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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得像是泼翻的墨,沉沉压在老鸦渡的屋顶上。江子谦借着手里强光手电劈开的一线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泥路,往村西头那栋孤零零的土坯房闯。风从背后阴河里吹来,带着一股子河水特有的、介于腥与腐之间的湿冷气息,直往他领口里钻。

他脑子里嗡嗡响,全是几个小时前接到的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像素不高,画面晃得厉害,背景是幽暗晃动的水光,一只手无力地垂在画面边缘,腕子上那串细细的银链子,坠着个小小的、刻了“安”字的铃铛——是江子安的东西,他绝不会认错。除了这张让人心惊肉跳的照片,再没半个字。

子安失踪七十三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那边线索早断了,只说最后可能出现的区域,指向这个地图上都几乎找不到标记的、紧挨着阴河的老鸦渡。

土坯房的门没锁,虚掩着,被他用力一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静夜里传得老远。手电光柱猛地打进去,瞬间照亮了屋内。

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对门坐着,蜷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像是早已和这屋子的阴影融为一体。光线骤然打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那枯柴般夹着烟卷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谁让你来的?”老头的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江子谦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也顾不上礼貌,直接将手机屏幕杵到老头眼前,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发颤:“我找我妹妹!江子安!你见过她没有?这照片,是不是在你这儿拍的?还是在河边?”

手电的光晃得老头眯起了眼,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瞥了一眼屏幕。那目光,像是浸了阴河的冷水,没有任何波澜。他慢腾腾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后生,”他吐出烟圈,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回去吧。”

“回去?我妹妹可能就在这儿!你看这手链!”江子谦几乎是在吼,手指用力戳着屏幕,“你肯定知道什么!告诉我!”

老头沉默了片刻,只有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屋外,阴河的水流声似乎更清晰了,哗啦啦,哗啦啦,永无止境。

“那是阴河,”老头终于又开口,语调依旧死沉,“河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他抬起眼皮,那双眼里空荡荡的,映不出半点手电的光。“看见白骨舟,就回不了头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重量,砸在江子谦心上,“那舟……是人骨头拼的。上头有个划船的,没人能看清他长啥样。活人撞见了,魂就被渡走了,任你家里喊破天,也回不来喽。”

一阵阴风恰在此时从门缝钻入,吹得江子谦后颈寒毛倒竖。他强撑着,声音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我……我不信这些。我只要我妹妹。她是不是……是不是不小心去了河边?你告诉我怎么去河边,我自己去找!”

老头盯着他,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江子谦读不懂。老头缓缓摇了摇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喃喃道:“不听老人言……随你吧。往西,穿过那片黑松林,就到河边了。记住我的话,要是……要是看见雾来了,听见什么动静,赶紧跑,千万别回头,也别往河上看。”

他掐灭了烟头,动作缓慢而决绝,仿佛关上了最后一道沟通的门。“现在,走吧。”

江子谦咬了咬牙,收起手机,转身冲出了土坯房,一头扎进老鸦渡黏稠的夜色里。老头最后的话语,像冰冷的蛇,缠绕在他耳边。

西边的黑松林,名副其实。树木高大密集,枝叶遮天蔽月,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电光在这里也显得微弱无力,只能照亮脚前一小块地方。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腐败的噗嗤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朽木的味道。

他凭着直觉和一股不肯回头的蛮劲,闷头往林子深处钻。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就在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起初只是丝丝缕缕,缠绕在树根脚,很快就越聚越浓,像是活物般,无声地涌动、扩散,淹没了树干,吞没了来路。手电的光柱被浓雾吞噬,只能照出眼前一两米,再远处,就是一片令人心慌的乳白色混沌。

温度骤然降了下来,阴冷刺骨。

江子谦猛地停住脚步,心脏骤然缩紧。老头的话瞬间清晰地回响起来——“看见雾来了,赶紧跑……”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想循着来路逃离这片诡异的浓雾。可就在他脚跟将转未转的刹那,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穿透了浓雾,钻进他的耳朵。

是水声。

不是正常的河流奔涌,而是……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划水声。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黏稠的滞涩感,仿佛桨片不是划在水里,而是划在……某种浓稠的液体上。

伴随着这划水声,还有一种极轻极碎的“咔哒……咔哒……”声,像是许多细小坚硬的物件在相互碰撞、摩擦。

江子谦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遍全身,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他的脖颈,让他一点一点,极其僵硬地,转向水声和异响传来的方向。

浓雾在他眼前缓缓散开一道缝隙。

就在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幽暗的水面上,一个轮廓,逐渐清晰。

那是一艘船。

一艘通体由森白骨骸拼凑而成的船。巨大的、弯曲的肋骨构成了船身的主体,无数细小的、辨不出原属何部位的碎骨填补着缝隙,一颗颗完整的、空洞的眼窝凝望着天空的头骨,镶嵌在船头两侧,如同诡异的装饰。整艘船散发着一种非人间的、死寂的白光,在浓雾与暗沉水色的映衬下,刺目而邪异。

白骨舟。

它无声无息地滑行在黝黑的水面上,那黏稠的划水声,正是来自船侧一柄同样由白骨制成的长桨。

而舟上,立着一个身影。

高大,瘦削,披着一件颜色难辨的、仿佛与雾气融为一体的旧斗篷。他的脸……江子谦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他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舟人的样貌。

可无论他怎么聚焦,怎么调整视线,那斗篷的兜帽下方,都是一片无法穿透的、流动的模糊。没有五官的轮廓,没有皮肤的质感,只有一片混沌的阴影,仿佛那里汇聚了所有的黑暗与未知。你无法判断他是在看你,还是在看别处,甚至无法确定那阴影之下,是否真的存在一张脸。

江子谦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闭上眼,想嘶吼,想不顾一切地转身狂奔,可他的目光,却被死死钉在了那白骨舟上,钉在了那个模糊的身影上。

然后,他看到,那模糊的舟人,缓缓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手。

那是一只同样看不真切的手,隐在斗篷的袖口里,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它平伸着,掌心向上,似乎在展示着什么。

江子谦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那只模糊的手掌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串银色的手链。细链子,小小的铃铛,铃铛上,刻着一个清晰的“安”字。

子安的手链!

这一瞬间,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恐惧,都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与求证欲望的冲动冲垮。他甚至忘了那诡异的老头,忘了关于白骨舟回不了头的传说,忘了眼前这无法理解的恐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拿到手链,问清楚妹妹的下落!

他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朝着岸边冲去,脚步踉跄,几乎要扑进那漆黑的河水里。

“子安!我妹妹在哪儿?!”他嘶哑地朝着那白骨舟上的身影呐喊,声音在死寂的河面上显得异常突兀和微弱,“你把子安怎么了?!”

白骨舟停了下来,就停在离岸数米远的水面上,不再前进,也不再后退。那模糊的舟人,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转向了他。

紧接着,一个低沉、平缓,没有任何起伏,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穿透雾气,清晰地传入江子谦的耳中:

“她……已经过去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钉进江子谦的脑海。

“但你……”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审视,“还可以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

江子谦猛地一怔,从那股疯狂的冲动中短暂地挣脱出一丝理智。巨大的不安如同冰水浇头,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远离这片水域,远离这艘鬼舟和上面的存在。

他霍然转身,想要循着来路逃离。

然而,就在他回头的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身后,哪里还有什么黑松林?哪里还有什么来路?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翻涌滚动着的浓雾。雾气厚重得如同实质的墙壁,将他来时的一切痕迹都彻底吞没、抹除。脚下,是湿滑的、不知延伸向何方的黑色滩涂,再往后,就是那片死寂的、望不到尽头的幽暗河水。

他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仿佛自亘古以来,就被遗弃在这片诡异的水域边缘。前后左右,上下四方,除了雾,就是水,以及那艘近在咫尺的、散发着森然死气的白骨舟。

世界,被彻底隔绝了。

“每个看见我的人,” 那低沉平直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在这被雾气封锁的绝对寂静中,幽幽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都要做出选择——”

江子谦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最终的选择,如同判决般降临。

“——代替我,还是代替你妹妹。”

冷汗瞬间从江子谦的每一个毛孔里飙出来,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猛地扭回头,死死盯住那白骨舟上的模糊身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碎裂,“代替你?代替子安?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舟人不再言语。只是平伸着的手掌,缓缓合拢,将那串银色手链握于模糊的掌心之中,然后收了回去。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白骨舟依旧静静悬浮在墨色的水面上,仿佛亘古如此。

而江子谦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被那白骨舟的细节吸引过去。离得近了,他才更清晰地看到,那构成船体的,绝非什么野兽的骸骨。那肋骨的弧度,那指骨的纤细,那头骨眼眶的空洞……分明是属于人类的!无数不同大小、不同部位的骨骼被以一种残忍而精密的方式拼接在一起,缝隙间隐约可见暗沉的颜色,像是干涸凝固了无数岁月的血污。整艘船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死亡与河水腥臊的气味。

代替我……

代替你妹妹……

那两个选择,如同烧红的铁钎,反复烙烫着他的神经。代替“它”?成为这白骨舟上新的、面目模糊的摆渡人,永世在这死寂的阴河上飘荡?还是代替子安?子安“已经过去了”,过去哪里?冥界?代替她,意味着什么?死亡?魂飞魄散?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几乎将他撕裂。他不能选!他哪个都不能选!

“放我回去!”他朝着那舟人嘶吼,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把我妹妹还给我!我不要选!”

回应他的,只有阴河水流更显粘滞的涌动声,以及那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浓雾深处的、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和低泣。那声音钻进耳朵,撩拨着理智最后的那根弦。

江子谦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艘鬼舟,发疯似的沿着河岸奔跑起来。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好几次他差点摔倒,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他记得自己是穿过黑松林来到河边的,只要沿着河岸跑,一定能找到来时的路,一定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浓雾依旧厚重,手电的光线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两侧是望不到边的黑暗水域,前方是翻滚不休的乳白色雾墙。他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力竭,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迷蒙了眼睛,他胡乱抹了一把,抬起头,绝望地向前望去。

然后,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凉透。

前方不远处,那艘森白的、由无数人骨拼凑而成的舟船,依旧静静地停泊在同样的位置。船头那两颗空洞的头骨,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他。舟上,那个模糊的身影,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

他根本就没能离开!他沿着河岸狂奔,最终却像是跑在了一个巨大的、封闭的圆环上,起点即是终点,绝望即是归途。

“啊——!”江子谦发出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嚎叫,脱力地跪倒在冰冷的淤泥里。徒劳的奔跑耗尽了他大部分体力,也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老头的话是真的,传说……也是真的。看见白骨舟,就再也回不去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阴河的河水,一点点淹没上来,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低沉平直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不带任何情感,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直接响在他的脑海深处:

“选择。”

江子谦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模糊的舟人。愤怒、恐惧、不甘、还有对妹妹下落的揪心,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冲撞。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更不能让子安孤零零地在那个所谓的“对面”!

“我妹妹……子安她……”他声音颤抖,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她还……活着吗?‘过去了’,是什么意思?”

舟人沉默着。浓雾在他周围流转,白骨舟在漆黑的水面上微微起伏。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魂渡冥河,肉身沉沦。过往之界,无有回头路。”

魂渡冥河!肉身沉沦!

江子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虽然早有最坏的预感,但亲耳从这非人的存在口中得到证实,那冲击力依旧几乎将他击垮。子安……真的已经不在了?她的魂魄被渡走了,身体……沉在这冰冷的河底?

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随之涌起的,是一股更加炽烈的、混杂着愤怒与责任的决绝。

如果他注定无法离开,如果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代替子安?意味着他的魂魄也将被渡往冥界,或许能见到子安?可是,“无有回头路”,见到了又能如何?一起成为冥界的游魂?而且,这舟人明显需要一个新的“代替者”,如果他选择了代替子安,那这摆渡的职责由谁来承接?这阴河上的悲剧是否会永无止境地循环下去?

还是……代替它?

成为这白骨舟新的主人,留在这阴阳交界之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摆渡那些误入此地的亡魂?永远看不清面容,永远无法离开,永远与死亡和绝望为伴……

不!他哪个都不想选!

可是,那舟人不再给他拖延的时间。江子谦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空间似乎变得更加凝滞,那浓雾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脚下的黑色河水,荡漾开一圈圈涟漪,隐约间,他似乎看到水下有苍白的手臂一闪而过,听到更多细碎的、充满怨毒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这片水域,正在失去耐心。

“选。” 舟人的声音带着一种终极的压迫感。

江子谦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淤泥里。他想起子安失踪前那天,还笑着跟他说明天想吃什么,那串银铃手链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叮当作响。他想起父母悲痛欲绝的脸,想起自己这七十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寻找。

他不能就这么消失。他至少……要知道子安最后经历了什么,要知道这该死的阴河和白骨舟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代替它,成为这舟人,是不是……就能知道更多的真相?是不是……还能有机会,在这无尽的摆渡中,找到一丝挽回的渺茫可能?

尽管这念头本身就如同深渊般令人恐惧,但比起彻底湮灭或者堕入未知的冥界,这似乎是唯一一个……还能保留一丝“存在”和“主动性”的选择。

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在他脸上扭曲。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我……代替……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刹。

然后,江子谦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那不是物理上的拉扯,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灵魂!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离了出来,轻飘飘地向上飞起,而他的身体,还僵硬地跪在河滩上。

不,那不是他的身体了。

在他的“视线”下方,他看到那具熟悉的躯壳,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白、僵硬,最终,如同风化了千年的岩石,无声无息地碎裂、垮塌,化作一蓬飞灰,融入了脚下的淤泥和河水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他的意识,他的灵魂,则被那股冰冷的力量强行拖拽着,投向那艘森白的骨舟!

“啊——!”他发出无声的尖啸,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被暴力地重塑、压缩。无数纷乱的、充满绝望和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感知——那是过往无数被摆渡者,甚至可能是……前代舟人们的残留印记!

冰冷的河水浸透魂魄的触感,永无止境的迷雾,亡魂们的哀嚎与诅咒,还有那种被禁锢于一方骨舟、永世不得超脱的孤独与绝望……所有这些负面情绪和感知,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刺穿了他。

就在他被强行按向那白骨舟核心位置的刹那,他感到自己与这艘由死亡构筑的舟船建立了某种诡异的联系。他“看”到了舟身每一根骨骼的来源,感受到了它们主人生前最后的恐惧与不甘。同时,一股关于“规则”的信息,也冰冷地刻印入他的意识:

凡见白骨舟者,必留其一。

渡魂往生,收魄为舟。

无休无止,直至……替身者现。

而那个模糊的、即将被他“代替”的舟人,身影开始逐渐变淡,仿佛要融入周围的雾气之中。在它彻底消散前的那一刻,江子谦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念,疯狂地追问:

“子安!我妹妹江子安!你渡她的时候,她……她有没有说什么?!她痛苦吗?!”

那即将消散的模糊身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一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带着哭腔的女孩声音碎片,断断续续地,直接响彻在江子谦的灵魂深处:

“哥……冷……好黑……救我……手链……铃铛……”

是子安的声音!是她最后时刻的恐惧与求救!

紧接着,那前任舟人彻底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而江子谦的意识,也在这一刻,被彻底禁锢、锚定在了这艘白骨舟的核心。

他“成了”它。

无法言喻的冰冷和沉重感包裹了他。他失去了人类的形体,失去了温度,甚至失去了大部分属于“江子谦”的情感波动,只剩下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平静,以及那被烙印在核心的、必须执行的“规则”。

他试着“低头”,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一片流动的模糊,如同前任一样。他试着移动,意念微动间,那柄白骨长桨便无声地划入水中,带着整艘骨舟,缓缓滑入浓雾深处。

阴河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冰冷,透过与骨舟的连接,那种寒意直接渗透进他的灵魂本源。四周的雾气不再是阻碍,反而成了他感知的延伸。他能“听”到雾气里那些迷失魂魄的呜咽,能“感觉”到水下那些沉沦肉身的怨念。

摆渡,开始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前方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踉跄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现代冲锋衣的男人,脸上带着误入此地的惊恐和茫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已经没有任何信号的手机。

当那男人看到突然从浓雾中浮现的白骨舟,以及舟上那面目模糊的江子谦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转身就想逃跑。

然而,和江子谦之前的经历一样,他无论往哪个方向跑,最终都会回到白骨舟停泊的岸边。绝望的奔跑,徒劳的挣扎。

江子谦——新的白骨舟人——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依照那冰冷的规则。他平伸出那只模糊的手,掌心空无一物,但规则的力量自然凝聚,映照出那男人内心深处最割舍不下的执念——也许是妻儿的照片,也许是未完成的事业。

那男人最终力竭倒地,崩溃大哭,语无伦次地祈求着放过。

江子谦的灵魂核心冰冷而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无法升起一丝怜悯。他只是依照规则,用那低沉平直、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宣判般地说道:

“每个看见我的人,都要做出选择——”

那男人惊恐地抬起头。

“——代替我,还是代替……”

江子谦的“话语”微微顿了一下,那被强制压抑的、属于“江子谦”的残存意识,在最深处发出了极其微弱的悸动。他本该说“代替你所牵挂之人”,这是规则的标准表述。但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一个名字,几乎要挣脱那冰封的束缚,跳跃出来。

他强行压制住那丝悸动,完成了规则的宣告:

“……代替你所牵挂之人。”

选择摆在面前。男人的挣扎、恐惧、最终无奈的抉择……一切都如同预设好的程序,在江子谦冰冷的“注视”下上演。

当那男人颤抖着说出“代替……我老婆……”时(他选择了代替他所牵挂的人,意味着他的魂魄将被渡走),江子谦模糊的手掌落下,白骨长桨划动。

在男人的魂魄被抽离、肉身开始消散的瞬间,江子谦能清晰地“看”到,又一副新鲜的、带着惊恐和绝望表情的骨骼,从男人即将湮灭的肉身中被某种规则之力剥离出来,然后……如同被无形的工匠操纵着,严丝合缝地……镶嵌到了他脚下的白骨舟船体之上!

咔哒。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拼接声。

白骨舟,似乎更凝实了一分,那森白的光芒,也似乎更刺眼了一点。

江子谦的灵魂核心,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饱食后的餍足感,虽然转瞬就被无边的冰冷死寂覆盖,但那感觉……真实不虚。

他明白了。

“收魄为舟”。

这艘载着他,也禁锢着他的白骨舟,就是这样,用无数误入者的骨骼,不断地“成长”和“修补”着自身。每一个被摆渡者,无论是选择代替舟人,还是选择代替他人,其肉身精髓都会被这阴河与规则吞噬,最终化为这白骨舟的一部分,永世承载着后来的摆渡者与亡魂,在这无间地狱中循环往复。

而他,江子谦,成了这永恒酷刑的执行者与……一部分。

白骨舟载着那男人已然浑噩的魂魄,无声地滑向浓雾深处,前往那所谓的“过往之界”。江子谦(舟人)立于舟上,模糊的面容朝向无尽的黑暗。

他“感觉”到腰间,那串属于子安的银色手链,不知何时以某种非物质的形式,悬挂在了那里,铃铛在死寂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冰冷的规则之力运转不歇,催促着他,前往下一个“渡口”,等待下一个“看见”他的迷途者。

浓雾合拢,吞没了骨舟的影子。

只有那低沉的、仿佛源自规则本身的声音,在永恒的阴河上,幽幽回荡:

“渡魂往生,收魄为舟……”

“无休无止……”

白骨舟滑入浓雾,如同水滴融入墨海,无声无息。江子谦——或者说,那个曾经是江子谦的意识核心——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延伸”。他的感知不再局限于一副血肉之躯的五官,而是如同蛛网般,随着骨舟的移动,铺满了周遭这片死寂的水域。

水,不再是单纯视觉上的幽暗。他能“尝”到其中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绝望,冰冷、腥咸,带着灵魂腐朽后残留的苦涩。雾,也不再是阻碍视线的屏障,那翻涌的乳白色气流中,充斥着迷失魂魄的碎片记忆——临死前的恐惧,未竟的执念,对阳世最后一缕光的不舍……这些情绪的残渣如同微尘,吸附在他的“存在”之上,试图将他同化。

他试图挣扎,试图回忆起阳光的温度,回忆起子安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回忆起父母唠叨却温暖的关切。但那些属于“江子谦”的记忆,此刻像是被冰封在万丈海底的沉船,轮廓依稀可见,却触摸不到丝毫温度。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规则的无情运转,是脚下白骨舟传来的、无数前任被禁锢者累积下来的麻木与死寂。

他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囚徒,一个……工具。

不知“行驶”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百年。在这片失去时间尺度的水域,唯一的变化,就是前方雾气中再次出现的“渡口”。

那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沾满泥泓的碎花裙子,头发凌乱,眼神空洞,赤着脚在黑色的滩涂上漫无目的地徘徊。她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声音轻得像梦呓:“小宝……小宝……别怕,妈妈在这儿……”

江子谦(舟人)依照规则的指引,将白骨舟悄无声息地停靠在离她不远的水面。骨舟浮现的刹那,那女人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

她看到了白骨舟,看到了舟上那无法看清面容的模糊身影。

没有尖叫,没有逃跑。她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跌跌撞撞地扑到水边,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

“你!你是不是管这里的?你看到我的小宝了吗?这么高,穿着蓝色的背带裤,他刚才还在我身边的……”她语无伦次,泪水混着污泥滑落,“求求你,把我儿子还给我,用我的命换也行!求你了!”

江子谦的灵魂核心冰冷依旧,规则的力量驱动着他。他平伸出那只模糊的手。没有幻化出具体的影像,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经映照出这女人内心深处最撕心裂肺的执念——一个天真笑着的小男孩,挥舞着玩具小汽车。

“每个看见我的人,” 那低沉平直的声音,如同墓穴中的回响,再次响起,“都要做出选择——”

女人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瞪得极大,恐惧和期盼在她脸上扭曲交织。

“——代替我,还是代替你的儿子。”

“儿子!我代替我儿子!”女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嘶喊出声,带着一种母性本能催生出的、近乎野蛮的决绝,“让他回去!让他活!我跟你走!”

规则被触动了。

江子谦感觉到一股力量从白骨舟深处蔓延而出,缠绕上那个女人。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却露出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平静,目光仿佛穿透了浓雾,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小宝”。

然后,她的肉身,如同风干的沙堡,开始从边缘寸寸碎裂、消散,化作比雾气更细微的尘埃,融入了阴河与滩涂。而在那湮灭过程的中心,一副属于女性的、相对纤细的骨骼轮廓被硬生生剥离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咔咔”声,飞向白骨舟的船尾。

咔哒。

又一声拼接的轻响。

江子谦清晰地“感觉”到,白骨舟的尾部,多了一根新的肋骨,以及几节细小的指骨。它们完美地嵌入原有的结构中,严丝合缝,仿佛本就属于那里。一股微弱但清晰的“补充感”流过他的意识,如同干涸的土地渗入一滴水,虽然微不足道,却指向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这白骨舟的永恒运行,需要这些源源不断的“养料”。

而那女人的魂魄,已然变得浑噩、透明,被她对儿子的执念最后一丝力量牵引着,飘飘荡荡,落向了白骨舟的甲板。她不再哭喊,不再哀求,只是痴痴地望着某个方向,嘴里依旧无声地念着“小宝”。

江子谦(舟人)沉默地划动白骨长桨。舟身调转,向着浓雾更深处,那所谓的“过往之界”滑去。

这一次的航程,似乎与上次不同。

在穿越一片格外粘稠、仿佛凝固了的雾墙时,江子谦感觉到腰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

是那串银手链!

那冰冷的、属于子安的遗物,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轻轻震颤了一下,连带那个刻着“安”字的小铃铛,发出了一声细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

“叮……”

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这声微弱的铃响,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动了江子谦灵魂深处那冰封的一角!

“哥……冷……好黑……救我……”

子安最后的声音碎片,伴随着这声铃响,骤然变得清晰、尖锐,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哀求,狠狠刺入他几乎僵死的意识核心!

冰冷!窒息!无边的黑暗!

一股源自灵魂本能的悸动与痛苦,如同火山喷发般,冲破了规则强加的死寂外壳!他几乎要“嘶吼”出来,那属于江子谦的情感——对妹妹的愧疚、无法保护的愤怒、身处绝境的绝望——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在他非人的“存在”中疯狂冲撞!

白骨舟的行驶,出现了一丝几乎不可查觉的凝滞。那划动长桨的节奏,乱了百分之一秒。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透过那瞬间紊乱的规则,透过与这阴河水域诡异的连接,他捕捉到了一幅短暂闪现、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

就在这片粘稠的雾墙之下,在那漆黑如墨的河水深处,无数苍白、浮肿、维持着溺亡时痛苦姿态的尸体,随着暗流缓缓沉浮、碰撞。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眶,张着无声呐喊的嘴,密密麻麻,铺满了河床,延伸向无尽的黑暗。

而在那尸骸之海的更深处,一点微弱的、熟悉的银光,在绝对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是子安的手链!不止是悬挂在他腰间的这串非物质的存在,在那河底,在那无数沉沦肉身之中,存在着另一串……实体的手链!

他的妹妹,江子安,她的肉身,就在这下面!就在这片冰冷、死寂、堆积着无数亡者的河底!

“子安——!”

一声无声的咆哮,在他灵魂核心炸开。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庞大、阴冷、充满不容置疑意志的力量,如同万吨冰水,从白骨舟本身,从这整条阴河,甚至从这片空间的规则本源,轰然压下!

那刚刚挣脱一丝束缚的情感浪潮,被瞬间冻结、碾碎、强行压回灵魂的最深处。冰冷的死寂再次如同铁壁合拢,将他重新封存。

铃铛不再震动。

子安的求救声和河底恐怖的画面,也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只留下一点点模糊的、令人心悸的残影。

白骨舟恢复了平稳,继续朝着既定方向无声滑行。舟上的新任摆渡者,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失控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冰封之下,有了裂痕。

那麻木之中,埋下了一颗名为“真相”与“不甘”的种子。

他(舟人)微微低垂着那模糊的“头”,看向腰间那串再次归于死寂的银手链。规则的力量催促着他,前方,又一个迷失的灵魂在等待“摆渡”。

浓雾深处,似乎传来了更多细微的、充满诱惑与恶意的低语,仿佛在嘲笑着他徒劳的挣扎,又仿佛在指引着某种更为深邃的黑暗。

他握紧了那虚无的、驱动着白骨长桨的“手”。

航程,还在继续。

永恒的,冰冷的,绝望的。

但这一次,在那无尽的死寂航行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冰层下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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