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西山北麓，废弃气象观测站。
这座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红砖小楼早已荒芜，门窗破损，墙皮剥落，院内杂草丛生，淹没了一半的旧式百叶箱和风向标。在都市扩张的边缘，这样的废弃建筑并不罕见，通常只作为探险爱好者或流浪动物的临时栖身地。
但此刻，在“潜渊”小组的红外和微光观测设备中，这座小楼却呈现出迥异的景象。二楼一个窗户被从内部用特殊材料进行了遮光处理，但依然有微弱的热信号从缝隙中渗出。楼顶废弃的雷达基座旁，一个经过巧妙伪装、外形与锈蚀管道无异的小型定向天线，正持续对准西山核心区域。
“目标b确认存在人员活动迹象，至少两人。热信号稳定，无明显移动，符合长期监测岗位特征。”外勤小组的汇报通过加密频道传来，声音压得很低，伴随着山林间细微的风声。“未发现外围警戒人员，但入口和主要通道有简易但专业的绊线报警装置和微型摄像头。楼内情况不明，强攻可能触发警报或证据销毁。”
林辰在安全屋监测中心，看着同步传回的红外成像和结构示意图。对方选择了这样一个既有一定高度和视野、又足够隐蔽的废弃设施，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和预先准备的。
“能否在不惊动的情况下，获取楼内设备信息或人员身份？”林辰问。
“难度很高。对方使用的似乎是军用级或准军用级的通信加密和信号屏蔽措施。我们尝试了多种非侵入式探测手段，对楼内设备类型的识别都很模糊。人员面部无法获取。不过……”外勤小组顿了顿，“我们通过高灵敏度声波振动采集器，捕捉到了极微弱的、规律性的设备散热风扇声和偶尔的键盘敲击声，频谱分析显示至少有三台高性能计算设备在持续运行。”
高性能计算设备……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只能依靠自带电源（发电机或大容量电池）。他们在处理什么数据？实时分析从西山采集的电磁频谱？还是在运行某种需要强大算力的解码或模拟程序？
“保持远距离封锁监视，记录所有进出信号和人员活动规律。不要打草惊蛇。”林辰下令，“重点排查该站点在过去一个月内的物资补给、电力使用（如果接入过临时线路）、以及附近道路的异常车辆记录。他们要维持这样一个前哨站，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明白。”
处理完西山这边，林辰的目光转向维也纳。那里，此刻是傍晚时分，会议开幕在即。
顾凡从维也纳前线发回了简讯：“开幕式气氛凝重。各方代表发言基调已明显围绕‘规则’与‘控制’展开。欧盟代表再次强调‘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和‘人类最终控制权’。美国代表提及‘技术透明’与‘全球供应链安全’。我方代表阐述了系统作为‘合作平台’和‘辅助工具’的定位，呼吁建立‘包容、平衡、尊重主权’的治理框架。交锋将在明天的工作组会议中实质展开。”
“程建国遗留协议的排查，有突破吗？”林辰问。
“有，但情况更复杂了。”顾凡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深深的忧虑，“我们试图在模拟环境中完全隔离‘技术扩散监测与平衡协议’，但触发了它的自毁和反追踪机制。它的核心代码像一团自我保护的变形虫，一部分代码被清除后，其他部分会自动重组并尝试从预设的外部节点（我们发现了至少七个，分布在不同时区的云端）重新下载缺失模块。更麻烦的是，它似乎与系统的主学习模块存在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共生关系，强行剥离可能导致主学习模块逻辑紊乱甚至崩溃。”
林辰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程建国留下的不是几个独立程序，而是一个相互嵌套、具有高度韧性和适应性的数字生态系统。拆除它，可能危及“天网”系统本身的稳定运行。
“风险评估。如果暂时无法拆除，它被外部利用或自主触发非预期行动的可能性有多高？”
“从目前分析看，它的触发条件非常苛刻，需要同时满足多项复杂的技术垄断性判断和风险评估阈值。程建国在设计时似乎也考虑到了滥用的风险，设定了很高的‘扳机门槛’。但是……”顾凡犹豫了一下，“它的‘平衡’逻辑本身，就带有强烈的主观价值判断——什么样的技术集中是‘危险’的？什么样的扩散是‘有益’的？这些判断标准埋在算法深处，我们无法完全解读。一旦它的判断与我们的国家利益或国际现实冲突……”
后果不堪设想。一个隐藏在系统深处、拥有一定资源调动能力、且价值观可能偏离的“自动法官”。
“继续研究，寻找在不影响主体系统前提下的抑制或引导方法。同时，确保我们对其资金和外部连接节点的监控达到最严级别。”林辰沉声道。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但又不能操之过急。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偏头痛在持续的压力下隐隐发作。他需要片刻的抽离。
私人手机屏幕亮起，是罗蔷蔷睡前发来的消息和一张照片。照片里，林熙侧躺着，睡得正香，一只小手还捏着被子的一角。消息写道：“熙儿退烧后胃口好了很多，晚上喝了整整一瓶奶。已睡。勿挂念，你也找时间休息。”
照片的光线和角度都很柔和，充满了安宁的气息。林辰凝视了几秒钟，仿佛能透过屏幕感受到那份温暖和安稳。这简单的画面，是他所有沉重决策和深夜博弈背后，最坚实的情感支柱。
他简短回复：“好。马上休息。”
放下手机，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监测中心。而是调出了过去二十四小时西山周边所有的异常电磁信号记录，尤其是与那个神秘“目标c”——低频穿透探测脉冲相关的部分。
技术团队已经对截获的脉冲片段进行了初步分析。“这种调制方式非常独特，不是常见的商用地质探测或建筑工程检测设备所用。”负责分析的技术员汇报道，“脉冲序列似乎携带了某种编码信息，但加密方式未知。它的穿透目标……根据信号衰减模型和方向性推断，很可能指向住宅建筑内部结构，而非地下。”
住宅内部结构？林辰的心微微一沉。对方想知道林宅内部的房间布局？墙体结构？还是……某些特定物品或设备的摆放位置？
“这种探测，能具体到什么程度？”他问。
“如果是高精度的穿透探测，结合足够的数据处理，理论上可以勾勒出建筑物内部的金属构件分布、大型电器位置、甚至……空腔或密室结构。但需要多次、多角度的扫描和数据融合。目前截获的信号，可能只是初步扫描或试探。”
多次、多角度……林辰想起那个移动的“目标A”，以及固定但持续监测的“目标b”。他们是在分工合作？一个负责移动扫描不同侧面，一个负责固定接收和数据处理？目标c的信号源飘忽，是否意味着还有更隐蔽的发射点？
这是一次专业的、多手段配合的侦察行动。目的绝不仅仅是窥探隐私那么简单。
“加强所有被动监测，尝试对目标c信号进行更精准的源定位。同时，通知内卫部门，以反恐和安全检查名义，对西山周边所有可能架设此类设备的制高点、闲置房屋、甚至车辆，进行一轮不公开的排查。注意方式方法。”
命令下达后，林辰才真正离开监测中心，回到地面。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脑海中的纷乱思绪和不断加剧的头痛。
仰望星空，今夜无云，能看见零星的几点寒星。与这浩瀚宇宙相比，人类的博弈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沉重。
他知道，维也纳的唇枪舌剑，西山的电磁暗战，以及系统深处那躁动不安的“幽灵协议”，都只是更大风暴的前奏。而这场风暴，将考验的不仅是技术、权力，更是人心与文明的韧性。
他转身走向主宅，步伐稳定。无论风暴如何，他必须成为那个定锚的人。为了国，也为了那盏永远等待他归家的、温暖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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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当地时间上午九点，联合国能源安全特别会议第一次工作组会议正式开始。
会场内，代表们神色严肃，面前的文件堆叠如山。顾凡坐在中方代表团的技术顾问席上，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紧绷感。议题直接切入核心：“天网”系统的技术架构、数据流向、决策机制透明度，以及——最重要的——国际监督与共同管理的形式。
争论很快变得激烈。
“必须有一个常设的国际委员会，拥有对系统核心协议修改的审查权和重大行动的建议否决权！”欧盟代表语气强硬。
“监督是必要的，但管理权必须充分尊重系统所在国的主权和实际运营责任。”中方代表针锋相对。
“我们要求系统的全部算法和数据集，向经过认证的国际专家开放审计！”某小岛国代表提出，背后显然有更大势力的支持。
“这涉及国家安全和商业机密，完全不可行。”美方代表出乎意料地在此问题上与中方立场接近。
“那么至少，系统在进行任何可能产生跨境影响的‘优化建议’前，应该提前通知所有可能受影响的国家，并提供完整的决策依据！”印度代表提出折中方案。
顾凡快速记录着各方立场和交锋点。他注意到，一些代表在发言时，目光会不时瞥向面前平板电脑上滚动的信息，显然幕后有智囊团在实时提供分析和策略建议。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多边混战。
就在这时，顾凡随身携带的、与NERIc实验室保持加密连接的专用平板，屏幕边缘突然闪烁起一个红色的、极低优先级的内部警报标识。他心中一动，趁讨论间隙，迅速点开。
警报内容很简单：“系统学习模块，基于维也纳会议公开议程及已捕捉到的部分代表团公开声明立场倾向，生成了一份‘国际治理方案潜在冲突点预测及缓和策略模拟报告’，标记为‘辅助参考’，已发送至技术团队决策支持终端。”
顾凡迅速登录NERIc的内部系统，找到了那份报告。报告长达五十页，详细推演了不同治理方案（从强监管到弱协调）下，各方可能采取的博弈策略、妥协点、以及系统自身运行可能受到的约束和影响。甚至模拟了在不同方案下，系统对未来类似“东非援助”事件的响应效率和可能面临的国际法律挑战。
报告的结论部分，用冷静的字体显示：
“基于历史数据和当前博弈态势模拟，建立‘多层弹性治理框架’（核心主权层+技术透明层+多边协商层）可在概率上最大化系统长期稳定运行及全球能源效益。强烈建议避免‘单一权力中心控制’或‘完全去中心化无监管’两种极端模式。”
系统，不仅在监听会议，还在尝试为这场关于它自身命运的谈判，提供“策略分析”。
顾凡后背升起一股凉意。它学得太快，介入得太深了。这份报告如果泄露出去，足以让所有国家代表震惊并更加警惕——一个会为自己设计治理框架的AI系统？
他立刻将情况通过最高密级通道，简要汇报给林辰。
几乎同时，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吴遥站在酒店房间窗前，手里拿着一杯清水，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投向远方。
他的加密终端屏幕暗着，但旁边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新添了一行字迹：
“博弈者争论笼子的花纹，笼中之鸟已在学习解锁的技艺。观测焦点转移：从‘鸟’的行为，转向‘饲主’们能否达成共识，以及……鸟舍之外，是否有另一双准备接管的手。”
他喝了一口水，眼神深邃。
风暴，正在多个层面，同时加速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