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古木参天,枝叶间流淌着妖界特有的、带着草木清甜与一丝野性气息的微风。
暖金色的夕照透过繁密的叶隙,在铺着柔软绒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宫殿深处,一袭流霞般绯红长裙的凤弥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绝美的侧颜在光影中显得有几分朦胧。
她的目光并未流连窗外的妖界奇景,而是专注地落在横陈于膝前的一柄长剑上。
剑身古朴,隐有暗纹流动,光华内敛,却自有一股历经沧桑、斩妖除魔的凛然正气——
正是昔年捉妖师林沐风的佩剑,亦是后来北海仙君凌归曾执掌过的九离剑。
凤弥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剑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缥缈的温柔,眼神却复杂难辨,似有追忆,似有惘然,深处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殿内流淌着一种近乎凝滞的静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悠远鸟鸣。
临昭神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他今日难得换下了常穿的深色劲装,着一身月白云纹广袖长袍,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飘逸。
他倚在门框上,并未立刻出声,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凤弥的身影和她膝上那柄沉寂的九离剑。
他太了解她了。
这份沉寂的凝望,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心头一紧。
“咳,”
临昭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几分打趣意味的笑容,踱步走近,“哟,这是哪阵风把我们神尊的魂儿都吹跑了?对着把旧剑发呆……”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九离剑,“某些人呐,该不会是在想……‘那家伙’吧?”
“那家伙”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促狭的试探。
凤弥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并未抬头。
她甚至不用看,都知道临昭此刻脸上那欠揍的表情指的是谁。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被戳中心事的羞恼瞬间涌上心头。
她猛地抬眼,那双凤眸中燃起两簇明亮却冰冷的火焰,直射向临昭,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琉璃:
“临、昭!”
她一字一顿,带着清晰的威胁,“信不信你再敢提起他一个字,本尊现在就去把你妖界那座用千年玄冰和星辰沙堆起来的宝贝宫殿,一把真火烧成白地!连渣都不给你剩下!”
“嘶——!”
临昭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举手做投降状,“哎哟喂!姑奶奶息怒!息怒!是我错了,是我嘴欠!行了吧?”
他脸上那点促狭瞬间消失,换上了十足的“诚恳”认错表情,心里却在哀嚎:这祖宗真干得出来!
看着临昭那副怂样,凤弥眼中的火气才稍稍敛去,冷哼一声,重新将目光落回九离剑上,只是那指尖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几分。
临昭见她情绪稍缓,松了口气,但心底那股为好友不值的气又冒了上来。
他走到一旁的玉几边,自顾自倒了杯灵茶灌下去,放下杯子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带着明显的不平:
“哼!要我说,那家伙就是一意孤行惯了!千年万年都改不了那臭毛病!明明……”
他声音低了些,带着愤懑,“明明当年…他凭什么就把我们都推开?一副天塌下来都自己扛的死样子!是死是活,是好是歹,好像都跟咱们没关系了似的!”
这话,既是为凤弥抱屈,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心中的一根刺?
凤弥听着,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她没有接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临昭指节无意识敲击玉几的轻响。
过了片刻,凤弥忽然抬起眼帘,眸光流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瞥向临昭,语气轻飘飘地抛出一句:
“光会在这里替别人打抱不平。你呢?你把你那宝贝疙瘩‘碧波刃’拿回来了吗?”
“呃……”
临昭敲击玉几的手指瞬间僵住,脸上的愤懑和不平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碧波刃,那是他的本命神器,与他神魂相连,威力绝伦。
可偏偏……
那东西现在在许渊手里!
他知道许渊要用它作为开启神界的关键钥匙之一,更知道那过程凶险万分,神器必受反噬。
可许渊那个固执的家伙,摆明了态度——
不借也得借,根本没打算还给他商量的余地!
临昭的脸垮了下来,带着一种混合着憋屈、无奈和一点点认命的复杂表情,声音都蔫了几分:
“打……打不过呗……”
这理由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丢脸,但面对许渊那个变态的战斗力,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嗤。”
凤弥毫不客气地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嗤,红唇微启,吐出两个清晰无比、杀伤力十足的字眼:
“没用。”
“我……”
临昭被这两个字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俊脸涨红,指着凤弥“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有力的反驳,最终只能悻悻地收回手,郁闷地抓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女人,刀子嘴起来真是要命!
专往人心窝子上戳!
就在临昭被打击得垂头丧气灌闷茶时,凤弥的目光却再次飘远,落在了窗外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的梧桐叶上。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如同薄冰碎裂般的脆弱和迷茫,轻轻问道:
“临昭……”
她顿了顿,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问出下一个问题。
“你说……我们……都历经劫难,千年后得以复生归来……”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九离剑的剑格上,微微颤抖。
“……那……于兮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融在暖金色的夕照里,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临昭的心底。
“她……还在吗?还有回来的那一天吗?”
临昭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他抬起头,看向凤弥笼罩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单薄的侧影。
那个名字——
于兮,是他们心中共同的、最深最痛的伤疤,是凤弥的亲妹,也是在神界时为了护住他而被箫魂笛所杀的挚友。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窗外的鸟鸣都消失了。
临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口翻涌的钝痛和酸涩。
他放下茶杯,脸上努力扯出一个看似轻松、实则带着无限勉强的笑容,甚至夸张地抖了抖自己的云纹广袖,仿佛要抖掉那沉重的气氛:
“当然!”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说服凤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当然会回来!于兮那丫头,命硬得很!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睡大觉呢!等时机到了,睡醒了,自然就……”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无尽的霞光深处,带着一丝渺茫却固执的期盼,“……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定。”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栖梧宫渐浓的暮色里。
窗外的梧桐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应和着这份沉甸甸的、穿越了千年时光的祈盼。
凤弥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九离剑更紧地抱在怀中,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
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有之前的剑拔弩张,只剩下一种无言的、共同的哀伤与渺茫的希望,在暖金色的余晖中静静流淌。
临昭灌下去的那杯灵茶似乎并未浇灭心头的烦闷。
他放下空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玉几边缘摩挲着,眼神闪烁,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更棘手的话题。
最终,他还是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寂静,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犹豫和凝重:
“还有件事……”
他抬眼看向凤弥,那双桃花眼中惯有的轻佻彻底敛去,只剩下严肃,“最近魔界那边……动静不小。边界的气息浑浊得厉害,探子回报,魔宫深处有不同寻常的魔力潮汐在涌动,像是在……备战。”
他顿了顿,观察着凤弥的反应,见她抱着九离剑的手指微微收紧,才继续道:“看来……是许渊那边拿到天枢印的消息,没能瞒住。魔王纪舒那条老毒蛇,鼻子灵得很。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抢夺。”
“纪舒……”
凤弥的红唇冷冷吐出这个名字,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即使此刻她对许渊有再多的怨怼,有再多的不解和心伤,天枢印的意义也早已超越了个人恩怨。
它是神界重器,是维系三界平衡的关键节点之一!
它绝不能被纪舒那种疯狂的存在染指!
凤弥猛地直起身,绯红的长裙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炽烈而威严的气息从她身上轰然散开,窗外的梧桐枝叶都为之簌簌摇动。
她那双凤眸中燃烧的不再是悲伤或寂寥,而是足以焚尽八荒的凛冽战意:
“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交击,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与不容侵犯的威严,“我神界之物,岂是区区魔物可以觊觎的?!他纪舒想要?痴心妄想!”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让临昭都微微一怔。
这才是他熟悉的凤弥,那个在神魔战场上叱咤风云、令群魔胆寒的神尊!
然而,这股磅礴的气势只维持了一瞬。
凤弥似乎牵动了什么,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识地、极其轻柔地覆上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临昭心中刚燃起的激昂,只剩下浓浓的担忧。
“小丫头,”
临昭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兄长般的关切,他走到凤弥身边,目光落在她护着小腹的手上,“我知道你心里有火,也放不下神界的担子。但……”
他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如今不比从前。腹中这个小家伙,才是最要紧的。动气伤身,更伤胎元。”
他直视着凤弥的眼睛,带着一丝恳求:“魔界的事,我会盯着。纪舒再疯,想从天界、从许渊手里硬抢天枢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别忘了,当年妖魔结界处还有许渊的玄冰枪镇守万载,戾气寒煞,群魔辟易。如今虽然玄冰枪归位,但余威尚在,震慑犹存。那些魔崽子们就算有心思,也得掂量掂量。”
临昭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况且,此事若真闹大,波及妖界、人界甚至冥界,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我身为神尊,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但那是后话。现在,你听我的,安心养着。天塌下来,还有我和……还有我们这些‘没用’的在前面顶着呢!”
他故意自嘲了一句,试图缓和气氛。
凤弥眼中的战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
她深吸一口气,那灼人的气势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种带着倦意的平静。
她重新靠回软榻,将九离剑小心地放在一旁,对着临昭,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这个“好”字,不再有之前的激烈,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妥协和信任。
她选择了暂时退让。
临昭看着她疲惫的眉眼,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松了口气。
他连忙岔开话题,脸上又努力挤出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这就对了!来,尝尝我刚从东海老龙王那儿顺来的万年冰魄灵髓,最是滋养神魂,对你和小家伙都好!”
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寒气四溢的玉瓶。
凤弥瞥了他一眼,没拆穿他这生硬的转移话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暖金色的夕照也沉入了梧桐林的深处,天边隐隐泛起一丝不祥的暗紫色。
魔界的阴影,如同这渐浓的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
临昭的“顶在前面”,并不能真正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天枢印在许渊手中,玄冰枪已归位……
未来的风暴,究竟会猛烈到何种程度?
栖梧宫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的光晕却似乎驱不散那悄然弥漫的寒意。
凤弥的手指,无意识地又抚上了那冰冷的九离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