫的身躯深处涌出。
他看着眼前再次凝聚起更强阴阳术的三位司命,看着重新涌上的罗网杀手,忽然笑了。
笑容干净,明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一种初悟大道后的坦然。
他再次举起了剑。
剑尖,依次指向三位司命。
“这一剑,”白无双轻声道,“为书院。”
话音落,他身后即将消散的剑匣虚影,骤然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炽烈的光华!十道剑意不再轮流显现,而是以一种玄奥难言的方式,第一次尝试着……交融!
并非完美的融合,只是初步的共鸣与叠加。
大日焚天的炽热,融入剑光,赋予其破邪之能。
玄冥寂世的净澈,融入剑意,涤荡污秽阴邪。
厚德载物的沉凝,融入剑势,使其坚不可摧。
太白斩缘的决绝,融入剑心,一往无前。
……
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其色彩的璀璨剑虹,自白无双剑尖迸发,起初纤细,旋即暴涨,如同开闸的星河,朝着三位司命以及他们身后的大片罗网杀手,席卷而去!
剑虹所过之处,空气被撕裂,发出尖锐爆鸣,地面犁出深深沟壑,两侧草木尽成齑粉!
三位司命脸色狂变,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再也顾不得攻击,将全部力量用于防御,幽蓝、血红、惨白三色屏障层层叠叠亮起!
罗网杀手更是惊恐欲绝,试图散开躲避,但剑虹范围太广,速度太快!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山谷中回荡,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月。
当烟尘缓缓散去。
三位司命衣衫破碎,口喷鲜血,踉跄后退,眼中满是骇然与恐惧,气息萎靡到了极点。他们身后的罗网杀手,更是倒下一片,非死即伤,阵型大乱。
白无双单膝跪地,以剑拄身,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金纸,身后的剑匣虚影彻底消散,魂胎黯淡,十道剑意沉寂下去,短时间内再难调动。这一剑,几乎抽空了他所有力量,也让他付出了重伤的代价。
但他做到了。
以初悟之剑,重伤三位司命,击溃数十罗网杀手。
鹰目司命死死盯着跪地喘息的白无双,又惊惧地看了一眼自始至终未再出手、只是静静看着的白辰,最后目光扫过同样震撼却强撑着站起的邓陵子和月司。
他知道,事不可为了。再拖下去,等白辰恢复些,或是书院那边真有变故,他们恐怕一个都走不了。
“撤!”他当机立断,低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化作一道流光遁走。另外两名司命也急忙跟上。
残余的罗网杀手见首领逃遁,更无战意,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退入山林深处,消失不见。
山谷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白辰走到白无双身边,将他扶起,温和的力量输入他体内,稳定伤势:“做得很好。”
白无双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却急切地望向桑海方向:“老师……书院……”
“我们马上回去。”白辰看向邓陵子和月司,“还能走吗?”
邓陵子抹去嘴角血迹,重重点头。月司气息微弱,但也咬牙站直。
墨七背着明尘走过来,眼眶通红:“走!”
五人(加一昏迷者)不再停留,甚至顾不上检查战场,辨明方向,朝着桑海,朝着那烽火连天的青松坡,用尽最后力气,疾奔而去。
身后,山谷死寂,只有夜风呜咽,卷起血腥。
前方,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桑海的方向,火光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