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静水县城郊的土路上。李致贤牵着马,与黄惜才并肩走着,心中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在集市的人潮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曾经在破败茅屋中,以惊世骇俗的“神妖论”震撼他的穷秀才。
黄惜才的变化是明显的。虽然衣衫依旧简朴,但不再是当初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袍,而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干净整洁。他的背脊挺直了些,脸上虽仍有风霜之色,却少了那份被生活压垮的颓唐。最让李致贤注意的是黄惜才的手——那双手曾经因长期握笔而磨出厚茧,又因各种粗活而布满伤痕,如今指甲修剪整齐,掌心的老茧似乎也软化了些。
“李……李贤弟。”黄惜才犹豫了一下称呼,最终还是用了旧称,“真没想到能在此处重逢。自你离去后,黄某时常想起那夜月下长谈。”
李致贤微微一笑:“黄兄近来可好?我看这市集比往日热闹许多。”
“托贤弟的福。”黄惜才的话里带着真挚的感激,“那袋银钱解了燃眉之急。内子买了些粮食布匹,又修缮了房屋,至少风雨天不必担忧屋顶漏雨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黄某也听了贤弟临走前的劝告,这些时日未再说书,只在城外开了个小小的蒙学堂,教几个邻家孩童识字。”
李致贤心中一动。这倒是黄惜才的好出路——既能发挥所长,又不至于因言辞惹祸。他点点头:“教书育人,善莫大焉。不知学堂现有多少学生?”
“八个。”黄惜才脸上浮现出一丝光彩,“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收束修,只每日带些米粮柴火即可。其中有两个颇为聪慧……”
他的话未说完,前方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李致贤抬眼望去,只见三四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玩跳格子的游戏,其中一个小男孩背对着他们,身形比同龄孩子瘦小些,但动作格外灵巧。
黄惜才见状,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扬声喊道:“菡儿!”
那小男孩闻声回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李致贤看到了那张脸——依然是记忆中稚嫩的模样,但眉眼长开了些,那双眼睛还是那般黑亮,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清澈与敏锐。是黄菡,那个曾在漏雨的茅屋里与他一起看星星、问出“为什么坏人做了官就是神,好人做了贼就是妖”的孩子。
黄菡先是看向父亲,随即目光落在李致贤身上。
李致贤今天穿着寻常文士的素色长衫,与当初那身华贵的道袍判若两人。他蓄了须,肤色因连日奔波而略显黝黑,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沉稳内敛。按理说,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六岁孩童,时隔数月后很难认出这样改扮过的成年人。
但黄菡盯着他看了三息。
然后,小男孩的眼睛一点点睁大,那黑亮的瞳孔里闪过辨认、确认、惊喜的复杂神色。他撇下玩伴,迈开小腿奔跑过来,却不是扑向父亲,而是直直跑到李致贤面前,仰起小脸,清脆地喊了一声:
“李叔叔!”
这一声“李叔叔”叫得自然又亲切,仿佛他们昨日才分别。
李致贤愣住了。他设想过许多重逢的场景,甚至想过黄菡可能早已忘记他,却没想到这孩子能在瞬间认出改头换面的自己。他蹲下身,平视着黄菡的眼睛,温声问道:“菡儿怎么认得是我?”
黄菡眨了眨眼,语气理所当然:“李叔叔的眼睛没变呀。”
“眼睛?”
“嗯。”黄菡认真地说,“爹说书时讲过,人的模样会变,衣服会变,但眼睛不会变。李叔叔看人时,眼睛里有一种……一种很安静的光,像夜里看星星时那样。”
李致贤心中震动。他想起那个漏雨的夜晚,他与这孩子并肩躺在稻草铺上,透过屋顶破洞望着星空。那时黄菡问了许多问题,他也难得地卸下心防,说了些平日不会与人言的话。原来那些记忆不仅留在他心里,也深深印在了这孩子心中。
黄惜才在一旁有些尴尬,轻斥道:“菡儿,不得无礼。该叫李大人……”
“无妨。”李致贤站起身,摸了摸黄菡的头,“菡儿记性真好。这些时日,可有认真读书?”
黄菡用力点头:“爹教我《千字文》已经背完啦,现在在读《论语》。李叔叔,你上次说京城很大,有好多好多书,是真的吗?”
“真的。”李致贤笑道,“京城的藏书楼有几十万卷书,堆起来像小山一样高。”
黄菡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光芒让李致贤想起夜空中最亮的星。孩子扯了扯他的衣袖:“李叔叔,你能给我讲讲京城是什么样子吗?爹说你去京城做大事了,是不是把坏人都抓起来了?”
这话问得天真,却让李致贤心中一紧。他此次途经静水,本就是秘密行动,连当地官府都不知晓,却没想到被一个孩子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他看向黄惜才,后者显然也意识到儿子问了不该问的,急忙上前拉住黄菡。
“菡儿,李叔叔有要事在身,莫要纠缠。”黄惜才说着,又转向李致贤,歉意道,“小儿无状,贤弟莫怪。”
李致贤摇摇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黄菡:“叔叔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是路上买的芝麻糖,你尝尝。”
黄菡接过,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抬起头,眼睛直直看着李致贤:“李叔叔,你还会走吗?”
这问题简单,却让李致贤一时语塞。他当然会走,而且要尽快赶赴京城,那里有堆积如山的案卷、错综复杂的势力、一个号称“茂儿爷”的神秘盗贼在等着他。他在静水县停留本就是计划外的事,能挤出这半天时间已是极限。
但看着黄菡期待的眼神,那些准备好的推托之词竟有些说不出口。
黄惜才解围道:“李叔叔有皇命在身,自然要走的。菡儿,咱们请李叔叔回家坐坐可好?你娘前日不是还念叨,若再见到恩人,定要好生款待。”
黄菡闻言,小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一手拉着父亲,一手竟主动牵住了李致贤的手:“李叔叔,去我家!娘做的菜饼可好吃了,我让她给你做!”
孩子的手很小,很软,却很有力。李致贤感觉到那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两根手指,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心头一暖。他抬眼看向黄惜才,见对方眼中也满是期盼,终于点了点头。
“那就叨扰黄兄了。”
去黄家的路上,黄菡一直牵着李致贤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孩子的话语天真烂漫,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许多信息。
“李叔叔,你知道吗,自从你留下那些银子,娘就不哭了。以前她夜里总是偷偷哭,怕第二天没米下锅。”
“爹现在白天教书,晚上还帮我温书。他说等我再大些,要送我去县学。”
“前阵子下雨,我们家屋顶没漏!王大叔来帮我们修过了,爹说要谢谢你,因为修屋顶的钱是你留下的。”
李致贤默默听着,心中感慨万千。那袋银钱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对黄家却是救命稻草。他想起第一次踏入黄家茅屋时的情景:破败的屋顶、摇晃的三腿椅、酸臭的被褥、黄李氏强装的笑脸和黄菡怯生生的眼神。如今看来,那些银钱确实让这一家的生活有了转机。
黄惜才走在前面,偶尔回头插几句话,语气中透着满足:“蒙学堂那几个孩子都很用功。有个叫栓柱的,家里是卖豆腐的,每日寅时就起床帮父母磨豆子,辰时准时来上课,从无一日缺席。还有个丫头叫小杏,她爹原是县衙书吏,早逝了,母女俩相依为命。那孩子天资极好,过目不忘……”
李致贤注意到,黄惜才说起学生时,眼中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一个读书人找到自身价值时的光芒,比任何锦衣玉食都更让人精神饱满。
“黄兄能安于教化乡里,是静水县孩童之福。”李致贤由衷道。
黄惜才却苦笑着摇头:“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真正要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需要的是朝廷的政策、县学的完善、科举的公平……这些,都不是我一介草民能左右的。”
这话说到了李致贤心坎上。他此次赴京任职中枢令,名义上是查办“茂儿爷”连环盗案,实则肩负着整顿吏治、肃清官场的重任。若能成功,或许真能为天下寒门学子开辟一条相对公平的出路。
正思索间,黄菡忽然拉了拉他的手,指着前方:“李叔叔,你看,那就是我们家!”
李致贤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记忆中的破败茅屋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规整的土坯院墙,墙内是三间新修缮的瓦房。虽然依旧简陋,但屋顶的瓦片整齐,墙壁用黄泥抹得平整,院门是新打的木门,门楣上还贴着一副褪了色的春联。
“天地间诗书最贵,家庭内孝悌为先。”李致贤轻声念出对联内容,看向黄惜才,“黄兄的字?”
黄惜才有些不好意思:“胡乱写的,让贤弟见笑了。”
“写得极好。”李致贤认真道。这副对联朴实无华,却正道出了一个读书人在困顿中坚守的根本——诗书与孝悌。这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更让人敬佩。
三人走进院门,还未推开,便听见院内传来妇人的说话声和锅碗瓢盆的响动。黄惜才推开院门,扬声唤道:“内子,你看谁来了!”
黄李氏从灶房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她比上次见时丰腴了些,脸色红润,头上裹着干净的蓝布头巾,腰间系着围裙。看到李致贤的瞬间,她先是一愣,随即睁大眼睛,手中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李……李大人?”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上来,“真是李大人!民妇……民妇……”
她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眶却先红了。李致贤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这位妇人的泼辣与精明,以及那隐藏在埋怨背后的艰辛。如今再见,那份泼辣被感激取代,精明中多了几分从容。
“黄家嫂子,不必多礼。”李致贤温声道,“我途经此地,偶遇黄兄,特来叨扰。”
“什么叨扰不叨扰!”黄李氏激动地说,“大人是我黄家的恩人,我们请都请不来!快请进,快请进!”她一边说,一边弯腰捡起锅铲,又朝屋里喊,“菡儿,给李叔叔倒茶!用娘藏在柜子里的那个茶叶!”
黄菡应了一声,像只小麻雀般跑进屋里。
李致贤被让进堂屋。屋内的变化比外面更大:地面夯实平整,墙壁用白灰简单刷过,虽然家具依旧简陋,但那张着名的“三腿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张结实的木凳和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摊开的书,显然是黄惜才教书所用。
最让李致贤注意的是东墙——那里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恩重如山”四个大字,笔力遒劲,落款是“静水黄惜才敬书”。字的下面,摆着一只小小的香炉,炉中插着三支燃尽的香梗。
黄惜才见李致贤看向那幅字,有些窘迫:“让贤弟见笑了。内子非要挂,我说不妥,她却不听……”
“应当的。”李致贤轻声道。他不是矫情之人,但看到黄家将他的恩情如此郑重对待,心中仍难免触动。那袋银钱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对这个家庭却是改变了命运。这种认知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为官者手中权力的一丝一毫,对百姓而言都可能意味着生死荣辱。
黄菡端来茶水。粗瓷碗里,茶叶舒展开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李致贤品了一口,是市井间常见的粗茶,但冲泡得法,别有一番甘醇。
“李叔叔,好喝吗?”黄菡趴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好喝。”李致贤笑着摸摸他的头,“菡儿泡的茶,比京城最好的茶楼里的还好。”
孩子开心地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黄李氏在灶房忙活了一阵,端出几碟小菜:一碟腌萝卜,一碟炒豆角,一碟煎豆腐,还有一小碗黄澄澄的炒鸡蛋。菜式简单,却摆放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拿出了家中最好的东西。
“李大人,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您将就着用些。”黄李氏搓着手,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李致贤看着这些菜肴,想起上次来黄家时,晚饭只有稀粥和咸菜。如今虽然依旧清贫,但至少有了炒菜和鸡蛋,这已是天壤之别。
“嫂子客气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煎豆腐放入口中。豆腐煎得外酥里嫩,咸淡适中,可见烹者用心。他由衷赞道:“嫂子好手艺。”
黄李氏闻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锅里还烙着菜饼,马上就好!”
这顿饭吃得很慢。
李致贤刻意放慢了速度,细细品尝每一道菜,认真听黄惜才讲述这几个月的经历。黄李氏不时插话补充,黄菡则挨着李致贤坐着,小脑袋靠在他胳膊上,安静地听大人们说话。
从黄家人口中,李致贤了解到静水县这几个月发生的变化:新来的县令还算清廉,至少没有横征暴敛;城外的流民被安置了些,虽然日子依旧艰难,但总算有了落脚处;黄惜才的蒙学堂渐渐有了名气,邻村也有家长想送孩子来读书……
“只是,”黄惜才话锋一转,眉头微蹙,“近来县城里有些不太平。”
李致贤心中一动:“哦?怎么不太平?”
“也说不上来具体的事。”黄惜才斟酌着词句,“就是感觉气氛不对。市集上多了些生面孔,不是商贾,也不像农户,整日闲逛,眼神却锐利得很。县衙的差役也比往日忙碌,时常半夜还有马蹄声。”
黄李氏也接口道:“对,前几日我去买布,听布庄老板娘说,她家铺子夜里好像有人翻墙进去,但什么都没丢,就是东西被翻乱了。报官后,衙役来看了一眼,说是野猫野狗,让她别声张。”
李致贤放下筷子,神色严肃起来。这些看似零散的迹象,拼凑起来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静水县距离京城不过三日路程,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这里往往是前兆。
“黄兄可曾听说‘茂儿爷’?”他试探着问。
黄惜才一怔,随即压低声音:“贤弟也听说了?近来确有些传言,说京中有个专盗贪官的大盗,来无影去无踪,官府拿他没办法。但那些传言真真假假,也不知可信几分。”
“爹,我知道茂儿爷!”黄菡忽然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三个大人都愣住了。黄李氏急忙去捂儿子的嘴:“小孩子家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黄菡挣脱母亲的手,看着李致贤,“李叔叔,我真的知道。前些天我在城外玩,看见一个老爷爷在土地庙里睡觉,他怀里抱着一把刀,刀柄上刻着一只猫头鹰。”
李致贤的瞳孔猛然收缩。
猫头鹰——这正是“茂儿爷”标记的核心图案!根据案卷记载,这个神秘盗贼每次作案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猫头鹰爪印的标记。京城中无人知晓这标记的含义,只能根据其形态称之为“猫鹰标记”。
“菡儿,你看清楚了?”李致贤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什么样的猫头鹰?”
黄菡歪着头想了想:“就是……就是普通的猫头鹰呀。圆眼睛,尖嘴巴,站在树枝上。不过,”他补充道,“那只猫头鹰的头上好像还有皱纹,看起来像个老爷爷的脸。”
这话如同惊雷在李致贤脑中炸开。
老爷爷的脸?猫头鹰标记中暗藏人面?他猛地想起卷宗中那些猫鹰标记的拓本——那些图案看似只是简单的飞禽轮廓,但若换个角度,将弯曲的喙看作鼻子,圆眼看作双目,翅膀的纹路看作皱纹……或许真能看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菡儿,你能画出来吗?”李致贤问道。
黄菡点点头,跳下凳子,跑到父亲的书桌前,拿起毛笔,在一张废纸上勾勒起来。孩子的手很稳,几笔就画出了一个猫头鹰的轮廓,然后在头部加了数道线条。果然,那些线条让猫头鹰的头看起来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脸!
黄惜才和黄李氏凑过来看,都露出惊讶的神色。黄李氏喃喃道:“这孩子,怎么观察得这么仔细……”
李致贤接过那张纸,手指微微颤抖。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如果“茂儿爷”的标记真是一张老人脸,那么这个名号就可能不是“猫儿爷”的讹传,而是“貌儿爷”——有老人貌的爷!这或许意味着,盗贼本人是个老人,或者其背后有个年长的首脑!
“菡儿,那个老爷爷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李致贤蹲下身,与黄菡平视。
黄菡努力回忆:“他……他很瘦,头发白了一半,脸上有很多皱纹。衣服破破的,但洗得很干净。他睡觉时抱着刀,我一走近他就醒了,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走了。”
“去了哪个方向?”
“往北走了。”黄菡指着北方,“就是京城的方向。”
李致贤的心沉了下去。北方,京城。难道“茂儿爷”或其同伙已经离开了京城,来到了静水县?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巧合,一个普通的流浪老人?
不,不可能那么巧。带着刻有猫头鹰标记的刀,睡在土地庙里,警觉性极高,一见孩童就迅速离开——这绝非普通流浪汉。
“黄兄,”李致贤站起身,神色凝重,“此事非同小可。菡儿见到的老人,很可能与京城大案有关。你们近日务必小心,尤其是菡儿,尽量不要让他独自出城。”
黄惜才脸色发白:“贤弟的意思是……”
“我什么都不能确定。”李致贤摇摇头,“但谨慎些总是好的。另外,此事切勿对外人提起,就当从未发生过。”
黄李氏连连点头,紧紧搂住儿子,眼中满是后怕。
饭后,李致贤提出想在村里走走。黄惜才本想陪同,被他婉拒了。他需要独自思考,也需要暗中观察这个村庄是否还有其他异常。
黄菡却扯着他的衣袖不放:“李叔叔,我带你去看我的秘密基地!”
孩子眼中的期盼让人难以拒绝。李致贤看了看黄惜才,见对方点头,便笑道:“好,那就请菡儿带路。”
黄菡的秘密基地在村后的小山坡上,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块平整的大石头。站在石头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和远处的官道。
“我常来这里看书。”黄菡爬上石头,拍拍身边的位置,“这里安静,没人打扰。李叔叔,你也坐。”
李致贤依言坐下。从这里望去,夕阳正缓缓西沉,将田野、房舍、远山都染上一层金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偶尔传来犬吠鸡鸣,一派宁静的田园景象。
很难想象,在这样祥和的地方,可能隐藏着与京城大案相关的线索。
“李叔叔,”黄菡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那个老爷爷是坏人吗?”
李致贤沉默了片刻,反问道:“菡儿觉得呢?”
黄菡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看我的时候,眼神不凶,就是……就是很累的样子。像爹有时候教书教到很晚,那种累。”
孩子的直觉往往最敏锐。李致贤想起案卷中对“茂儿爷”行为的描述:专盗贪官污吏,所得钱财大多散给贫民,从未伤及无辜。如果那些描述属实,那么这个神秘盗贼或许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坏人”。
但法律就是法律。盗窃是罪,无论动机如何。他李致贤身为朝廷命官,职责就是缉拿罪犯,维护法纪。
“菡儿,”他缓缓开口,“这世上的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做了坏事,却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些人表面是好人,背地里却行龌龊之事。我们要学会看的,不是一个人做了什么,而是他为什么这么做,以及他的所作所为对他人造成了什么影响。”
黄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就像爹说的神妖论?”
李致贤一怔,随即笑了:“对,就像你爹的神妖论。神未必善,妖未必恶,善恶在乎心。”
“那李叔叔,”黄菡转过头,黑亮的眼睛直视着他,“如果你要抓那个老爷爷,会杀了他吗?”
这个问题太尖锐,让李致贤一时语塞。他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竟无法给出那个“依法当诛”的标准答案。良久,他才低声道:“叔叔会尽力查明真相。若他真有冤屈,或许……或许有别的路可走。”
这话说得很含糊,但黄菡却好像听懂了,满意地点点头:“嗯,李叔叔是好人,一定不会乱杀人的。”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一抹暗红的余晖。村庄里亮起了零星灯火,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山坡。
李致贤站起身:“该回去了,不然你爹娘要担心了。”
黄菡却拉住他的手,小声说:“李叔叔,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那个老爷爷走的时候,掉了一样东西。”黄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片,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
李致贤接过铁片,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辨认。那花纹看似杂乱,但若仔细看,能看出是两个字变形组合而成——
“茂”、“山”。
茂山。
李致贤的心跳漏了一拍。京城卷宗中多次提到这个地方:京郊的茂山,山势险峻,林木茂密,自古便是土匪窝点。前朝曾多次派兵清剿,但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本朝立国后,茂山匪患一度平息,但近些年似乎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难道“茂儿爷”与茂山土匪有关?或者,他就是土匪的一员?
“菡儿,这铁片你捡到后,可曾给别人看过?”李致贤沉声问道。
黄菡摇头:“没有。我怕爹娘骂我乱捡东西,就藏起来了。李叔叔,这很重要吗?”
“可能很重要。”李致贤将铁片小心收好,“谢谢你告诉叔叔。这件事也暂时不要对别人说,好吗?”
黄菡用力点头:“我只告诉李叔叔。”
下山路上,李致贤思绪纷乱。铁片上的“茂山”二字,黄菡描述的持刀老人,猫头鹰标记中隐藏的人脸,还有近来静水县不寻常的气氛……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线才能串联起来。
而那根线,或许就在京城,在那堆积如山的案卷里,在那个神秘莫测的“茂儿爷”身上。
回到黄家时,天已完全黑了。黄李氏在堂屋点起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正在缝补衣物,黄惜才则在批改学生的作业。见二人回来,黄李氏连忙起身:“饭还热着,我再去炒个菜……”
“嫂子不必忙了。”李致贤摆手,“我已用过晚饭。此番叨扰已久,也该告辞了。”
“这么晚了还要走?”黄惜才放下笔,“贤弟不如在此歇息一夜,明日再赶路不迟。”
李致贤摇摇头:“我有要事在身,必须连夜启程。”他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黄兄开办蒙学堂,功德无量。这点银钱,权当给孩子们添些笔墨纸砚。”
黄惜才急忙推辞:“使不得!贤弟已经帮了我们太多,这钱万万不能收!”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孩子的。”李致贤按住他的手,“黄兄,你教的是静水县的未来。多一个孩子识字明理,将来就可能少一个愚民,多一个良吏。这钱,值得。”
黄惜才眼眶红了,嘴唇颤抖着,最终重重点头:“既如此,黄某代那些孩子谢过贤弟。我定不负所托,尽心教导。”
黄李氏也抹着眼泪,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有黄菡,站在门边,静静看着李致贤。孩子没有哭闹,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不舍。
李致贤走到黄菡面前,蹲下身,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那玉佩质地普通,雕着简单的云纹,是他早年求学时师长所赠,一直随身携带。
“菡儿,这个送给你。”他将玉佩放在黄菡掌心,“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将来若有机会来京城,凭此玉佩到中枢令衙门找我。”
黄菡紧紧攥住玉佩,忽然扑上来抱住李致贤的脖子,小脸埋在他肩上。李致贤感觉到孩子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温热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气息。
“李叔叔,你一定要小心。”黄菡在他耳边小声说,“那个老爷爷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好像在警告什么。”
李致贤心中一凛,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叔叔会小心的。菡儿也要答应叔叔,好好听爹娘的话,不要独自乱跑。”
“嗯。”黄菡松开手,退后一步,用袖子擦干眼泪,努力做出坚强的样子。
李致贤站起身,向黄惜才夫妇拱手作别:“黄兄,嫂子,保重。后会有期。”
“贤弟保重!”
“大人一路平安!”
李致贤最后看了黄菡一眼,转身走入夜色之中。马蹄声在寂静的村庄里响起,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
深夜,李致贤在驿站的房间里,就着烛光研究那枚铁片和黄菡画的猫头鹰图案。
铁片很薄,边缘有磨损,显然是长期随身携带之物。上面的“茂山”二字是阳刻,笔画刚劲,透着一股草莽之气。李致贤用手指摩挲着纹路,忽然觉得触感有些异样——铁片背面似乎有极浅的刻痕。
他拿起铁片,对着烛光调整角度。果然,背面有淡淡的划痕,像是用指甲或细针刻上去的。他取来纸笔,用最细的毛笔蘸墨,轻轻在铁片背面涂了一层,然后将铁片按在纸上。
拓印出来的图案让李致贤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简略的地图!虽然线条粗糙,但能辨认出山脉、河流、道路的标记。图中央画着一个三角形,旁边标注着一个小点。最下方有一行小字,因为磨损严重,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洞……粮……甲……”
山洞?粮草?甲胄?
李致贤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如果这真是茂山的地图,那么那个三角形标记的位置,很可能就是土匪的巢穴。而“粮”和“甲”的标注,则意味着那里储存着粮草和兵器!
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盗匪的范畴。储存大量粮草兵器,要么是准备长期盘踞,要么是……图谋不轨。
李致贤又拿起黄菡画的猫头鹰图案。孩子稚嫩的笔触下,那张老人脸显得格外清晰。他忽然想起卷宗中的一个细节:“茂儿爷”第一次作案是在三年前,而最近一年的作案频率明显增加,手法也更加老练。如果盗贼是个年轻人,三年的成长不足以让技艺精进如此之快;但如果是个老人,或者有老人指导,那就说得通了。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他脑中成形:“茂儿爷”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老人是首脑或导师,负责策划和指挥;年轻人或中年人负责执行。他们以茂山为基地,专门针对京城的贪官污吏下手,既劫财济贫,又搜集罪证。
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仅仅是劫富济贫吗?还是有着更深的图谋?
李致贤吹灭蜡烛,在黑暗中静静思索。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子时。他本该休息,明日一早继续赶路,但此刻却毫无睡意。
黄菡那句“好像在警告什么”在他耳边回响。老人在土地庙中见到孩子,没有伤害他,也没有抢夺回铁片,只是警告地看了一眼就离开。这说明什么?说明老人并非穷凶极恶之徒,或者,他不想引起注意,暴露行踪。
又或者,他认出了黄菡是谁家的孩子?
李致贤猛地坐起身。黄惜才虽然只是个穷秀才,但当初在集市上说书时,曾因“神妖论”引起不小的轰动。如果“茂儿爷”或其同伙当时也在场,完全可能认出黄菡是黄惜才的儿子。而黄惜才与李致贤有过接触,这一点若被对方知晓……
不好!
李致贤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对方知道黄家与他有关,那么黄家现在可能就有危险!对方可能会担心黄菡泄露了什么,或者想通过黄家来探查他的动向!
他必须立刻返回静水县!
但转念一想,若对方真有恶意,此刻恐怕已经动手了。他现在赶回去,不仅可能扑空,还可能打草惊蛇。最好的办法是……
李致贤点亮蜡烛,铺开信纸,提笔疾书。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静水县令,以中枢令的名义要求其暗中保护黄惜才一家;另一封给他在京中的心腹,命其立即调查茂山近况,并调阅所有与“茂山匪患”相关的档案。
写完后,他唤来驿卒,吩咐将信连夜送出。做完这些,他仍觉不安,又取出一张纸条,用密语写了几句话,塞进一个小竹筒,绑在信鸽腿上。
信鸽扑棱棱飞入夜空,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李致贤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天际。东方还未泛白,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他忽然觉得,这次途经静水县,与其说是偶遇,不如说是天意。黄菡这个孩子,像是一把钥匙,无意间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真相的门。
但门后是什么,他还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那个被称为“茂儿爷”的神秘存在,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而这场较量,从他踏入静水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远方的天际,一颗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就像许多真相,看似偶然闪现,实则早已在黑暗中运行多时。
李致贤握紧了拳头。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平坦。但有了这些线索,至少不再是盲人摸象。他要赶在对方察觉之前,揭开“茂儿爷”的真面目,查明茂山的秘密,还有——保护好那个无意中卷入这一切的孩子。
夜风吹过,带来远方田野的气息。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