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二十分。
林峰坐在省人民医院儿科病房外的长椅上，手里拿着已经凉透的盒饭。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饭菜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息。他勉强吃了几口，胃里像塞了块石头——从昨晚到现在，他只睡了不到三小时，吃了两顿盒饭。
加密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杨学民发来的信息：“省长，刚接到省委办公厅通知，明天上午九点临时增加一次省委常委会，议题是‘调整优化省政府领导分工’。”
林峰盯着这行字，手指微微收紧。调整分工？在这个时间点？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顾清晏的加密信息：“林省长，刚收到风声，谢文远副书记这两天密集约谈了十二位厅级干部，包括发改委、工信厅、商务厅、财政厅的副职，还有几个地市的常务副市长。谈话内容不详，但谈话结束后，这些干部都在同一份文件上签了字。”
紧接着，沈梦予的信息也来了：“监测到谢文远秘书张为民的个人账户，过去二十四小时有异常资金流动。三笔境外转账，总额五百万美元，通过加密货币通道转入，转出地是开曼群岛的某个信托基金。”
三条信息，像三支冷箭，从不同方向射来。
林峰把没吃完的盒饭放到一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医院的停车场，几辆黑色轿车正缓缓驶入——他认出其中一辆是陈志远省长的座驾。
果然，两分钟后，陈志远在秘书的陪同下走进了儿科病区。这位五十六岁的省长穿着深色大衣，围一条灰色围巾，看到林峰时，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
“林峰同志，孩子怎么样了？”陈志远走过来，语气温和。
“烧退了，刚睡着。”林峰说，“谢谢陈省长关心，还专门跑一趟。”
“应该的。”陈志远示意秘书把果篮交给护士站，然后对林峰说，“走，去楼下花园走走？这里说话不方便。”
两人乘电梯下楼。医院的室外花园很安静，冬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个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慢慢散步，远处有护工推着轮椅经过。
“林峰啊，最近压力很大吧？”陈志远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华夏芯’的事，启明科技的事，还有网上那些风言风语……我都知道。”
林峰没有接话，等着下文。
“今天上午的应急工作组会议，你处理得很好。”陈志远继续说，“协调银团授信，组织联合发布会，安排专家支援……这些措施都很到位。但是啊……”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林峰：“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事情都集中爆发？为什么美方选择这个时候制裁？为什么德瑞克斯反应这么快？为什么做空资金来得这么猛？还有网上那些文章，时间点卡得这么准？”
林峰迎着陈志远的目光：“陈省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可能不是偶然。”陈志远语气深沉，“有人不想看到‘华夏芯’成功，不想看到东海在半导体领域崛起。这股力量……很强大，而且不只在境外。”
花园里的风大了些，吹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有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近及远。
“陈省长，您到底想说什么？”林峰直接问。
陈志远沉默了几秒，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递给林峰：“看看这个。”
林峰展开文件。是一份打印出来的联名信，标题是《关于优化省政府领导分工的建议》。正文措辞很官方，大意是“鉴于当前复杂严峻的外部环境，为更好统筹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建议对省政府领导分工进行适当调整，优化资源配置，形成工作合力”。
但附件里的具体建议就很露骨了——建议将“科技、工业、信息化”领域的工作，从常务副省长的分工中剥离出来，交由另一位副省长分管。理由是“该领域工作专业性过强、牵涉面过广，不利于常务副省长统筹全局”。
建议信的末尾，是十二个签名。林峰一个个看下去：省发改委副主任赵某、省工信厅副厅长钱某、省商务厅副厅长孙某、省财政厅副厅长李某，还有八个地市的常务副市长或市委常委。
每一个名字，他都认识。每一个，都在过去的某个场合，表达过对他的支持或至少是中立。
而现在，他们集体签名，要求调整他的分工。
“这封信今天上午送到我办公室的。”陈志远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签名的人，都是实权厅级干部。十二个人，代表的不只是他们自己，还有他们背后的部门和地方。”
林峰把信折好，递还回去：“陈省长的态度是？”
“明天的常委会，就是要讨论这件事。”陈志远没有接信，“按照程序，这种涉及领导分工调整的建议，需要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郑书记那边，已经收到同样的信了。”
“所以陈省长是来提前通知我？”林峰看着对方。
陈志远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花园深处光秃秃的树干：“林峰啊，我们共事也有两年多了。你的能力，你的担当，我都看在眼里。‘华夏芯’这个项目，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你付出了多少心血，我也清楚。”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但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这个局面，内外交困，舆论汹汹，金融动荡，如果再坚持原来的分工，可能会让你陷入更被动的境地。暂时让出一部分工作，集中精力处理好眼前的危机，未必不是明智的选择。”
林峰听懂了。
陈志远不是在通知他，是在劝他——劝他主动让步，接受分工调整，避免在常委会上正面冲突。
“陈省长，如果我把科技工业领域的工作交出去，那‘华夏芯’怎么办？”林峰问，“银团授信谁去协调？专家支援谁去落实？生产线的问题谁去解决？”
“这些具体工作，可以交给分管副省长去做嘛。”陈志远说，“你仍然是常务副省长，可以统筹协调。只是……不需要冲在第一线了。”
林峰笑了，笑容很淡：“我明白了。谢谢陈省长提醒。”
陈志远看着他，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林峰的肩膀：“你再考虑考虑。明天的常委会，九点。郑书记主持。”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林峰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联名信。纸张在风中微微颤动，那些签名像一排排钉子，钉在纸上，也钉在他心里。
政治孤立。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比舆论绞杀更阴险，比金融绞索更致命。用组织程序的名义，用集体决策的外衣，把他从核心战场剥离出去。
手机震动。这次是周岚打来的。
“林峰，我刚听说。”周岚的声音通过保密线路传来，带着少见的急切，“谢文远串联了一批干部，要动你的分工。是不是真的？”
“真的。”林峰说，“联名信已经送到陈省长和郑书记那里了，明天常委会讨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然后是深吸一口气的声音：“名单给我。”
林峰报出那十二个名字。每报一个，都能听到周岚那边敲击键盘的声音。
“赵建国手下的副主任……钱副厅长是谢文远的老部下……孙副厅长去年提拔时谢文远帮过忙……”周岚快速分析，“这十二个人，有八个和谢文远有直接或间接的利害关系。另外四个……可能是被裹挟的。”
“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林峰问。
“我在东海工作了十几年，这些人的底细，多少知道一些。”周岚顿了顿，“林峰，你现在很危险。谢文远这是在用组织手段逼你就范。如果你不妥协，明天常委会上可能会直接表决。如果妥协……‘华夏芯’就完了。”
“我知道。”林峰说。
“需要我做什么？”周岚问得直接。
林峰看着手中的联名信，目光扫过那些签名：“姐，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和这些签名者关系密切，但又对谢文远不满的？”
周岚思考了几秒：“有。财政厅的李副厅长，他女儿在我省重点企业工作，去年那家企业遇到困难，我帮过忙。他欠我个人情。”
“能不能联系上他，探探口风？”林峰说，“我想知道，他们签名时，谢文远是怎么说的。”
“我试试。”周岚说，“另外，我建议你今晚去找郑书记。赶在常委会之前，和他深入谈一次。郑书记虽然快退休了，但他在东海经营三十年，根基很深。如果他支持你，谢文远翻不了天。”
“谢谢姐。”
“跟我还客气。”周岚轻声说，“林峰，记住，这场仗你不能输。输了，不只是你个人的事，是整个东海半导体产业的事。”
挂了电话，林峰又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他看了眼手表：下午四点十分。
回到病房，林毅已经醒了，正和姜欣小声说话。看到林峰进来，孩子眼睛一亮：“爸爸！”
林峰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林毅点头，“爸爸，你还要去工作吗？”
林峰看向姜欣。姜欣轻声说：“医生说再观察一晚，明天可以出院。”
“爸爸晚上还要开个会。”林峰对儿子说，“但开完会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林毅懂事地点点头：“爸爸要注意安全。”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林峰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郑国明书记秘书的电话。
“王秘书，我是林峰。郑书记晚上有时间吗？我想去家里汇报工作。”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日程本的声音：“林省长，郑书记晚上七点半以后有时间。但……他今天不太舒服，感冒了，医生让多休息。”
“我就汇报半小时，不会耽误太久。”林峰说。
“那我问问书记。”王秘书说，“您稍等。”
两分钟后，电话回过来：“郑书记说可以，七点半，家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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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二十五分，省委家属院。
林峰的车停在郑国明家的小院外。这是一栋二十多年的老房子，红砖墙，黑瓦顶，院子里种着几棵梅花，在冬夜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王秘书已经在门口等了：“林省长，书记在书房等您。”
书房在一楼，朝南，面积不大，但摆满了书。郑国明穿着家居服，外面披了件羊毛开衫，正坐在书桌前看文件。看到林峰进来，他摘下老花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郑国明的声音有些沙哑，“感冒了，医生不让抽烟，你就将就一下。”
林峰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联名信的复印件，放在桌上：“郑书记，这个您看过了吧？”
郑国明看了一眼，点点头：“看过了。不止这一份，今天下午还有三份类似的材料送到我这儿。有反映你工作作风‘独断专行’的，有说你‘拉帮结派’的，还有质疑‘华夏芯’项目决策程序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另外几份文件，推到林峰面前：“你自己看看。”
林峰一一看过。每一份都措辞严厉，每一份都有签名或盖章。有的来自省直机关，有的来自地市，还有的来自“部分离退休老同志”。
“郑书记，这些都是不实之词。”林峰说。
“我知道。”郑国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但问题不是这些材料是真是假，而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集中出现。林峰同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林峰直视着这位即将退休的省委书记，“有人在组织政治围攻。目的不是扳倒我，是逼我让步，交出科技工业领域的管理权。”
郑国明沉默地看着他。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良久，郑国明缓缓开口：“林峰，你在东海工作不到两年。这两年，你做了很多事，有些事做得很好，比如‘华夏芯’，比如数据治乱。但有些事……也得罪了不少人。”
“我知道。”林峰说，“但我得罪的，都是该得罪的人。”
“该不该得罪，不是你说了算。”郑国明说，“官场有官场的规则。你可以做事，但不能只做事。你要团结同志，要顾全大局，要懂得……妥协。”
林峰没有接话。
郑国明叹了口气：“明天的常委会，如果真讨论分工调整，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常委会认为我应该调整分工，我服从组织决定。”林峰说，“但我想请郑书记考虑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退让，把‘华夏芯’交出去，谁能接得住？谁能顶住现在的压力？谁能协调好银团授信、专家支援、生产维稳？”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如果接不住，如果顶不住，如果协调不好，‘华夏芯’倒了，东海半导体产业黄了，这个责任谁来负？是我这个‘不懂妥协’的常务副省长，还是那些逼我让步的人？”
郑国明的眼神锐利起来。
林峰继续说：“郑书记，我在部队待过十几年。部队里有个道理：打仗的时候，不能临阵换将。现在‘华夏芯’就是在打仗，打一场科技突围战、产业保卫战。这个时候把我换下去，等于自乱阵脚。”
书房里再次安静。挂钟指向七点五十分。
郑国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漆黑的夜，只有几盏路灯亮着。
“林峰啊。”他背对着林峰，声音低沉，“我在东海工作三十年了。见过很多人，很多事。有些人想做事，但没能力。有些人有能力，但不敢做事。你……是少数既有能力、又敢做事的人。”
他转过身，目光复杂：“但敢做事的人，往往走得最艰难。因为你要打破规矩，触动利益，得罪人。而规矩、利益、人……这些才是官场最真实的东西。”
林峰也站起身：“郑书记，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如果因为怕艰难就不做，那‘华夏芯’永远不会出现，东海永远只能做低端加工。”
郑国明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他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明天常委会……我自有考虑。”
“谢谢郑书记。”林峰微微躬身，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郑国明突然说：“林峰。”
林峰回头。
“注意安全。”郑国明说，“最近不太平。”
“明白。”
走出郑国明家的小院，林峰站在冬夜的寒风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刺肺，但让人清醒。
手机震动，是周岚发来的信息：“问清楚了。李副厅长说，谢文远找他们谈话时，暗示这是‘上面的意思’，说中央有人对东海半导体政策有不同看法。还说如果林峰继续分管，可能会影响整个班子的评价。他们是迫于压力才签的字。”
林峰回复：“知道了，谢谢姐。”
刚坐进车里，又一条信息进来，是夏灵：“专题片八点播出，央视财经频道。我已经在电视台盯着了，但愿能有点用。”
林峰看了眼时间：七点五十五分。
他发动汽车，驶出省委家属院。街道两旁的路灯飞速后退，像一条光带，在黑暗中延伸。
政治孤立的网已经张开。
但他不会坐以待毙。
明天的常委会，将是一场硬仗。
而他，必须赢。
本章完