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整,安全屋阁楼。
柔和的模拟天光从墙面的柔性蒙皮中透出,逐渐明亮。
站在一角的一心,目光落在那小窗之外。
“还在想昨天的事?”奥尼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端着两杯刚煮好的黑咖啡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到一心面前。
一心接过咖啡:“谢了。我在想另外一种可能...如果她真的完全不记得我,那昨天那种反应就合理了。但问题在于——她为什么会‘完全不记得’?”
奥尼尔在他身边站定:“按档案上说,这些高级书记员应该是过目不忘的才对。”
“是啊。”一心放下杯子,“退一万步说,一个连昨天发生过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如何保证工作连续性?如何应对突发情况?如何...”
他的话音顿住,绿眸里闪过一丝光亮。
“如何什么?”奥尼尔追问。
一心站起身,走到投影墙前:“没什么——我突然觉得需要更近距离地观察她——不,是观察‘她们’。观察这个群体的工作模式。”
奥尼尔吹了声口哨:“所以你又打算去档案馆‘偶遇’了?”
“你懂我。”一心转过身,脸上露出那种奥尼尔很熟悉的、带着点算计的温和笑容,“这次,我们走正规流程。”
上午九点半,永恒档案馆总馆,前台接待处。
阿玛莱特经理今天穿着一套深紫色缎面长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档案馆纹章。
他站在光可鉴人的柜台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依然是那职业微笑。
“史密斯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他的声音平滑如丝绒,“您预约的无痕记录服务已经安排妥当。只是...”
他微微侧身,从柜台下取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登记册,翻开到某一页,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记录——
“您点名要求的c-07书记员——塞西莉亚·烬诗小姐,目前正外出执行一项为期三天的贵族委托。”
阿玛莱特抬起头,笑容里多了些歉意:“是一位来自金穗公国的子爵,需要记录一整场家族议会的全部讨论内容。这种大型持续性记录任务,通常都会由c-07这样的资深书记员负责。”
一心站在柜台前,脸上适时露出失望的神色:“真不凑巧...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预计是后天傍晚。”阿玛莱特合上登记册,“如果您坚持要由c-07为您服务,我们可以将您的预约安排到大后天。当然,这期间如果您改变主意,馆内还有其他同样优秀的书记员可供选择。”
一心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权衡。
然后他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就按原计划今天开始吧。具体是哪位书记员能承接我的需求?”
“c-09。”阿玛莱特从柜台后走出,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我带您去她的办公室。”
两人一前一后再一次穿过那琉璃之门,旋转向下,走进无痕记录区。
“说起来,”一心状似随意地开口,“这些书记员的编号...c-07,c-09,是按什么顺序排列的?能力评级?还是单纯的入职时间?”
阿玛莱特脚步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考虑到业务保密需求,这件事不便透露——不过您可以放心,能排在c序列的书记员,都是馆内最顶尖的记录专家。”
“原来如此。”一心点点头,不再追问。
c-09的办公室在无痕记录区东侧走廊的尽头。
而c-09本人,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女性,浅金色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形状优美的耳朵。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水蓝色缎面衬衫——和塞西莉亚那件几乎是同款,只是胸前的铭牌上刻着“c-09”。
当阿玛莱特推门进来时,她正低头整理一叠空白稿纸。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那一刻,一心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产生了错觉。
那双眼睛——浅灰色的,清澈,平静,空洞——和塞西莉亚的眼神太像了。
不是外貌上的相似,而是那种...剥离了所有个人情绪,只剩下纯粹功能性的注视。
“这位是约翰·史密斯先生,今天开始的无痕记录服务委托方。”阿玛莱特介绍道,“史密斯先生,这位是c-09书记员。接下来的三天,将由她负责记录您需要记录的内容。”
c-09站起身,微微颔首:“史密斯先生,日安。请坐。”
她的声音音色清亮,语调平稳,可以称得上悦耳,但就和她的眼神一样,缺乏起伏。
一心在书桌对面的客椅上坐下,阿玛莱特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告辞离开。
门轻轻合拢,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c-09重新坐回书桌后,从笔筒里取出一支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瓶里的黑色墨水,然后抬头看向一心:“史密斯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请您口述需要记录的内容。”
一心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打量着眼前的书记员——她的坐姿笔直,肩膀放松但不下沉,握笔的手指稳定有力。
书桌上除了纸笔和墨水瓶,还放着一个沙漏、一块镇纸、以及一本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空白笔记本。
一切都井然有序。
一切都精确到位。
“在开始之前...”一心身体微微前倾,露出友好的笑容,“我想先确认一下记录流程。我口述,你记录。中间如果我需要暂停,或者修改之前的内容,该怎么处理?”
c-09的眼睛眨了一下——非常轻微的一次眨动。
然后她用那种平稳的语调回答:“您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候喊停。我会在稿纸上标注记号。一切都遵从您所述的需求,所有修改痕迹都会保留,以确保记录的完整性。”
“很严谨。”一心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开始?”
“随时可以,先生。”
一心清了清嗓子,开始口述他提前准备好的内容——一份虚构的、关于“北境商路变迁与毛皮贸易影响因素”的半学术性报告。
这是他特意设计的文本:长度适中,有一定专业性但不至于太深奥,中间穿插了几个容易混淆的人名地名,还有几处需要反复推敲的逻辑转折。
他想看看,面对这种略带挑战性的记录任务,c-09会如何应对。
结果让他暗暗心惊。
书记员的记录速度极快。羽毛笔在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几乎连绵不断,但她握笔的手稳得出奇,写出的字迹工整清晰,每个字母的倾斜角度都保持一致。
更关键的是她的专注度。
一心在口述时故意制造了几次“意外”:比如突然咳嗽打断自己,或者说出一句话后立刻改口重说,甚至有一次假装忘记某个术语,要求回溯前面的内容。
每一次,c-09的反应都堪称完美。
咳嗽时,她笔尖停顿,抬头等待,眼神里没有任何不耐烦。
改口时,她迅速在稿纸上划掉刚写下的句子,在旁边空白处开始记录新版本,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要求回溯时,她甚至不用翻看前面的稿纸,直接复述出了一心刚才说过的最后三句话,一字不差。
二小时后,一心喊了第一次暂停。
“休息一下吧。”他揉了揉太阳穴,做出疲倦的样子,“说了这么久,我嗓子有点干。你呢?需要活动一下吗?”
c-09放下羽毛笔,将笔尖在墨水瓶边缘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水,然后整齐地放回笔筒。
她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眸看向一心:“进度,听从您的安排,史密斯先生。如果您需要饮水或如厕,我可以在此等候。而我,此时不必离岗。”
“你不渴吗?”一心挑眉,“或者...手不酸?”
“我的身体状况不会影响工作质量。”c-09回答,语气平静,“如果您没有其他需求,我们可以继续。”
一心沉默了两秒:“不,休息一下也好。我也得整理整理思路。”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书架、墙壁、窗户。
c-09依旧坐在书桌后,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背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
那姿态让一心想起军队里的新兵——最老实的那一批,他们只懂得像机械一样执行指令。
“说起来,”一心转过身,靠在书桌边缘,“c-09小姐,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c-09的眼睛转向他,眨了一下:“抱歉,史密斯先生。馆内规定,书记员不能向客户透露个人信息。”
“啊,理解理解。”一心摆摆手,“那换个问题——你认识c-07吗?塞西莉亚·烬诗?”
这一次,c-09的回应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延迟,然后她回答:“c-07是馆内资深书记员。根据规定,书记员之间不得在工作场合进行非必要的私人交流。”
“所以你们不熟?”
“我没有权限回答这个问题。”
“那如果我现在想联系c-07,有什么办法吗?”一心继续追问,但故意让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家常,“我听说她...”
“请您联系阿玛莱特经理进行协调。”c-09的回答依然带着机械般的平稳,“如果您没有其他与本次记录服务相关的问题,我们可以继续工作了吗,史密斯先生?”
她的声音里依旧没有不耐烦,但那种明确的边界感已经清晰传达。
一心笑了笑,坐回椅子上:“当然。我们继续。”
但他心里那个疑团,已经越来越大。
接下来的两天,一心每天准时来到c-09的办公室,继续进行那份虚构报告的口述记录。他持续观察着这位书记员的工作状态,并有意设计了几次更隐蔽的“测试”。
第二天下午,他假装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墨水瓶,黑色的墨水瞬间泼洒出来,眼看就要染透已经写完的十几页稿纸。
就在一心准备伸手去扶的瞬间,c-09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她的左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块吸水性极强的棉布,精准地盖在墨水泼洒的核心区域——右手同时抓起桌上的稿纸,手腕一抖,将最上面那几页已经沾到墨迹的纸页抖开,让它们脱离液体蔓延的范围。
等一心反应过来时,墨水瓶已经扶正,桌面被清理干净,只有那块棉布中心染着一团浓黑。
而c-09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抱歉,”她甚至先道了歉,“是我的疏忽,没有及时提醒您注意墨水瓶的位置。请稍等,我更换稿纸。”
她转身从书柜下层取出新的稿纸,将染墨的那几页小心地放到一旁,然后坐回位置,拿起笔。
“我们可以从第47页第三行继续,史密斯先生。您刚才说到‘冬季运输路线’...”
一心看着她,绿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光。这种反应速度,这种危机处理能力,这种毫不动摇的工作专注度...
这,正常吗?
第三天,也就是塞西莉亚预定返回档案馆的那天,一心提前结束了与c-09的记录会话。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合上自己带来的参考资料,站起身,“剩下的部分...我可能需要再整理一下思路。明天再继续,可以吗?”
c-09放下笔,微微颔首:“听从您的安排,史密斯先生。今天的记录稿我会归档保存,明天您来时可以直接续接。”
“辛苦你了。”一心走到门,手搭在门把手上,忽然又回过头,“对了,c-09小姐。这三天的合作很愉快。作为感谢...明天我给你带点小礼物吧?比如糖果,或者...”
“不必了,先生。”c-09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馆内规定,书记员不得接受客户的私人赠礼。感谢您的好意。”
她说完,低下头开始整理桌面的稿纸,那姿态明确表示谈话已经结束。
一心笑了笑,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