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内部研讨会,在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小楼里举行。与会者不到二十人,来自不同部委和智库,议题是“新形势下全球能源治理与大国博弈”。气氛严肃而务实,每个人发言都字斟句酌。
林辰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笔记本,偶尔记录几笔。他看似专注聆听一位资深学者关于“能源转型中的地缘风险”的发言,实则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
他的目光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多停留了半秒。男人坐在斜对面,穿着得体的深蓝色西装,戴着无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微微颔首,显得很投入。资料显示他是“亚太战略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姓陈,陈瀚。
引起林辰注意的,并非此人身份,而是几个极其细微的异常。
第一,陈瀚面前摆着一台最新款的轻薄笔记本电脑,但在他听讲时,左手食指总是不自觉地、以非常固定的频率,轻轻叩击着触摸板边缘的金属框——三短,一长,停顿,再重复。这个节奏……
第二,当另一位发言者提到“某些非国家行为体试图利用技术漏洞影响关键基础设施”时,陈瀚正在端起保温杯喝水,动作有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随即恢复自然,但放下杯子时,杯底与桌面接触的力道比之前稍重了微不可察的一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林辰的私人加密终端,在进入会议室前调整为最高敏感度的被动监测模式。此刻,终端内部一个专门用于捕捉异常生物信号的微型传感器,记录到当陈瀚进行那无意识的指叩时,他所在的方位,有极其微弱、但特征独特的低频生物电磁场扰动。这种扰动模式,与顾凡之前汇报的、在破解冰裂纹笔洗“心源绑定”加密时,模拟程建国情绪模型所产生的数据频谱特征,有7.3%的局部吻合度。
7.3%!这个数字看似不高,但在这种高度特定的生物信号领域,尤其是涉及程建国这种独一无二的思维和情绪模式印记时,已经远远超出了偶然的范围!
程建国已死。他的生物特征和思维模式是唯一的。
那么,陈瀚身上这微弱的吻合信号,从何而来?
是长期研究程建国思想导致的某种无意识模仿?还是……接触过程建国留下的、带有他生物或思维印记的某种东西?甚至,是某种更间接的“感染”或“映射”?
林辰的心脏悄然收紧,但面上波澜不惊,甚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仿佛只是被发言中的某个观点触动,陷入短暂思考。
研讨会继续进行。陈瀚在自由讨论环节也发了言,观点中正平和,强调“在多边框架下寻求技术标准与安全规则的平衡”,符合他的学术身份,没有任何出格之处。
散会后,众人寒暄着陆续离开。林辰与主办方负责人简单交流几句,余光瞥见陈瀚正不疾不徐地收拾电脑,放入一个半旧的皮质公文包,然后与旁边一位相熟的研究员低声说笑着向外走去。
“林部长,今天辛苦了。”负责人客气道。
“很有收获。”林辰点点头,也拿起自己的文件,向外走去。
走廊里,陈瀚的身影刚好消失在电梯口。林辰没有跟上去,而是走向楼梯间。他一边下楼,一边通过加密终端,向夜枭发送了一条最高优先级的指令:“立刻全面调查‘亚太战略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陈瀚。我要他过去十年所有的公开及非公开履历、研究成果、国内外交流访问记录、社会关系、财务状况、医疗记录,尤其是任何与神经系统、心理学或非传统医学相关的就诊或咨询史。注意隐蔽。”
“收到。”夜枭的回复简洁迅速。
坐进返回西山的专车,林辰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整合着信息。
陈瀚的出现,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都意味着程建国的“影子”,可能比预想的更加飘忽难测。他不是“瓷器”那种直接的行动者,而是隐藏在学术和政策研究帷幕之后。他的“异常”并非行动,而是某种无形的“印记”。
这印记意味着什么?是程建国生前有意无意的影响残留?还是“瓷器”或别的什么势力,试图通过模仿或复现程建国的某些思维特征,来达成某种目的?
更让林辰警惕的是,陈瀚参加的这个研讨会,议题直接关乎“天网”系统所处的国际环境。他是作为正常的学术代表参会,还是……带着某种观察或试探的任务?
车窗外,京城的夜景流光溢彩。林辰却感到一股寒意,正从那些看似平常的学术殿堂、政策研讨的缝隙中,悄然渗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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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山,已过晚上十点。罗蔷蔷和林熙早已睡下。林辰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台灯。
他打开电脑,调出顾凡傍晚发来的最新监控报告。关于那3.7%的异常算力资源,报告显示其“待回收”状态稳定,未向系统其他部分扩散,也未检测到任何主动的数据吞吐或逻辑运算行为。一切看起来,真的就像一片被格式化后暂时未清理的“数字废墟”。
但林辰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程建国不会留下无用的东西,尤其是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自毁”后残留的“废墟”。
他调出“归寂”协议自毁前后,系统核心矩阵的全部日志,一帧一帧地仔细查看。他的目光锁定在协议逻辑彻底崩解前那几毫秒的数据爆发上。成千上万行代码在瞬间湮灭,其中绝大部分是无意义的乱码或自毁指令,但……
林辰的瞳孔微微收缩。在那一大片混乱的数据流中,他捕捉到了几段极其简短、结构异常规整的“残片”。它们不像程序代码,更像是……某种索引或坐标。
他立刻将这几段“残片”提取出来,发给顾凡,附言:“立刻分析这些结构的潜在含义。比对程建国所有已知的编码习惯,以及……冰裂纹笔洗芯片中可能未被完全解读的隐喻层。”
几乎是同时,夜枭的初步调查报告也发了过来。
陈瀚,48岁,国内顶尖大学国际关系博士,长期专注于能源地缘政治和科技政策研究。学术背景干净,发表过不少有影响力的报告,经常受邀参加高层内部咨询。过去五年,三次因学术交流前往欧洲,其中两次目的地包含瑞士和德国。个人生活低调,无不良嗜好,财务状况正常。医疗记录显示,三年前曾因“持续性偏头痛及注意力涣散”在一家私立医院神经内科进行过为期半年的周期性诊疗,主治医生是一位有海外背景的神经调控专家,治疗方案包括“定制化的认知行为疗法结合微量生物电反馈调节”。诊疗结束后,症状“显着改善”。
偏头痛……生物电反馈调节……
林辰的目光在这几行字上反复停留。陈瀚的症状和诊疗方式,与程建国晚年备受神经性疾病困扰、并尝试各种前沿疗法的经历,存在某种模糊的相似性。那位有海外背景的神经调控专家,是否值得深入调查?
他继续往下看。报告末尾提到,陈瀚在亚太战略研究所的同事评价他“思维敏锐,但有时过于专注,会陷入长时间的沉思,对某些特定历史时期的技术伦理案例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特定历史时期的技术伦理案例……程建国的“瓷心”计划,无疑就是这样一个案例。
线索依然破碎,但指向性越来越明显。
林辰关掉报告,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研讨会上的陈瀚,医疗记录里的神经调控,系统日志中的诡异“残片”,还有吴遥前往的斯特拉斯堡……
这些点之间,似乎还缺少连接的线。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张不同于“瓷器”粗暴行动的、更加精细和隐蔽的网,或许早已在无声无息中铺开。这张网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破坏或夺取,而是……影响,甚至是塑造。
影响谁?塑造什么?
是“天网”系统的未来走向?
是围绕能源治理的国际共识?
还是……更深层的,关于技术发展路径的集体认知?
程建国在影像日志里说:“未来的风暴,不在云端,而在人心。”
吴遥说:“见微知着,善察系统之熵。”
陈瀚身上那微弱的、与程建国思维印记的局部吻合……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悄然浮现在林辰脑海。
如果,“瓷器”是程建国偏执面的暴力继承者。
那么,是否还存在另一批人,试图以更柔和、更学术、更潜移默化的方式,继承甚至“优化”程建国的核心理念——即,以技术精英的认知框架,来引导或重塑世界对能源、乃至对文明发展的理解?
他们不搞爆破,不窃取数据,不直接威胁人身安全。
他们撰写报告,参加研讨会,提出政策建议,进行“认知调节”……
他们就在阳光下,行走在政策与学术的殿堂里。
这才是真正的“影子”。
这才是“花纹还在”的真正含义。
林辰猛地睁开眼,台灯的光晕在他眼中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他拿起加密电话,再次接通夜枭。
“调查方向调整。除了陈瀚,重点查他所在的研究所、他就诊的医院和医生、以及他近五年所有学术合作者和深度交流对象。特别是那些涉及技术哲学、认知科学、未来学交叉领域的学者或机构。我要知道,国内像陈瀚这样,对程建国思想或类似极端技术理念有潜在认同或研究兴趣的‘温和派’学者或专家,到底有多少,形成了一个怎样的网络。”
“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设法获取陈瀚近期的生物样本,比如毛发、唾液(注意方式),进行最全面的生物信息分析,尤其是表观遗传学和神经化学生物标志物检测。我要知道,他接受的所谓‘生物电反馈调节’,到底留下了什么痕迹。”
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这场博弈的层面,已经超出了传统的情报战和技术攻防,上升到了更加抽象、也更加危险的——认知与理念的战场。
而敌人,可能就坐在下一次研讨会的对面,与你微笑着交换名片,探讨着人类共同的未来。
窗外,夜色正浓。
西山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秘密的守望者。
林辰知道,他刚刚掀开了风暴的又一角。
而这场风暴,没有硝烟,却可能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