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风凉。
杨菁叹了口气,从杨树前面转了一圈,穿过屋门前的台阶,走到一片竹笋一样探出头的石头前,把身上的斗篷解下盖了上去。
满院的差役,还有老知县都茫然看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总觉得她这一动,好好的水神祠里就泛起说不出的诡谲。
杨菁扫视一眼,道:“吃饭,一边吃一边讲。”
老知县也并非不通庶务的书呆子,知道长荣侯将至,县衙后厨的灶火就没熄过。
一桌子都是本地的特色菜,各种蒸鱼,烤鱼,炖鱼,一鱼三吃之类,还有一大盘子虾。
谢风鸣剥皮剥得又快又好,每一颗虾的肉都完完整整,杨菁蘸着油醋汁吃了一碟子虾肉,就问老县令:“你把头搁哪儿了?”
刺啦!
老知县哆嗦了下,椅子划出去半截,嘴唇直抖动,半晌才艰涩嘶哑道:“文书,这可不兴,不兴玩笑!”
“这尸骨不全的,时间太长也不是事,毕竟是个孩子。”
杨菁拿勺子轻轻浇动碟子里的油醋,“是撞到了头么?头上破了个窟窿,血喷的到处都是?”
老知县脸色惨白,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说实话,唉,轩哥这案子,不算我最烦的那类也相差无几。”
“我们黄使老说,杀人不是件简单事,必要有强烈的情感,财色情仇,总要为一样。”
“但现实比话本都离谱,偏偏有些案子就是什么都不沾边,你这凶手还好,好歹有人都知道轩哥最后和你在一处,你又是他姐夫,属于相关人士,一开始就在我们的怀疑范围内。”
“最怕遇见那种和死者一点干系都没有,一切都是意外的凶手,除非老天爷愿意给个运道,否则是真难。”
老知县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看得出来,你是真疼你这个小舅子,出来办事还带着他,他跟你也亲,我猜,那天他是不是偷偷藏在角落,等你出来,想要与你开个玩笑?结果你吓到了,推了他一把?”
杨菁声音不轻不重的,一个字一个字打在老知县的心口上。
“都是意外吧。”
“……你还是没经验,如果你不做多余的事,把刚才那汉子弄到这儿搞破坏,也许我还有些犹豫,或者你多少做做样子,遣些捕快差役,雇些渔民力工,去河里再捞一捞,也能稍稍迷惑我们几下。”
“毕竟你不想着去集市那等热闹地方,也没往周围的人家找,没下令封锁,没抓人贩子,对黑道上发话,也没绘影图形张贴布告寻人,直接就带一干差役往河边去……但这些都有可能是你太害怕,也有可能是听多了水面不对劲的传说。”
杨菁语气平静,语速却一点点加快。
“但你不找你外甥的头,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砰砰砰。
老知县猛地按住心口,伸手抓起酒壶,连灌了两口热酒,一屁股坐下,眼泪哗啦啦地往外喷,使劲捶了几下大腿:“……我脑子里挂着事,正走神,一出门,轩哥嗖一下蹿出来挂我身上,我下意识就是一肘子,一肘子啊,呜!”
眼泪一点都止不住。
“轩哥跌在这石头上,脑袋一个窟窿,血流了一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看着他没了气。”
“雪都热化了。”
“我,我能怎么办!”
老知县哭道,“我也不是,不全是怕我岳丈。”
“我媳妇疼她弟弟疼的厉害,那是她的命根子,她身子骨不好,当初生我儿子的时候就留下了病根,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讲,难道我要告诉她,我不小心把轩哥给弄死了么……咳咳咳……我能怎么办!”
他呛了一嗓子,咳得喘不上气,“我刚与人谈完了事,又下雪,院子里就没留人,静悄悄一片,我迷迷糊糊就把他的头锯下来,搁在功德箱里头,躯体藏在马车底下,就带着差役们去了河堤上,趁着夜色,把,把躯体顺到水里……”
“没多久水面上起了风,浪头一卷,我就看着那孩子顺着水浪冲到了我的脚面上。”
老知县哭得直打摆子。
“他到我脚上那会儿,我还看见好些长得像老鼠还是什么的玩意,趴在他脖颈子上才啃呢,我脑袋嗡地一声,人就没了意识。”
“作孽,作孽!”
谢风鸣的眉心一阵狂跳,摆摆手,让黑骑先把人带下去关好。
“菁娘,你看他言辞有几分真?”
“大部分都是真的,他野心太大,这是怕岳丈给他穿小鞋,下意识就搞出这等祸水东引的麻烦。”
“应该确实是意外,阴差阳错。”
谢风鸣讥诮地摇了摇头:“危难时见人性,古人诚不欺我。”
杨菁也无奈:“初来第一日,损兵折将一知县。”
老知县是地头蛇,本觉得查案子需得他相助,事半功倍。
“好了,明天去找刀笔吏王铮,顺便看看第一批出事的力工,至于现在,咱们都睡觉去。”
谢风鸣和杨菁回到驿馆,还没进房间,江舟雪抱了四大床被子将人堵在客房门外。
杨菁:“?”
“黑骑驻扎在院子里,搭的帐篷,咱们也住帐篷。”
谢风鸣:“……”
蔡县繁华,驿馆上房有几十间,平日里招待个二品都不见得掉价。
可武功高的能说话,人家让住帐篷,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钻帐篷里去。
杨菁单独一顶,被塞到墙根底下,江舟雪和谢风鸣住在略外侧,风一吹,两个帐篷的系带都纠缠在一起,杨菁甚至能听到谢风鸣隐隐约约的呼吸声。
两床厚厚的棉被,阻隔了风雨,杨菁丝毫不曾择席,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
谢风鸣酝酿了好几个话题,看着菁娘映在帐子蓬松的影子,默默又给吞了回去。
江舟雪抽了他肩膀一下,让他别老往外跑:“冷。”
谢风鸣:“……”
这一睡就是一宿,第二天天蒙蒙亮,张桓还特意坚持过来,给他们带了些早餐,都是京里常吃的古楼子。
“咳咳咳咳,没想到老知县他,唉。”
张桓摇摇欲坠,一脸青灰色,杨菁都怕一不注意,这人就栽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