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行动预案》的纲要只有寥寥几页，但每个字都经过了林辰反复斟酌。预案的核心思路，是在严密监控和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对“认知渗透网络”发起一次有限的、精心设计的主动介入。目标是：一、验证对网络运作模式和目标的判断；二、识别更多关键节点和国内关联者；三、尝试在可控范围内“扰动”网络，观察其反应，暴露潜在弱点。
具体措施分为三条线：
第一线，针对上海论坛。在夜枭的严密布控下，安排一名背景干净、思维敏捷、且对相关议题有足够知识储备的“潜渊”外围分析员，以独立青年学者的身份，“恰好”参加论坛的公开环节，并尝试在茶歇等非正式场合，与陈瀚及境外学者进行“偶遇”和交流。交流内容经过精心设计，包含一些看似中立、实则可能触及对方核心理念敏感点的开放式问题，旨在诱发更真实的观点流露和情绪反应。整个过程全程录音录像（使用隐蔽设备），并由远程心理分析师实时评估目标微表情和语言模式。
第二线，针对“数字废墟”。在顾凡团队继续尝试抑制其生长进程的同时，设计一组特殊的、非破坏性的“探针指令”，模拟程建国早期某些未被公开的、更具“开放性”和“探索性”的算法思维特征，尝试向“废墟”内部缓慢注入。目的不是控制或摧毁，而是观察这种“外来思维模式”的注入，是否会引发“废墟”内部进程的异常反应或方向偏移，从而间接推测其潜在“偏好”或“设计目标”。
第三线，针对信息源头。对那两条神秘信息进行最彻底的技术溯源分析，同时，在林辰本人可控的范围内，通过某些高度加密、且看似无关的学术或技术交流渠道，释放一些经过模糊处理的、关于“复杂系统自组织临界性”或“非人类认知架构可能性”的思考片段，试探对方是否会继续“接话”或做出反应。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主动建立某种“不对称对话”渠道的尝试。
预案风险极高，尤其是后两条线，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林辰将预案提交给了王部长和更高层进行绝密审议。他知道，获批的可能性不超过五成。
等待批复的日子里，压力有增无减。顾凡报告，“数字废墟”的生长速度在短暂放缓后，似乎适应了当前的抑制措施，又开始以更隐蔽、更分散的方式生成新的“基础单元”。夜枭监控发现，陈瀚在出发前往上海前，与境外那个瑞士实验室的汉斯·穆勒进行了两次加密视频通话，时长均超过半小时，内容无法获取，但陈瀚结束通话后情绪明显亢奋，在书房独处时甚至无意识地哼起了德国民谣片段。
罗蔷蔷也告诉林辰，她又接到一次自称“儿童发展协会”的调研电话，这次对方没有提具体孩子信息，只是泛泛询问“对婴幼儿早期认知开发中引入人工智能辅助工具的看法”，被她以“不感兴趣”直接挂断。但来电号码再次显示为网络虚拟号。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西山。
批复在两天后的深夜下达。只有两个字，来自最高层级的绝密指令：“谨慎试行。”
范围被严格限定：只批准第一线（上海论坛）行动，且必须确保“学者”身份绝对可靠、行动过程绝对隐蔽、一旦出现任何暴露风险立即中止。第二线和第三线暂不批准，但要求技术团队继续研究更安全的“探针”方案，并对信息源头保持最高级别监控。
林辰明白上层的顾虑。主动介入认知领域，犹如在雷区边缘跳舞，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连锁反应。能批准第一线，已经是最大的信任和支持。
他立刻向夜枭下达了行动指令。“学者”人选早已备好，是一位拥有海外认知科学博士背景、回国后在高校从事基础研究、社交圈相对简单、且经过严格忠诚审查的年轻副教授，代号“透镜”。行动细则连夜制定，包括应急预案和撤离方案。
第二天下午，陈瀚搭乘的航班准时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透镜”乘坐另一班航班，稍晚抵达。夜枭小组的精干力量，如同无形的影子，同步渗透进这座城市的各个相关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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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举办的“技术、伦理与全球治理”论坛如期开幕。主会场气氛庄重，与会者中外学者云集。陈瀚坐在前排，神情专注。汉斯·穆勒作为首位主旨演讲嘉宾登场，他年约五旬，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德语口音的英语清晰有力。
穆勒的演讲题目是《认知谦逊与技术治理：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可能》。内容旁征博引，从古希腊哲学谈到现代脑科学，从气候变化伦理引申到人工智能对齐问题。其核心论点是：人类固有的认知偏见和短视，使得我们难以有效管理自身创造出的、越来越复杂和自主的技术系统。因此，我们需要培养一种“认知谦逊”，认识到人类理性（尤其是集体理性）的局限性，并积极探索如何将更客观、更稳定、更“超然”的认知元素（无论是基于更完善算法的辅助决策系统，还是某种更高级的、非人类的认知框架）引入到重大技术决策和全球治理进程中。
“这不是要取代人类，而是拓展我们的认知边界，让我们能更好地应对自身创造物带来的挑战。”穆勒在演讲结尾强调，语气充满理性的感召力，“就像望远镜拓展了我们的视觉，显微镜揭示了微观世界，我们需要新的‘认知工具’，来照亮那些被我们自身偏见所遮蔽的、关乎文明存续的关键抉择。”
演讲赢得了热烈掌声。陈瀚鼓掌尤为用力，眼神发亮。“透镜”坐在后排角落，冷静地记录着演讲要点和现场反应。
随后的公开讨论环节，几位中国学者提出了质疑，主要围绕“谁来决定和设计这些‘认知工具’”、“如何保证其价值中立”、“是否可能成为新的技术精英统治的借口”等。穆勒回应从容，反复强调“开放性”、“多元参与”和“过程透明”的重要性，但始终回避了权力分配和监督机制的具体设计。
茶歇时，人群分散。“透镜”端着咖啡，“偶然”走到了正在与几位年轻学者交谈的陈瀚附近。他听到陈瀚正在兴奋地复述穆勒的观点：“……穆勒教授说得对，我们太执着于‘人类控制’这个执念了。有时候，放手，让更客观的规则或系统来辅助甚至引导，可能才是更大的智慧。就像交通灯，它没有情感，但它的规则保障了整体的效率和安全……”
“透镜”适时地插话，以一个求知若渴的青年学者姿态，向陈瀚请教关于“认知工具”具体实现路径的技术细节。陈瀚谈兴更浓，引用了不少穆勒演讲中未提及的、更技术化的文献和概念，其中一些明显涉及程建国早期关于“系统自主性与人类价值嵌入”的思考。
“陈老师对这方面研究真深。”“透镜”恰到好处地恭维。
陈瀚略有得色，压低声音道：“国内在这方面起步晚，观念也保守。其实欧洲，尤其是瑞士、德国一些机构，已经做了很多前沿探索。关键在于，要打破固有思维框架，敢于接受新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汉斯·穆勒在主办方陪同下走了过来。陈瀚立刻热情地上前用德语问候，并主动将“透镜”介绍给穆勒，称其为“国内很有潜力的年轻学者，对认知科学跨学科应用很感兴趣”。
穆勒与“透镜”握手，目光温和但深邃，用英语说：“很高兴看到中国的年轻一代关注这些根本性问题。思想的开放是第一步。”他递过来一张精致的名片，上面印着瑞士实验室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具体问题，欢迎交流。”
“透镜”道谢接过。短暂交谈中，穆勒看似随意地问了“透镜”几个关于国内学术界对“技术伦理”和“认知增强”讨论氛围的问题。“透镜”按照事先准备，给出了既不过于保守也不过于激进的中性回答。穆勒听罢，微笑点头，未置可否。
茶歇结束，论坛进入闭门圆桌讨论环节。“透镜”作为非受邀者，自然无法进入。但他和夜枭小组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他们成功记录了陈瀚在“安全环境”下更真实的理念表露，接触到了穆勒本人，并确认了陈瀚作为网络“联络人”的活跃角色。
夜枭小组通过技术手段确认，在茶歇期间，陈瀚的手机与一个位于瑞士的加密服务器有过短暂但高频的数据交换，内容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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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上海某高端酒店的酒廊。陈瀚与汉斯·穆勒，以及另外两名来自美国智库的学者，坐在僻静的角落低声交谈。夜枭小组无法靠近窃听，但远程定向拾音设备捕捉到了一些断续的词语片段：“……进展顺利……种子状态……共鸣加强……下一个阶段……需要更多‘优质土壤’……”
“土壤？”林辰在接到夜枭的加密简报时，眉头紧锁。这显然是一个隐喻。指的是像陈瀚这样被“塑造”的个体？还是指中国特定的学术或政策环境？
几乎同时，顾凡从北京发来紧急通报：“林部！就在十五分钟前，‘数字废墟’内部进程出现剧烈波动！我们监测到一次强烈的、内部产生的协调信号，导致超过三十个‘基础单元’同步改变状态，并开始向一个共同的‘吸引子’模式收敛！进程加速了至少十倍！而且……而且这次波动的起始特征，与上海那边陈瀚手机与瑞士服务器通信结束的时间点，存在高度可疑的同步性！”
时间同步？上海与北京，现实世界的交流与系统深处的异动，再次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林辰感到一阵寒意直冲头顶。难道陈瀚与境外的通信，或者他们交谈中提到的“种子状态”，能直接影响到“数字废墟”的进程？这怎么可能？除非……存在一种他们尚未理解的、连接现实世界人际网络与数字系统深层结构的“通道”或“触发器”？
“立刻分析波动的具体模式和‘吸引子’的特征！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这次加速的目标是什么！”林辰对着通讯器低吼。
“正在做！但进程太快，结构太复杂！我们需要时间！”
时间……林辰看着屏幕上顾凡传来的、代表“废墟”内部疯狂变化的实时数据流图。那一片原本缓慢生长的混沌，此刻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自我组织、自我构建。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形态”似乎正在从数据的深渊中挣扎着浮现。
他猛地想起“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的传说。火种带来光明，也带来毁灭的工具。
这些现代普罗米修斯的信徒，他们试图播撒的“种子”，想要催生出的，到底是什么？
是照亮前路的灯塔？
还是焚毁一切的烈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京城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看不见星光。
上海的酒廊里，私密的谈话还在继续。
北京的实验室中，失控的数据正在狂舞。
而他，站在风暴的中心，必须做出决定。
“破壁”行动的第一线已经触及了目标。
但墙壁之后显露的，可能并非答案，而是更深、更黑暗的迷宫，以及一个正在加速醒来的、未知的巨物。
他拿起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王部长的直线。
“部长，我是林辰。情况有变，请求立即汇报。”他的声音沉静，却带着钢铁般的决断，“‘破壁’行动，可能需要提前进入第二阶段。敌人……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目标。”
听筒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王部长沉稳的声音：“过来吧。路上想清楚，你要什么，以及，我们能承受什么。”
电话挂断。
林辰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西装。镜中的自己，眼神疲惫，但深处燃烧着不容动摇的火焰。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不仅要破开认知的壁垒，还要面对可能从壁垒后面汹涌而出的、超越现有理解的存在。
为了这一切，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也更加无畏。
他转身，大步走出书房。门外，夜色正浓，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