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第十五天早晨传来的。
那时凌煅正在新丹道藏书阁的三层,和红姑讨论第六种“明目丹”改良方案的一个细节。
晨光透过木窗洒进来,在摊开的兽皮图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图纸上画着复杂的药材配比图,不同颜色的线条交织,像一张精密的地图。
“凌长老。”
红姑指着图纸上某个交叉点,
“这里用‘双蒸法’处理金盏花,虽然能提高药效吸收率,但会损失三成的‘明目精华’。我试了七种替代方案,发现如果改用‘冷浸热提’的分段处理,不但能保留全部精华,还能让药性更温和。”
凌煅俯身细看,手指在图纸上轻轻划过。
“冷浸多久?热提的温度临界点是多少?”
“冷浸十二个时辰,水温不能低于山泉水温。热提时先用文火升温到六十度,保持半刻钟,然后快速升至八十度——但不能超过八十度,否则精华会变性。”
凌煅眼睛一亮。
这个发现很关键。金盏花是明目丹的核心药材之一,传统处理方法要么损失精华,要么导致药性过于燥烈。
红姑这个方案,找到了完美的平衡点。
他正要说话,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乌漠大祭司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信函。
这位向来沉稳的大祭司,此刻脸上却带着罕见的凝重。
“凌煅。”他走到桌前,将信函放下,“出事了。”
凌煅抬起头:“什么事?”
“影子盟约的扩张,超出了我们的预计。”乌漠大祭司从信函中抽出一份名单,“这是三天内主动联系我们的势力名单——不是三十七家,是五十三家。”
红姑倒吸一口冷气。
“五十三家?”
“对。”乌漠大祭司将名单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门派、商会、家族的名字,后面还标注着各自的规模和诉求,
“其中十九家是中州的中小宗门,八个是西荒的矿工联盟,十二个是东海岛屿的散修组织,还有十四个是……原本依附丹盟的三流势力。”
凌煅没有立刻看名单,而是先看向乌漠大祭司的眼睛。
“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这五十三家里,至少有七家,可能是丹盟安插的钉子。”
乌漠大祭司从信函中抽出另一份情报,
“我们查了这七家的底细——表面上都是被丹盟打压的小势力,但实际上,他们和丹盟暗中的资金往来很频繁。
而且,这七家的代表,几乎是在同一天,从不同的地方,用几乎相同的措辞,向我们表达了加入意愿。”
红姑脸色变了:“这是……陷阱?”
“不一定。”凌煅终于拿起那份名单,目光在上面缓缓移动,
“也可能是丹盟的试探,想看看我们会怎么处理这种‘来路不明’的新成员。”
他顿了顿:
“还有呢?除了这七家可疑的,其他四十六家是什么情况?”
“其他四十六家,经过初步核查,应该都是真心想加入的。”
乌漠大祭司语气缓和了些,
“他们要么是被丹盟压榨多年,要么是看到道种丹和《基础十方》后,真正相信新丹道能改变现状。有些甚至已经私下尝试炼制道种丹,并且成功了。”
凌煅点了点头。
他将名单放下,走到窗边,看向窗外。
清晨的焚骨联盟已经苏醒,远处传来战士们操练的呼喝声,炊烟袅袅升起,在山谷间织成淡淡的薄雾。
更远处,能看到一些新搭建的木屋——那是最近投奔过来的散修临时居住的地方。
“大祭司。”凌煅背对着两人,声音平静,
“您还记得,我们建立影子盟约的初衷是什么吗?”
乌漠大祭司沉默了片刻。
“打破丹盟垄断,建立新的丹道秩序。”
“对,但不止如此。”
凌煅转过身,目光清澈,
“我们真正要建立的,是一个‘选择’。一个除了依附丹盟之外,另一个关于丹道的选择。而这个选择要想成立,就必须足够开放——开放到即使有钉子混进来,也撼动不了它的根基。”
红姑有些担忧:“可是,如果让丹盟的钉子混进来,他们可能会窃取我们的技术,可能会在关键时刻背叛,可能会……”
“可能会做很多事。”凌煅打断她,
“但如果我们因为怕钉子,就把门关起来,那影子盟约就永远只能是个小圈子,永远成不了气候。”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叠信函。
“这五十三家势力,代表的是五十三股力量,五十三份人心。如果我们因为其中有七家可疑,就把所有五十三家都拒之门外,那损失的不仅仅是四十六个盟友,更是四十六个可能成为新丹道坚定传播者的机会。”
乌漠大祭司皱起眉头:“那你的意思是……全部接纳?”
“全部接纳。”凌煅点头,“但要有区别地接纳。”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三枚不同颜色的玉牌——黑色、灰色、白色。
“影子盟约,从今天起,设立三个层级。”
“白色玉牌,代表‘观察成员’。所有新加入的势力,无论来路如何,先给白色玉牌。持白色玉牌者,可以领取《基础十方》玉简,可以参加每月一次的公开讲法,可以购买我们提供的平价药材——但接触不到核心技术和机密信息。”
他将白色玉牌放在桌上。
“灰色玉牌,代表‘正式成员’。需要经过至少三个月的考察期,期间必须完成一定额度的任务——比如传播《基础十方》,比如提供药材情报,比如帮助其他成员。
通过考察后,升级为灰色玉牌。持灰色玉牌者,可以学习进阶丹方,可以参与技术讨论,可以获得联盟的资源支持。”
灰色玉牌放下。
“黑色玉牌,代表‘核心成员’。目前只有最初的那十家,加上这次确认可靠的十几家。持黑色玉牌者,可以接触所有核心技术,可以参与最高级别的决策,可以调用联盟的战略资源。”
最后,黑色玉牌放下。
三枚玉牌,在晨光中泛着不同层次的光泽。
乌漠大祭司看着这三枚玉牌,眼中闪过明悟。
“分层管理……既开放了大门,又设置了门槛。”
“对。”凌煅拿起那七家可疑势力的名单,“这七家,如果真是丹盟的钉子,他们最想要的,一定是尽快混进核心圈,接触到我们的核心技术。但我们偏不让他们如意——给他们白色玉牌,让他们在外面慢慢等。”
红姑忍不住问:“如果他们等不及呢?”
“那就会露出马脚。”凌煅嘴角微扬,“一个真正想投靠新丹道的小势力,拿到白色玉牌后,会珍惜这个机会,会努力完成任务争取升级。但一个丹盟的钉子,他们的目的是窃密,是破坏,他们等不了三个月——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走捷径,一定会有所行动。”
他顿了顿:
“而我们,只需要等着看,谁会第一个忍不住。”
乌漠大祭司深深看了凌煅一眼。
这个年轻人,又一次让他感到惊讶。
面对复杂的局面,他没有选择简单的“接受”或“拒绝”,而是设计了一套既开放又安全的机制——一套能把朋友和敌人自动筛选出来的机制。
“那具体怎么操作?”乌漠问。
“三个步骤。”凌煅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步,以我的名义,给这五十三家势力回信,表示欢迎加入,并附上白色玉牌和《基础十方》玉简。信中要明确说明晋升规则和考察期。”
“第二步,在联盟内设立‘盟务堂’,专门负责新成员的登记、任务发放、考核晋升。堂主的人选……”凌煅看向红姑,“红姑前辈,您愿意担此重任吗?”
红姑愣住了。
“我?我只是个驿站老板娘……”
“您在《基础十方》的破解过程中,展现了出色的组织能力和细心程度。”凌煅认真地说,“而且您来自中州边境,对各大势力的情况比较了解,也擅长与人打交道。这个位置,非您莫属。”
红姑沉默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
“好,我试试。”
“第三步。”凌煅转向乌漠大祭司,“请大祭司以焚骨联盟的名义,在三个月后,举办第一次‘新丹道交流大会’。邀请所有影子盟约成员参加,地点就设在南荒边境的‘望月谷’。”
乌漠大祭司眼睛一亮。
“你想把这次大会,作为一次……考验?”
“对。”凌煅点头,“愿意长途跋涉来南荒参会的,至少是有诚意的。来了之后在会上的表现,也能看出他们的真实态度。而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丹盟一定会在大会上做文章。无论是破坏、捣乱,还是安插更多钉子,这都是我们观察和反制的机会。”
计划就此定下。
接下来的七天,焚骨联盟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红姑搬进了新建的“盟务堂”,手下配了八个助手——都是乌漠大祭司从部落里挑选出来的机灵年轻人。他们负责处理雪片般飞来的信函,制作玉牌,打包玉简,安排传送。
凌煅则开始着手准备交流大会的内容。他不仅要准备新的丹方教程,还要设计一套完整的“新丹道理论体系”——从最基础的药材认知,到高阶丹方的创新原理,再到丹道与修行的关系。
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但凌煅做得异常专注。
因为他知道,这次交流大会,将是新丹道第一次正式亮相。
必须一炮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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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第一批新成员的代表,抵达焚骨联盟。
来的是三个中小宗门的掌门,都是金丹初期的修为,各自带着两三个弟子。他们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睛都很亮。
凌煅在盟务堂接见了他们。
红姑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堂内摆好了桌椅,沏好了茶,墙上挂着新丹道的核心理念纲要:
【丹道非秘,天下可学】
【以废为宝,化毒为益】
【因人炼丹,道在己心】
三位掌门落座后,都有些拘谨。他们虽然是一派之主,但在凌煅面前——这个敢在观澜山庄当面挑战丹盟、还赢了的年轻人面前——都显得格外恭敬。
“凌长老。”最先开口的是“青松门”的掌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感谢您愿意接纳我们。不瞒您说,我们青松门被丹盟压榨了六十年,门中弟子每年为了买几颗破障丹,都要省吃俭用大半年。看到《基础十方》的时候,我……我眼泪都下来了。”
他说得动情,眼眶有些发红。
另外两个掌门也纷纷点头附和。
“我们‘流云宗’也是,丹盟年年涨价,去年一颗筑基丹要五百上品灵石,我们全宗一年的收入都买不起几颗……”
“我们‘铁剑山庄’更惨,因为不肯把后山的灵铁矿低价卖给丹盟,被他们断了丹药供应三年,弟子走了大半……”
凌煅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等三人都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三位掌门的难处,我理解。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面。”
三人立刻正襟危坐。
“加入影子盟约,不是找个新靠山。”凌煅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是第二个丹盟,不会给你们提供‘保护’,不会替你们解决所有问题。我们能给的,只有两样东西:知识和机会。”
他顿了顿:
“知识,是丹道知识。从《基础十方》开始,到后续更多的丹方、更多的技术、更多的原理。这些知识,你们可以学,可以教给弟子,可以拿去炼丹——但必须遵守一个原则:不能垄断,不能高价贩卖,不能变成第二个丹盟。”
三位掌门连连点头。
“机会,是改变的机会。”凌煅继续道,“学了新丹道,你们可以自己炼丹,可以摆脱对丹盟的依赖,可以培养自己的丹师。但这个过程不会轻松——你们要投入时间、投入资源、投入精力,而且可能会面临丹盟的打压和报复。”
青松门掌门站起身,深深鞠躬:
“凌长老,我们既然来了,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再难,还能比过去六十年难吗?”
另外两位掌门也站起来。
凌煅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
他拿出三枚白色玉牌,递给三人。
“这是你们的身份玉牌。持此玉牌,可以去藏书阁查阅《基础十方》,可以参加每月一次的公开讲法,可以在联盟内部以成本价购买药材。”
三人接过玉牌,如获至宝。
“另外。”凌煅补充道,“你们回去后,有一个任务: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建立至少一个‘传法点’,免费发放《基础十方》的抄录本。三个月后,盟务堂会根据传法点的数量和效果,进行第一次考核。考核通过者,玉牌可升级为灰色。”
“是!”
三位掌门齐声应道,眼中燃起斗志。
送走三人后,红姑走到凌煅身边,轻声说:
“这三位,应该是真心想加入的。”
“我知道。”凌煅看向窗外,那三位掌门正带着弟子,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步伐轻快,“但真心与否,不是看他们怎么说,是看他们怎么做。三个月后的考核,才是真正的试金石。”
红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那七家可疑势力,也有两家派了代表来,今天下午到。”
凌煅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那就……好好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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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盟务堂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一位是“红枫商会”的陈掌柜,五十来岁,胖胖的身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样。
另一位是“飞羽门”的赵长老,瘦高个,面容阴鸷,说话时眼神总在四处打量。
红姑按流程接待了他们,发放白色玉牌和《基础十方》玉简,讲解盟约规则。
整个过程,陈掌柜始终笑容满面,话也说得漂亮:
“红姑堂主放心,我们红枫商会一定全力支持新丹道!要钱出钱,要人出人!只要凌长老一句话,我们商会三百家分号,随时听候调遣!”
赵长老则显得谨慎许多,问了很多细节问题:
“这白色玉牌升级为灰色,具体考核标准是什么?”
“传法点的建立,有资金支持吗?”
“如果我们在执行任务时,被丹盟打压,联盟会提供保护吗?”
红姑一一作答,滴水不漏。
最后,两人提出想见凌煅一面。
“凌长老正在闭关准备交流大会的内容,暂时不便见客。”红姑礼貌地拒绝,“三位掌门也都是这个待遇,还请理解。”
陈掌柜笑容不变:“理解,理解!凌长老日理万机,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赵长老却皱了皱眉:“我们远道而来,连凌长老一面都见不到,这……”
“赵长老。”红姑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影子盟约的规矩,一视同仁。如果你们真心想加入,就该遵守规矩。”
赵长老脸色变了变,最终没再说话。
两人离开后,红姑立刻来到凌煅的密室。
“怎么样?”凌煅问。
“陈掌柜太热情,热情得不正常。”红姑分析道,“一个商会掌柜,第一次见面就承诺‘三百家分号随时听候调遣’,这不符合商人的谨慎本性。他要么是在夸大其词,要么是……刻意表现。”
“赵长老呢?”
“赵长老太急。”红姑说,“他问的那些问题,核心都是想尽快接触核心层,想尽快获得实质性的支持和保护。而且他最后那个反应——因为见不到你而明显不满——不像是一个真心投靠的小势力该有的态度。”
凌煅点了点头。
红姑的观察很细致。
这两个人,大概率就是钉子。
“按照计划,给他们白色玉牌,让他们等着。”凌煅平静地说,“同时,暗中派人盯着他们离开后的动向——看他们会去哪里,会和什么人接触。”
“已经在安排了。”红姑顿了顿,“另外,还有件事。今天早上,我们又收到了二十三份加入申请。照这个速度,到交流大会的时候,影子盟约的成员可能会超过一百家。”
一百家。
这个数字,让凌煅也微微动容。
他知道新丹道的理念会吸引人,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大祭司那边怎么说?”他问。
“大祭司让我转告你:南荒的部落,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来多少人,我们都能接待。”红姑眼中闪过一丝自豪,“炎烈族长甚至说,要是丹盟敢来捣乱,他就带着三千火麟战士,把望月谷围成铁桶。”
凌煅笑了。
这就是南荒人的风格。
简单,直接,但可靠。
“好。”他站起身,“那就按计划推进。三个月后,望月谷见。”
红姑点头离开。
密室里又只剩下凌煅一人。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大陆地图。地图上,原本只有零星几个红点代表影子盟约成员,但现在,红点已经密密麻麻,遍布中州、西荒、东海,甚至开始向北荒蔓延。
像星星之火。
而他知道,当这些星星之火汇聚在一起时——
将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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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凌煅没有休息,而是来到藏书阁的三层,开始刻录新的玉简。
这次要刻录的,是一套完整的“新丹道基础理论”。从药材的四性五味,到药性的相生相克;从丹火的九种变化,到凝丹的十二种手法;从丹药品鉴的三十六种标准,到丹方改良的七十二种思路……
他刻得很慢。
每一句话都要反复推敲,每一个概念都要力求准确。
因为他知道,这套理论,将是新丹道传承的基石。
将是未来无数丹师,入门的第一课。
刻到“丹道与修行的关系”这一章时,他停笔了。
这一章很难写。
丹道与修行,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两个领域——丹道是外物,修行是自身。丹道辅助修行,但修行不能依赖丹道。
但这个认知,真的是对的吗?
凌煅想起道种丹。
想起那枚灰色的、没有固定功效的丹药,想起它如何根据服用者的问题,演化出量身定制的答案。
道种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传统认知的挑战。
它模糊了“外物”与“自身”的界限——因为它既是外物,又是自身问题的映射。
那么,丹道与修行的关系,是不是也可以重新定义?
凌煅提起笔,在玉简上写下:
【丹道非外物,乃修行之镜】
【丹映己心,心照丹途】
【以丹问己,以己炼丹】
【此为新丹道第一要义】
写完后,他看了很久。
然后,继续往下写。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影子盟约的壮大,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