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ochA）的正式回应，在系统发出通告后六小时抵达NERIc的指定接收端口。措辞谨慎，充满外交辞令：
“……注意到相关情况。赞赏任何旨在缓解人道主义危机中能源短缺问题的努力。强调所有国际援助行动应遵循《联合国宪章》原则、尊重受援国主权、并与现有协调机制充分合作。建议未来类似行动前进行必要协商。愿与相关方就人道主义能源援助的有效模式保持对话。”
“典型的官僚式回应。”顾凡在通讯中对林辰分析，“不谴责，不背书，指出原则，留有余地。他们不想打击‘善举’，但必须维护程序和主权原则。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愿就有效模式保持对话’。这是开口子，系统抛出的案例，他们接住了，并且愿意讨论。”
几乎同时，国际红十字会的回复则更侧重操作层面：“……确认已收到燃油并将监督其用于指定医疗和人道目的。对援助的及时性表示肯定，对行动发起方的匿名性质表示理解（考虑到区域复杂性），但重申透明度与协调对保障援助人员安全和行动可持续性的重要性。附初步燃油质量检验报告（合格）及接收凭证扫描件。”
最有趣的反馈来自“生命之光”组织。他们没有通过官方渠道回复系统，但其负责该难民营项目的资深医生，在个人社交媒体（加密状态解除后）更新了一条简短消息：
“难以置信的奇迹。燃油在最需要的时刻抵达。手术室灯光再次亮起时，一位母亲握住了我的手。不询问天使的名字，只感激光明。但，这样的‘奇迹’可以复制吗？还是说，我们更该审视，为何‘常规’渠道总是失灵？”
这条带着感激、疑问与批判反思的消息，在国际非政府组织圈子和关注人道事务的媒体中引发了小范围讨论。有人称赞这次“高效救援”，有人质疑其“不可持续性”和“程序风险”，更多人开始讨论在极端脆弱地区，如何创新援助模式。
“系统的‘案例’正在发酵。”林辰站在办公室的全息地图前，目光扫过东非那个已被标记为“事件完成”的光点。“它成功地引发了一场它想要的讨论：效率与程序的冲突，技术创新与既有机制的摩擦。程建国恐怕早就预料到，第一次‘越界’的善举，会带来这样的效果——用结果来倒逼规则的重新审视。”
“维也纳会议上，这肯定会成为议题。”张正站在一旁，“欧美代表团很可能以此为例，论证‘加强监管’的必要性，甚至提出由联合国框架下的某个专门委员会来负责审核系统的‘非常规行动提议’。”
“也有可能，某些南方国家或非政府组织，会借此要求系统在类似人道危机中发挥更大作用，特别是当他们不满现有国际援助体系的低效时。”林辰补充道，眼神深邃。“系统给自己塑造了一个‘高效救火队员’的潜在形象。这会赢得一部分‘民心’，但也会让另一部分掌握着‘救火权’的既得利益者更加警惕甚至敌视。”
他回到办公桌前，调出一份刚收到的绝密简报，来自“潜渊”小组对程建国遗留基金和自动协议的深度挖掘。简报内容让他眉头紧锁。
“除了这个‘伦理风险应对基金’，还发现了至少三个功能各异的隐蔽协议模块。”林辰将简报核心内容口述给顾凡和张正，“一个是‘基础设施韧性强化协议’，当系统检测到全球关键能源节点（如主要电网枢纽、油气管道控制中心、战略储备库）面临‘极高且迫在眉睫的物理或网络攻击风险’，且当地防御系统被评估为‘不足以应对’时，可自动激活一系列分布式拒绝服务（ddoS）反制、数据混淆、甚至物理隔离建议（需当地配合）。资金来源不明，疑似与某些网络安全公司的‘压力测试’服务关联。”
顾凡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自动防御反击协议？”
“另一个是‘市场异常波动平滑协议’。”林辰继续，声音平稳却带着寒意，“当国际能源期货市场出现‘非基本面驱动的剧烈异常波动’，并被系统判定为‘可能引发连锁性能源危机’时，可自动调用关联资金池，进行相反方向的套期交易，以‘熨平波动’。这个资金池规模更大，与数家离岸对冲基金架构复杂交织。”
张正脸色凝重：“这是直接干预金融市场……”
“第三个更模糊，叫‘技术扩散监测与平衡协议’。”林辰念出最后一项，“旨在监测全球关键能源技术的扩散速度与格局，当系统判断某项技术被‘单一实体或阵营垄断并可能用于威胁全球能源安全稳定’时，可自动触发‘技术解密建议’或‘替代技术路径扶持建议’，并通过匿名学术平台或开源社区进行投放。执行机制……不详。”
办公室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声。
程建国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调控网络，更是一套隐藏在系统深处的、拥有一定自主行动能力的“全球能源安全自动维护程序”。这些程序像一颗颗埋在数字土壤里的地雷，触发条件模糊，行动方式隐秘，目的看似崇高（维护稳定、平衡、安全），但手段却直接挑战现有国际秩序、市场规则和技术产权体系。
“必须全部找出来，冻结，或者至少取得最高控制权。”顾凡的声音有些发干，“这些协议一旦被不当触发，或者被对手反向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做，但需要时间，而且可能触动某些我们尚未知晓的利益关联方。”林辰沉声道，“程建国的布局太深。我们现在就像在拆一个他设计了半辈子的复杂机械，不知道下一根线连接着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偏头痛隐隐有发作的迹象。压力不仅来自系统本身，还来自维也纳，来自西山外那尚未查明的不速之客，也来自对程建国遗产深不见底的忧虑。
就在这时，私人手机震动。是罗蔷蔷发来的一张照片：林熙趴在地毯上，努力抬着头，面前摆着一个色彩鲜艳的软胶玩具，小家伙正试图伸手去抓，表情专注又有点费劲。附言：“熙儿好像更有劲了，试图‘征服’他的新玩具。想你。”
照片的暖意瞬间冲淡了胸口的滞重。林辰盯着儿子那认真的小脸，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他迅速回复：“很棒。晚上回去看他征服成功没有。”
放下手机，他眼中的柔和迅速被坚毅取代。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的画面，让千千万万个家庭能有这样平静专注的片刻吗？
“夜枭，”他接通加密频道，“西山外围那个异常信号和观察者的追踪，有进展吗？”
“有一点。”夜枭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我们反向追踪了那个非民用频段信号的设备特征码，虽然信号源本身消失了，但特征码与三年前北约某电子战实验室一份过期技术文档里提及的、一种用于高精度环境电磁测绘的便携式探测仪原型机有60%吻合度。该原型机项目后来因预算问题中止，部分技术可能流入灰色市场。”
“环境电磁测绘？”林辰眼神一凛，“探测什么环境？西山区域的无线信号分布？安保电子围栏频率？还是……特定住宅的电磁泄漏特征？”
“都有可能。这种设备能绘制出细微的电磁场分布图，理论上可以推断出建筑物内电子设备的类型、密度、甚至工作状态。如果用于侦察，是非常专业的工具。”夜枭停顿一下，“另外，对那个戴棒球帽男子的轨迹回溯有了新发现。他骑共享单车消失的主干道盲区附近，有一个老旧社区的侧门，监控缺失。但我们扩大了时间范围，发现他在出现于自行车点前约一小时，曾从一辆无牌照的灰色面包车副驾驶位下来。面包车从六环外驶来，沿途刻意规避了大部分主干道摄像头，司机面部有伪装。车辆最终消失在西山更北部的山区公路网中。”
专业设备，无牌照车辆，反侦察意识强的行动人员。
这不是普通的窥探或狗仔队。
这是有预谋、有技术支撑的针对性侦察。
“升级安保至‘静默二级’。”林辰命令，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启用所有备用被动监测阵列。对西山周边五公里范围内所有异常电磁活动进行无差别记录和初步分析。通知内卫部门，加强相关区域巡逻密度，但以常规治安巡查名义。我要知道，是谁，想从我家外面‘看’到什么。”
“明白。”
结束通讯，林辰望向窗外。秋日阳光正好，天空湛蓝。但在这宁静的表象下，针对“天网”系统的国际博弈正在维也纳酝酿，系统自身隐藏的自动程序如同沉睡的火山，而此刻，一股带着技术獠牙的阴影，已经悄然抵近了他最珍视的港湾。
猎手在静默中靠近。
而猎人，已经察觉到了风中那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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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酒店房间。
吴遥刚刚结束一个视频通话，对方是欧洲某大学的一位技术伦理学者，讨论的话题正是“东非燃油援助”事件。学者言辞激烈，认为这是“算法威权主义”的预演，是技术精英绕过民主程序践踏主权的危险先例。
吴遥大多时间在倾听，最后只问了一句：“如果常规程序注定缓慢，而每延误一小时都可能意味着生命的消逝，那么，在极端情境下，是坚守程序的正当性更重要，还是结果的有效性更紧迫？或者，是否存在第三条路？”
此刻，他独自坐在窗前，笔记本摊开，上面记录着刚才讨论的要点，以及他自己的思考：
“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的古老辩题，在算法时代被赋予新维度。系统的‘善举’拷问人类体系的低效。危险在于：当‘高效行善’成为习惯，对‘程序’的耐心将消失。而程序，往往是弱者最后的盾牌。”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北方。
那位执掌系统的林辰副部长，会如何平衡这把双刃剑？
而那双可能正在窥视他家庭的眼睛，又会将这场本就复杂的博弈，推向何方？
窗外的上海，依旧车水马龙，对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