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强攥着画板,眼睛早忍不住往村里瞟,却没敢多问。
林伯走得慢,裤脚沾着草屑,每踩一步都要顿顿脚,像是在确认脚下的路没被杂草盖严实。
那条叫阿黄的土狗跟在他脚边,尾巴不像刚才那样绷得笔直,时不时用脑袋蹭蹭他的裤腿,倒有了点温顺劲儿。
“前面那栋就是祠堂。” 走了三分钟,林伯停在一栋青砖建筑前,声音沉了沉。
他指着门口的石狮子,竹梢轻轻碰了碰左边那只缺耳的狮子:“这狮子耳朵是六八年台风刮掉的,我用水泥补过,没补好。你们拍的时候别碰,它是镇祠堂的,动了要遭罪。”
晏明洲顺着看过去,石狮子身上爬满青苔,缺耳的地方确实有层浅灰色的水泥,透着股修补的痕迹。
周志强赶紧翻开画板,笔尖在纸上划得快:“记下了,石狮子只拍远景,不碰。”
林伯又往前挪了两步,蹲在祠堂门口的石阶前,手掌贴在石阶的裂缝上,像是在摸什么宝贝:“这台阶有五十年了,去年冬天裂了道缝,我用稻草塞过,你们别踩,踩塌了我没法跟祠堂里的祖宗说。拍的时候让演员站旁边空地,镜头往这边带就行。”
“好,绝对不踩石阶!” 晏明洲赶紧让周志强在本子上添了句 “祠堂石阶禁止踩踏”,字写得格外重。
何琮蝶看着祠堂紧闭的木门,铜环生了锈,忍不住小声问:“林伯,祠堂里…… 是不是还摆着祖宗牌位?”
林伯回头看她,眼神里多了点复杂的软意,却还是绷着语气:“里面摆着三十二个牌位,从光绪年到现在的都有,我每月初一十五来擦,擦了二十年了。门钥匙在我枕头底下,谁来都不给,你们也别开口要。”
“您放心,我们绝对不提开门的事!” 晏明洲赶紧保证,“拍的时候只拍门口的对联,连门框都不碰。”
林伯点了点头,又拄着竹竿往村西头走,脚步比刚才快了点:“再去看西洋楼,那是任家一九三几年盖的,楼里还堆着他们家的老衣柜、梳妆台,你们别进去翻。”
到了西洋楼前,林伯指着二楼的雕花栏杆,竹梢在栏杆上轻轻敲了敲:“这栏杆是红木的,十年前有人想半夜锯走,被我拿着手电筒赶跑了。你们拍的时候,让演员站阳台中间,别靠栏杆太近,那木头脆了,踩断了,我没法跟任家的老祖宗交代。”
周志强眼睛亮了:“林伯,我们就拍个演员站阳台看村子的镜头,就站中间,不碰栏杆,行吗?”
林伯抬头看了看阳台,又低头摸了摸竹竿,好一会儿才点头:“站中间可以,但别把身子探出去。楼下的石板路不平,摔下来,你们赔不起,我也落不得好。”
“一定让演员站稳!” 周志强赶紧记下,笔尖都快戳破纸了。
最后到后山乱葬岗时,杂草快没过人,墓碑歪歪扭扭的,有些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得模糊。
风一吹,草叶沙沙响,何琮蝶下意识往晏明洲身边靠了靠。
林伯却没怕,径直走到最前面那座墓碑前,碑上写着 “林公福生之墓”,他蹲下来,用手扒掉碑前的杂草:“这是我爹的墓。拍的时候别大声吵,也别用强光照墓碑,祖宗怕吵。得先上炷香,烧点纸钱,你们要是忘了,我就把香灰撒在你们的摄像机上,说到做到。”
晏明洲赶紧说:“林伯您放心,我们明天就带香和纸钱来,拍之前先祭拜,绝对不吵,不用强光!”
林伯盯着墓碑看了几秒,又转头看向晏明洲,眼神里少了敌意,多了点托付的郑重:“还有,拍完把这里的杂草清了。去年我清了一半,腰就疼得直不起来,你们年轻人多干点,也算是给祖宗积点德。”
“一定清!我们请人把杂草全清了,再给每个墓碑旁边培点土!” 晏明洲答应得干脆。
林伯这才满意地站起身,往回走时,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走到村口老榕树下,他把土鸡蛋抱在怀里,抬头看了眼树顶的鸟窝,嘴里小声念叨:“希望你们真能守规矩,别让祖宗的地方,毁在我手里。”
从十三围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陈锦堂开着旧货车在前头引路,车斗里的镰刀和竹筐随着颠簸轻轻晃着,竹筐边缘还沾着十三围的泥土。
晏明洲的车跟在后面,车厢里堆着周志强画满草图的画板,上面用红蓝两色笔标得密密麻麻,祠堂的拍摄角度、西洋楼的取景范围、坟地的光线禁忌,连林伯反复强调的地方都圈了醒目的红圈,生怕遗漏。
“晏总,这十三围简直是老天爷赏的取景地!” 周志强坐在副驾,手里攥着半截铅笔,翻着画板兴奋道:“您看这祠堂的门楣,青砖缝里长的狗尾草都透着股民国的沧桑,还有西洋楼的阳台,雕花栏杆掉漆的地方刚好能漏进点夕阳,拍任小姐站在那的戏,光影感直接拉满,根本不用后期调!”
何琮蝶坐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想起林伯抱着土鸡蛋时,手紧紧护着布袋子的样子,轻声说:“林伯看着严肃,其实特别细心,他说每月初一十五擦祖宗牌位都会用软布一点点蹭铜环上的锈,怕把字磨掉。今天还特意提醒我们拍坟地时别踩旁边的野花,说那是阿黄去年自己叼种子种的,算是给阿牛的伴儿。”
晏明洲握着方向盘,目光落在前方货车的蓝色车斗上,嘴角勾了勾:“是个重情义的老人,等下送陈先生回合和行,咱们请他去前面的旺角茶餐厅吃顿便饭,今天多亏他牵线,不然咱们跟林伯沟通还得走不少弯路。另外,后续还有几个外景地要敲定,九叔下山的石板路、僵尸出没的竹林,还有任家采购物资的集市,这些不用我亲自跑。”
他转头看向周志强,语气笃定:“周哥,你明天带着今天的草图,跟行政部的小张对接。选地就按今天的标准来,优先找保留老样子的地方,别折腾村民,也别搞大拆大建,能借现成的就借现成的,省得跟村里老人解释半天,还容易闹误会。”
周志强立刻挺直腰板:“放心晏总!我明天一早就去踩点,先去元朗周边的老村问,实在不行再去上水那边,保证选的地方跟十三围的风格搭得上,绝不会出岔子!”
车子开到元朗老街时,天刚擦黑。
街两旁的杂货铺亮起暖黄的灯,阿婆们拎着菜篮子往家走,偶尔有自行车铃响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带出细碎的声响。
陈锦堂把货车停在合和行门口,刚解开安全带,晏明洲就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两罐刚从旁边铺子买的本地凉茶,笑着说:“陈先生,今天辛苦您跑了一天,晚上我做东,请您去前面的茶餐厅吃顿便饭,顺便给您带了两罐凉茶,解解乏。”
陈锦堂愣了愣,接过凉茶,指尖碰到冰凉的罐身,忍不住笑了:“晏先生太客气了,不过是带个路说几句话,哪用这么麻烦?再说这凉茶,还是我小时候常喝的牌子,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喝这个了。”
“该谢的还是得谢。” 晏明洲拉开车门,语气诚恳,“您不光帮我们找到这么合适的场地,还提前跟我们说林伯的脾气,村里的规矩,省的我们冒冒失失上门被林伯赶出来。这点饭算什么,就当跟您多请教请教本地的事,以后拍电影说不定还得麻烦您呢。”
陈锦堂见他实在,便不再推辞:“那我就不客气了,正好也跟您聊聊十三围的旧事。”
旺角茶餐厅里,吊扇转得比合和行的利落,空气中飘着烧腊的油香和普洱的醇厚。
服务员很快端上了菜,一盘油亮亮的烧鹅,皮脆得能听见声响,一盘淋着鲜美豉油的白灼菜心,一碗冬瓜排骨汤,还有陈锦堂特意点的干炒牛河,河粉裹着酱油,泛着诱人的光泽。
晏明洲给陈锦堂倒了杯普洱,笑着说:“陈先生,您尝尝这烧鹅,听说这家的酸梅酱是老板用本地梅子熬的,酸甜度刚好,解腻。”
陈锦堂夹了块烧鹅,沾了点酸梅酱放进嘴里,嚼了嚼,眼睛亮了:“确实不错,比我上次来吃的还入味。说起来,我小时候常跟林伯来这附近的摊子吃炒粉,那时候他还是村里的护林员,天天背着猎枪巡山,腰杆挺得笔直,像棵老榕树。有次村里有人偷偷砍古树,林伯追着他从山上跑到村口,愣是把人手里的斧头夺下来,还跟人在晒谷场吵了一下午,连饭都忘了吃,最后还是我娘把炒粉送到晒谷场,他才肯吃。”
晏明洲顺着话头问:“陈先生,您跟林伯从小就认识?那他后来怎么就一心守着十三围,不出去闯闯呢?”
这话一出,陈锦堂夹菜的动作顿了顿,他放下筷子,喝了口普洱,茶的热气模糊了眼底的情绪,才慢慢开口:“林伯啊,是个苦命人。四十多年前,他儿子阿牛才五岁,圆乎乎的,特别爱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喊我阿锦哥,有年夏天特别热,阿牛跟着村里的几个小孩去山谷里的水潭摸鱼,那水潭看着浅,底下有暗流,是早年山洪冲出来的,阿牛一脚踩空就没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